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清晨,灰濛濛的天空大雪紛飛。
  
    北平將自己藏在潔白的雪下,隱約可見的蒼綠和灰泥外牆提醒著行人,這裡真的有座城。匆匆的行人拉緊外套,在雪地上疾步行走,每踩一下,便留下一個腳印。
 
    紅磚洋房的二樓傳出陣陣柔聲悅耳的琴聲,一雙白淨粉嫩的手輕盈地在琴鍵上舞動,它將積攢的悲傷譜成淒美悲涼的鋼琴曲。
 
    「小姐,該吃午飯了。」
    「知道了。」
 
    又過了好一會兒,郭陶陶才從鋼琴坐起身。她給自己換了一身白毛衣和黑洋裙,又給自己戴了一頂黑色毛呢帽,然後才走下樓。




 
    「小姐今日打扮得如此漂亮,可是要去哪兒?」張美寧問。
    「去菀……玉石店逛逛。」郭陶陶在飯桌前坐下。
    「好,快吃飯吧。」張美寧邊說邊把桌角的報紙往郭陶陶身邊推去。
    「張媽,你坐著陪我吃。」郭陶陶瞧了眼報紙,又把張美寧拉在椅子上。
    「好,我陪小姐。」張美寧給郭陶陶夾了一塊雞肉。
    「我今晚會晚點回來,應該七點會到家。」郭陶陶也給張美寧碗裡夾了一顆茶葉蛋。
    「眼下四處亂糟糟的,小姐可別太晚回來。」張美寧指了指報紙上「特工」二字。
 
    郭陶陶笑著點點頭,又給張美寧夾了一塊土豆。自年初起,北平、南京及延安等地發生多起國共黨員被刺殺或失蹤事件,一時人心惶惶。郭陶陶知道張美寧擔心她的安危,更擔心她會成為牽制郭梟鴻與郭致遠的雙刃劍。




 
    但她還是去了菀青軒,因為這是很久之前她與趙慧娘約定好的。
 
    菀青軒內,秦懿晟與許懿祥正在台上說相聲。郭陶陶朝他們微微一笑,便往後台走去。
 
    「慧娘姐。」郭陶陶朝趙慧娘招手。
    「陶陶來啦。」趙慧娘放下手中的脂粉走上前來。
 
    兩位穿著灰長袍的少年看見郭陶陶來了,立即起身向她鞠了個躬。趙慧娘說兩位少年是秦懿晟與許懿祥的同門師弟,體型瘦削那位名喚張懿朗,另一位微胖的少年則叫王懿興。
 




    「今日是教我化紅粉油彩妝嗎?」郭陶陶脫下外套和圍巾。
    趙慧娘點點頭說:「師傅想著以後有機會便再排一次大戲,可院子裡只有我和師傅懂得化紅粉油彩。而師傅也要上台表演,便只剩下我一人忙活了。上次還差點因為化妝問題而來不及表演,所以我便斗膽邀請郭姑娘幫忙,不知姑娘可願意?」
    「當然願意!姐姐別嫌我笨手笨腳便好!」郭陶陶朝趙慧娘眨眨眼。
    「怎會呢?那我們開始吧!」趙慧娘把郭陶陶拉到化妝鏡前。
    「這兩位師弟是今日的實驗品嗎?」郭陶陶笑道。
    「對。」趙慧娘點頭偷笑。
    「豆豆呢?」郭陶陶四處張望,不斷尋找許彧潔的身影。
    「豆豆在院子裡,師傅在教他唱曲。」趙慧娘笑道。
 
    郭陶陶看見化妝桌上放著好些個白玉盒和雕刻著精美花紋的陶瓷盒,桌角還擺放一個白色調色盤和幾隻化妝筆。
 
    「我今天教你化旦角吧!懿晟一般是旦角,到時候你負責幫他化便好。師傅自己會化老生妝,剩下的生角我來負責便好。」趙慧娘說。
    「好。」郭陶陶點點頭,跟在趙慧娘身旁。
    「陶陶,你幫懿朗化。」趙慧娘朝張懿朗招手,又叫來王懿興,「我幫懿興化。」
 




    兩位少年聽到兄嫂的呼喊,連忙在化妝鏡前坐下。
 
    「這是底彩,這是桃紅油彩,這是定妝粉。」趙慧娘順著桌上的白玉盒介紹著,然後指著寶藍色和石榴紅陶瓷盒說,「這是黑油彩,這是唇膏。」
    「唇膏……好。」郭陶陶點點頭。
 
    趙慧娘拿起白色底彩往王懿興臉上抹去,然後用手掌將底彩均勻地化在他臉上的每寸肌膚。郭陶陶也拿起白色底彩往張懿朗臉上抹去,然後學著趙慧娘以手掌推開底彩。
 
    「這一步是為了把演員原本的眉毛、唇形給遮住。底彩偏油性,除了方便之後上妝,也是想保護演員的皮膚,所以一定要抹得均勻。」趙慧娘耐心地解釋著。
 
    她見郭陶陶點頭,便又用桃紅色油彩在王懿興眼睛周圍塗抹,但刻意地避開鼻樑骨正中央。她用手指把桃紅油彩往臉下帶去,油彩便逐漸變淡。郭陶陶仔細地觀察趙慧娘每個步驟和手法,深怕自己漏了什麼細節。
 
    「這一步是起到修飾臉型的作用,油彩可根據演員臉型的大小而改變塗抹的範圍。一般是眉毛高一點點或眉毛以下地方開始塗抹,然後慢慢往下化開,形成漸變。但鼻樑骨正上方不塗油彩,為的是修飾鼻樑,所以油彩也將因應演員鼻樑高低而有所調節。」趙慧娘又說了許多原理。
 
    秦懿晟與許懿祥在戲台上的嘻鬧聲和觀眾哄笑聲不斷傳入後台裡,但絲毫沒有影響郭陶陶向趙慧娘學習紅粉油彩妝的心情。對於趙慧娘的話,郭陶陶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然後在張懿朗眼睛周圍塗上桃紅油彩,又用溫熱的指尖將油彩暈染開。趙慧娘笑著點點頭,對郭陶陶的作品感到滿意。
 




    趙慧娘又拿起大粉撲,給王懿興臉上掃了一層定妝粉,細緻的粉質使整個妝容更有層次。郭陶陶也學著趙慧娘,在張懿朗的臉上壓了一層定妝粉。
 
    「塗完定妝粉可能妝容不如之前豔麗,這時便需要用乾胭脂粉填補眼窩附近變淺的桃紅油彩。」趙慧娘說完便替張懿朗塗了些乾胭脂粉。
 
    她放下乾胭脂粉,拿起化妝筆從寶藍色陶瓷盒取出一些黑色油彩,把它刮在調色盤上,又遞給郭陶陶另一隻化妝筆。
 
    「現在我們要畫眉毛和眼線。」趙慧娘說完便用化妝筆在調色盤蘸取黑油彩,然後給王懿興畫了個細長的上揚眉。郭陶陶也學著趙慧娘的動作,給張懿朗畫了個細長的上揚眉。
 
    趙慧娘換了一支化妝筆,然後沾取紅石榴陶瓷盒中的紅唇膏,郭陶陶也跟著她換了一支化妝筆,然後蘸取了些紅色唇膏。
 
    「塗唇膏也是要因應演員原本的唇形而調整。嘴唇薄的要畫厚些,嘴唇厚的則不要塗滿整個唇瓣。」趙慧娘解釋完,便給王懿興畫了個薄唇妝。
 
    郭陶陶往後站了一步,仔細觀察張懿朗的嘴唇,然後小心翼翼地給他畫了個厚唇妝。
 
    趙慧娘滿意地點點頭,又說:「接下的步驟便是戴片子、勒頭、穿衣戴飾。片子便是旦角額前的彎劉海和鬢邊的大柳,這一步到時候我再教你。對了,旦角換好衣服後,上台前需要在手上塗一層粉,手掌也要抹些桃紅油彩。」




    「為什麼手上也需傅粉?」郭陶陶問。
 
    「這樣便不會使臉上的妝突兀。」
 
    秦懿晟用扇子撩開帷幕,和許懿祥從戲台走進來。
 
    「許師兄,秦師兄。」兩位少年看見師兄進來,連忙握著手站在一旁。
 
    「你們猜誰是我畫的?」趙慧娘拉著郭陶陶站在一旁,讓許懿祥和秦懿晟兩兄弟猜。
    許懿祥走近兩位少年,思索了一番說:「懿朗是不是媳婦你畫的?」
    「不是。」趙慧娘笑著搖頭。
    「懿朗是郭姑娘畫的?」許懿祥半信半疑地把臉湊到張懿朗面前觀察。
    「對!是不是畫得很好?」趙慧娘朝郭陶陶眨眼。
    「確實不錯。」秦懿晟也走上前仔細地瞧了瞧張懿朗。
 




    聽到大家的稱讚,郭陶陶樂呵呵站在一旁傻笑。
 
    「師兄,五點半了,我和懿興便先回去陪師傅用膳了。」張懿朗對許懿祥說。
    「五點半了?」郭陶陶緊張地拉開衣袖看手錶。
    「郭姑娘可是趕時間?」趙慧娘關切地問。
    「也不是……不過張媽想我早些回去。」郭陶陶說。
    「可是你們現在都走不了了,外頭正下大雪。」秦懿晟對郭陶陶和兩位師弟說。
    「那……」郭陶陶一時失了主意。
    「沒事,先在這兒休息一會兒,等雪停了讓懿晟送你出去。」趙慧娘摟著郭陶陶說。
    「也好,反正司機也要六點才到。」郭陶陶點頭答應。
 
   王懿興和張懿朗從菀青軒後台端來幾碟小菜和溫酒,郭陶陶將一切煩惱皆拋之腦後,與眾人在後台吃起酒來。
 
    「六點十分了,送你去街口吧。」秦懿晟對郭陶陶說。
    「沒事,你很快又要上台表演了,我自己出去就好。」郭陶陶起身穿上外套。
    「天應該都黑了,還是讓秦師弟送你吧。」許懿祥也站了起身。
    郭陶陶笑著搖頭說:「沒事,走到街口不過幾步,司機也應該在街口候著了。」
    「那好吧,注意安全。」許懿祥說。
 
    郭陶陶拿起手提包便走出菀青軒。果然天色已暗,街上人煙稀少,微亮的路燈上積了層雪。厚厚的雪徹底將道路掩蓋,好在郭陶陶今日出門時穿了一雙皮靴,否則現在鞋襪都該濕了。她站在街口轉了一圈,還是沒瞧見司機的蹤影,心想司機許是被大雪耽誤了。
 
    「喵……喵……」
 
    郭陶陶身後傳來小貓顫抖的叫聲,於是她彎下腰在路邊轉了好幾圈,終於在牆角找到那隻流浪貓。
 
    「小貓,小貓。」郭陶陶蹲在牆角輕撫那隻灰貓,「下雪了,很冷吧!你等等呀……」
 
    郭陶陶在積雪下挖出一塊木板,把它墊在小灰貓的身下,又從手提包裡拿出一塊手帕,把它蓋在小灰貓身上。隔著手帕,她輕撫小灰貓,試圖帶些溫暖給它。
 
    「郭陶陶。」
 
    一個身影覆蓋住郭陶陶與小灰貓。
 
    「你是誰……」
 
    郭陶陶緩緩站起身,看見一男子帶著帽子,右手持匕首,正攔在她跟前。
 
    「我是誰不重要,你是郭陶陶就行。」男子用匕首指著郭陶陶,慢慢向她逼近。
    「你要殺我,還是要綁架我……」郭陶陶無處可逃,一步步往身後牆面靠去。
    「喵!」小灰貓躥上屋簷。
    「只要你聽話,我便不殺你。」那男子說。
    「你不要再靠近我……」郭陶陶從手提包裡拿出匕首,把匕首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你若再往前,我便自裁!」
 
    男子一邊伸手勸郭陶陶放下匕首,一邊手持利刃走向她。
 
    忽然,郭陶陶面前躥出一個身影,那人抓住男子左手,將他往右邊甩去,又重重地踹了他腹部一腳。男子從冰冷的雪地爬起,氣憤地用刀刺向那人,那人躲避不及,一把握住男子的匕首,溫熱鮮紅的血隨即落入茫茫積雪中。那人左手握住匕首,右手握緊男子手腕,用力一扭,男子便疼得鬆手。男子見自己處於下風,只得扶著肚子落荒而逃。
 
    「沒事吧?」
    「懿晟……」
 
    郭陶陶瞧不清眼前的人,但聽聲音她便知道他是秦懿晟。
 
    秦懿晟走上前,替郭陶陶撿起刀鞘和手提袋,把她手上的匕首收入鞘中。
 
    「懿晟!」
 
    郭陶陶一把抱住秦懿晟,把頭埋在他的胸口,秦懿晟對她突如其來的擁抱感到手足無措。胸膛衣袍漸濕,於是他輕輕抱住了懷中的人,用右手輕撫她的背。
 
    「沒事了,我在。」他在她耳邊說。
   
    郭陶陶冷靜下來後,便鬆開秦懿晟。
 
    「沒事了,可別哭了。」秦懿晟用手背拭去郭陶陶臉上的淚珠。
    「對了!」郭陶陶緩過神來,捧著秦懿晟的左手,「疼嗎……」
    「不疼。」秦懿晟搖搖頭,收起左手。
    「你等我一下……」郭陶陶從手提包裡拿出一條絲絹,把它綁在秦懿晟的左手上。
    「沒事,小時候練功可比這疼多了。」秦懿晟笑著說。
    「怎麼會不疼……」郭陶陶捧著秦懿晟的左手,不停給傷口吹氣。
    「沒事。」秦懿晟說。
   「這麼好看的手,留下傷疤可怎麼辦……」郭陶陶依舊小心翼翼地捧著他的左手。
    秦懿晟從頸上取下郭陶陶的圍巾,幫她戴好:「剛剛一時情急,我便把你的圍巾掛在身上了。是在後台地上撿到的,應該是不小心滑落在地。」
   
    微亮的燈下,雪絮粘在郭陶陶的毛呢帽上,秦懿晟低眸看著眼前淚眼汪汪的人,抓起她的雙手放在嘴邊替她哈氣暖手。
 
   「嘟!」
 
    不遠處停了一輛車,橙黃的車前燈照著互相取暖的兩人,一男子從車上走下。
 
    「小姐,對不起!積雪壓塌了一棵樹,樹橫在路中間。屬下繞了道而來,所以遲到了,對不起!」司機說。
    「沒事……」郭陶陶轉身將淚水擦乾。
   
    秦懿晟摟著郭陶陶走到車前,把她送進車裡,又走到車前叮囑司機一到郭府便讓張媽熬碗薑湯給郭陶陶喝。
 
    秦懿晟站在一旁目送汽車離開,郭陶陶趴在車窗上,一直扭頭看站在街邊的秦懿晟,直到瞧不見他了才肯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