二零零五年九月,北京。
 
    萬里無雲,秋風微涼。
 
    白色的瓷磚牆映照著窗外的陽,小小公寓一時亮堂。灰色的電視機螢幕倒映著白髮老人躺在搖椅上搖著扇子,他正望向窗外的藍天豔陽微笑。
 
    「咔嚓。」
 
    公寓的門開了,一男子手提菜籃,領著穿粉裙的小姑娘進門。
 




    「爺爺,爺爺!」小女孩背著粉色書包,撲到老人的懷裡。
    「喲,我家琪琪回來了。」老人把小女孩抱在懷裡。
    「爺爺,我今天認真上課,老師獎勵我一盒橡皮泥!」小女孩開心地從書包拿出一盒彩泥。
    「爸。」男子收好鑰匙,提著菜籃走進廚房。
    「琪琪,今天去幼兒園可學了什麼?」老人粗糙的手指滑過女孩白嫩的臉。
    「爺爺,你坐,我捏個娃娃給你看!」小女孩爬下老人的腿。
    「好,那你把桌上那份報紙給我吧。」老人說。
    小女孩將報紙遞給老人,嘟著嘴說:「都不陪我玩,整天就只會看報紙。」
    「爺爺呀,看一會兒報紙,等琪琪捏娃娃給我看呢!」老人笑呵呵地躺在椅子上看報紙。
    小女孩拿出粉色彩泥,捏成人的外形,噘著嘴說:「爺爺,你認識鋼琴家郭陶陶嗎?我們的音樂老師說郭陶陶是她的偶像,可是她的偶像前幾日去世了,所以她很難過。」




 
    郭陶陶……
 
    許久未聽過了,大概得有五十多年了。
 
    老人從搖椅上坐起,將報紙翻到最後一頁。
 
    「著名鋼琴家郭陶陶三日前,於北京時間二零零五年九月十一日清晨在美國寓所離世,享年七十八歲。」
 
   「嗒。」渾濁的淚滴在灰白的報紙上。




 
    「爺爺,你怎麼哭了?」小女孩放下彩泥,拿了張紙替老人拭淚。
    「爸,怎麼了?」男子聽到女兒的呼喊,急忙從廚房走出。
    「沒事……一時有東西迷了眼。」老人將報紙蓋上。
    「爺爺,是看報紙看累了?」小女孩拿走他放在膝上的報紙,打開了電視,「那我們看電視吧!」
 
    「據美國媒體報道,是一名送報人員發現郭陶陶三日未曾出門收取報紙,故而揭發其倒斃在寓所內三日之久。郭陶陶為民國時期國民黨將軍郭梟鴻幼女,彈得一手好琴,故當年國民黨兵敗逃往美國後靠絕妙琴技成為知名鋼琴家……」
 
    小女孩見老人怔怔地望著電視,便又換了一台:「爺爺,我們換一台看吧。」
 
    「對於如此才貌雙全的女子,不少人曾好奇過郭陶陶為何終生未嫁。其實她年輕時也不乏追求者,據悉同為軍閥之子的王文博年輕時曾追求她數年,卻由始至終也沒能獲得芳心。後來,心灰意冷的王文博終在美國迎娶曾與他解除婚約的富商之女。此事也並非後人杜撰,根據美方公開的郭陶陶日記中曾記載她到美國後遇到王文博一事。她在日記中寫道:『我同文博說,愛恨嗔癡是人的本能,而我將所有的愛恨嗔癡留在了北平,他眼前所見的不過是一副叫郭陶陶的軀殼。』有人猜測郭陶陶心中或許有放不下的人……」
 
    「爺爺,你怎麼又哭了?」小女孩搔搔頭,又換了台電視頻道。
 
    「在她的日記中經常出現一位『狐狸先生』,不少人猜測這位先生便是郭陶陶一生所愛。一九四五年九月二十日,郭陶陶寫道:『今日第一次瞧見先生沒有帶紅妝的模樣,他笑起來真像隻狐狸,便叫他狐狸先生吧。』之後的數年裡,這位狐狸先生不斷出現在郭陶陶的日記中。透過其日記推算,這位狐狸先生自一九四五年開始走進她的生命,自一九五零年後從她的世界消失。郭陶陶的遺物中也能找到不少狐狸先生的蹤跡……」




 
    那本殘舊的日記本寫滿她與他的故事,每件事她都清楚記得。
 
    「郭陶陶衣櫃中有兩個木箱,其中一箱相信是屬於狐狸先生的。箱內放了一幅她穿著旗袍的水墨畫、一塊綠手帕、一張相片和一個信封。其中相片為她與一男子對視的合照,該男子應該便是她用盡一生也無法忘懷的狐狸先生。而信封中則放了一枚刻著『浩』字的鑽戒與一張信紙,信的內容是『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國;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國?』,此句正是摘錄自林覺民先生《與妻訣別書》。根據筆跡對照,此字條應是郭陶陶親筆所書……」  
   
    旗袍水墨畫是他畫的她,綠手帕也是他拿來戲弄她。而照片是在瑞金旅館楊琇瑩趁他們不備時拍下的,那日她望著他,用明亮的雙眸悄悄問他可否合照。至於那枚鑽戒,也是他精挑細選的,他把他的名字刻在她的戒指上,想著這樣便能隨時陪在她的身旁了。
 
    「哇,她年輕時好漂亮呀!」小女孩望著電視上的老照片說。
    「是啊,可漂亮了。」老人笑著點頭。
    「可是今天電視怎麼都是她?一點也不好玩!」小女孩拿起遙控,打算換到卡通台去。
    「別按,爺爺想看。」老人拿走女孩手上的遙控器。
    「爺爺,你認識郭陶陶?」小女孩邊捏泥人邊問。
    老人笑著搖頭:「不認識。」
 
    那句話,也是他告訴她的,可他未曾想過最終她會用這句話形容他們。




 
    「至於她衣櫃裡的另一個木箱則裝滿她父親與哥哥的回憶。郭陶陶父親為叱咤一時的陸軍上將郭梟鴻,而她哥哥郭致遠亦是國民黨當時有名的將領。箱子中放滿許多來自父兄的家書,也有許多她寄給父兄的信件、卡片等。當中更有一疊她從出生到二十一歲的照片,每張照片後皆寫滿祝福語,根據筆跡對照,相信是郭致遠生前為妹妹所存的照片。由此可見,郭陶陶生長在富裕且集父兄寵愛於一身的郭家小姐,可惜這種快樂的日子只佔了她人生中短短二十年。其父兄分別於一九四七年和一九四八年被刺殺身亡,而她哥哥寫給她的遺書亦是令人動容……」
 
    七十八年的生命裡,她的快樂竟如此短暫,而他是始作俑者。
 
    「楊琇瑩為郭陶陶摯友,而楊氏丈夫、國民黨將領張睿瑜亦是與她一起長大的朋友。從郭陶陶的日記中可見,除了狐狸先生,楊琇瑩便是她父兄離世後唯一給她溫暖的人。面對父兄接連去世,她曾多次自殺,她說『那日我險些便如願死了,是琇瑩和懷德哥哥將我救回來。琇瑩為了照顧我,與懷德哥哥分隔兩地,很多時候我都覺得我不應該活著,我是所有人的累贅。』國民黨兵敗後,張氏夫婦帶著郭陶陶離開北平逃至南京。三人隨著國軍四處逃亡,去過廣州、重慶和成都。輾轉流連,三人最終選擇以美國為最終歸宿。可惜張氏夫婦相繼於九十年代去世,此後郭陶陶孤獨地度過了十多年之久……」
 
    你說,沒有楊琇瑩的那十年,她是怎麼度過的……
 
    「而她與狐狸先生無疾而終的愛情,也讓不少後人遺憾。對於為何狐狸先生突然從她世界消失,眾說紛紜。有人說狐狸先生愛上其他人,也有人說狐狸先生是殺死她父兄的兇手,然而這些都只是後人的猜測。在郭陶陶最後一篇日記中,那位從她生命消失了五十多年的狐狸先生又出現了。她在逝世前夜寫下『昨夜又夢見狐狸先生和北平了,不對,它現在叫北京。琇瑩總和我說他是個很複雜的人,但只有我知道,他想要的其實很簡單。琇瑩還常說他從未愛過我,但也只有我知道,他曾經真的真的很愛我。今日美國下雨了,那北京呢?』」
 
    你走的那日,北京沒有下雨,但這雨,今夜是必定會下了。
 
    「郭陶陶不僅才貌雙全,為人也隨和善良。據悉她生前已熱衷於慈善活動,其遺囑更列明離世後要將所有財產捐贈予多個慈善團體。終其一生,她幫助過的人至少過百萬。想必也沒有人會料想到如此善良美麗的女子最後竟落得無親無友、無人送終的下場,著實讓人感到惋惜……」
   




    無情無友,孤獨地死去,並且無人送終,原來這是他給她的最終結局。
 
    「爺爺,你怎麼不看了。」小女孩問。
    「她老了,變醜了。」老人笑著搖頭。
    「爺爺,你怎麼這樣!說不定你年輕時候還沒狐狸先生好看呢!」小女孩噘著嘴說。
    「那是自然。」老人笑著起身。
 
    他打開衣櫃,換上一身粉色長袍,拿著兩張照片和一枚銀指環走到客廳。
 
    「爸,您都不講相聲許多年了,怎麼還留著這套舊衣服?」男子拿著鍋鏟從廚房走出。
    「兒啊,這套衣服是爸爸最喜歡的。」老人笑著摸了摸身上的粉色長袍。
    「琪琪,很快吃飯了,快把你的彩泥收起來!」男子又握著鍋鏟走回廚房。
   
    老人將銀環套在鄒巴巴的左手無名指上,實在戴不上了,便套在手指第一節上,然後躺在搖椅上。
 




    「爺爺,要吃飯了,你要睡覺嗎?」小女孩趴在搖椅上問。
    「是啊,爺爺想睡覺了。」老人望著窗外碧藍的天說。
    「爺爺,我可以看你手上的照片嗎?」小女孩問。
   「不行,她是我的,只能我看。」老人將照片蓋在懷中。
    「她是誰?」小女孩又問。
    「她是月季仙子,也是我的茉莉小姐。」老人笑著合上眼。
 
    五十六年後,她還是在他最愛,而她最討厭的秋日離棄了這個世界,如她的父兄一般。
 
    她離開的那個夏季,他將房裡的茉莉與院子裡的月季花種子全部剷除。
 
    她離開的第三年,他娶妻了,如她那般溫婉,但她得到的愛遠不如她。
 
    她離開的第五年,他第一個孩子降生了,許多年前他也想像過與她的孩子會長什麼模樣。
 
    離開他的第一年,她拒絕了王文博,因為她失去了愛恨嗔癡的能力。
 
    離開他的第二年,她將自己關進一座與北平郭府很像的牢籠。
 
     離開他的第三年,她決定此生不愛不恨,要用餘生將他遺忘。
 
    年輕時,他承諾過她許多,也為了她有數不清的計劃,但他全都沒有為她實現。
 
     唯獨這件,她若死了,他絕不獨活。
 
    許多年前,她當著他母舅的面贈他一襲粉袍,他見她笑得漂亮,心裡歡喜。
 
    「陶陶……」
    「怎麼了?」
    「我想知道……」
    「什麼?」
    「你為什麼叫陶陶?」
    「《詩經》云:『君子陶陶,左執翿,右招我由敖。其樂只且!』,這是父親替我取的名字。」
 
    她說她叫「陶陶」,是快樂幸福的意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