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九點,郭陶陶換了一身納了白狐皮的竹青色旗袍,在房間裡用鋼琴彈奏著《鎖麟囊》。
 
    張美寧則和下人忙裡忙外,把客廳掃了擦,擦了又洗。
 
    「這個菜不新鮮,扔了!」
    「這豬肉也是,都放多久了?扔了!」
    「府裡是沒有好的洋酒嗎?這麼次的酒怎麼能放上桌?」
 
    張美寧從廚房走出來,又繞到後花園。
 




    「這怎麼還有一堆積雪沒有掃乾淨?」
    「這麼些個殘花敗柳,還不剪掉!」
  
    後花園有人收拾了,張美寧又跑上二樓左臥房。
 
    「這被套顏色太鮮豔了,換套棕色的!」
    「被子太薄了,再添一層毛毯!」
    「小姐前幾日買的那套西服怎的沒放進衣櫃?」
 
    二樓打理得差不多,張美寧又跑上三樓。




 
    「不是叫你摘幾枝梅花放在青瓷花瓶麼?梅花哪去了?」
    「小姐買的灰狐皮外套放進衣櫃了沒有?」
    「你個蠢貨,拖鞋還不換納了羊毛的?」
 
    小洋樓是整理得差不多了,張美寧走下二樓,敲了敲琴聲叮咚作響的右房門。
 
    「小姐,您要先吃早飯嗎?」
    沒人回答,只是琴聲不斷。
    「小姐,老爺和少爺要下午才到南苑機場,大概傍晚才到府裡。」




    依舊沒有人答應,只有不絕如縷的琴聲飄出房外。
    「那我端杯牛奶給您?」
    「好。」
 
    張美寧又急匆匆下樓端了杯牛奶給郭陶陶。她見小姐又再彈那首怪曲子,便嘗試打斷她家小姐。不過郭陶陶絲毫不受張美寧的打擾,對她拋來的問題皆對答如流,最終還是張美寧放棄打擾她家小姐的計劃。郭陶陶把自己關在房裡練了一整天琴,午飯也只吃了幾口。
 
    這十八多年來,她頭一次覺得一秒鐘也甚是漫長。
 
    自早晨七點後,北平便未再落過雪,許是上蒼也捨不得讓今日寒冷。溫暖和煦的陽光從郭陶陶的床上慢慢移至鋼琴旁,她依舊悠悠地彈著琴,彷彿這世間只剩下她與鋼琴。
 
    「小姐,老爺和少爺回來了!」張美寧朝二樓大喊。
    「來了,來了!」郭陶陶放下琴蓋便往樓下跑去。
    「小姐,外頭冷,先披上披風。」張美寧替郭陶陶系上一件茶白色祥雲緞面披風。
 
    郭府上下並排站在紅洋樓鐵門前,靜待斜坡下插著青天白日旗的轎車駛至郭府。




 
    不一會兒,轎車在金獅鐵門前停下,兩個男人從車後座走出。
 
    走在前頭的男人腳下穿了一雙殘舊的黑皮鞋,蒼綠軍服外披著紫貂皮製披風。他腰間的棕色粗皮帶右方扣了把手槍,肩上橫跨的棕色幼皮帶與腰帶相連,左腰間還掛了一把匕首。男人軍裝肩上扣了四枚小金星,直領口上別著兩枚金梅花。那男人還戴了一頂扣著水滴形青天白日徽章的寬軍帽。
 
    男人身後跟著一位瘦削的男子,他比男人足足高出一個頭。男子與男人的打扮相似,腳下亦是一雙黑皮靴,蒼綠軍服外披著深棕猞猁皮製披肩。他棕色幼肩帶上也垂掛著一把匕首,腰間棕色粗幼皮帶上同樣綁了一把手槍。男子身上並無太多配飾,僅是肩上別了三枚金梅花,左手上戴了一塊手錶,但他與男人戴著一頂一樣的大軍帽。
 
    「父親!」郭陶陶衝進男人的懷中,摟著他的腰不肯放。
    「即將是十九歲的大姑娘了,怎的還這樣當眾撒嬌?」郭梟鴻輕撫女兒後背。
 
    郭陶陶緊牽著郭梟鴻的手,往後站了一步,仔細打量許久未見的父親。黝黑的肌膚,鬆弛的臉龐,厚重的眼袋,嘴唇上方還留了一撮黑白相間的花鬍子。他寬廣的後背似乎不如以前挺拔,人瞧著也憔悴了許多。
 
    「父親瘦了,變小了。」郭陶陶說著說著,便落下淚來。
    郭梟鴻替女兒拭去眼淚,安慰道:「陶陶一直在長大,自然覺得父親慢變小、變矮了。」
 




    郭陶陶聽完,又嘟著嘴躲進父親的懷中。
 
    站在一旁的男子捏了捏郭陶陶的臉,酸溜溜地說:「你當真一點也不想哥哥?」
    「想!我可想哥哥了!」郭陶陶鬆開郭梟鴻,牽住郭致遠的手。
    郭致遠笑著彎下身,將臉湊在妹妹面前,笑著說:「是嗎?我看你剛剛眼裡只有父親,一點地兒也沒給我留。」
    「你的臉怎麼了?」郭陶陶瞧見哥哥顴骨上的傷口。
    「沒事,前幾日執行任務時不小心擦傷了。」郭致遠笑著搖頭。
    郭陶陶伸手輕觸哥哥的臉,柔聲問:「真的不疼嗎?」
    郭致遠笑著拉下妹妹的手,搖頭道:「真的不疼。」
 
    郭陶陶又拉著哥哥的手往後站了一步,仔細瞧瞧多年未見的兄長。氣勢凌人的劍眉下有雙明亮的眼眸,粉唇白齒上立著高挺的鼻子。與前些年比,眼前的人稚氣不再,儼然蛻變成翩翩公子。
 
    「哥哥比往日更黑了,但也更俊俏了!」郭陶陶笑道。
    「你呀,人小鬼大。」郭致遠寵溺地捏了捏妹妹的鼻子。
    「老爺、少爺、小姐,先進屋吧,外頭冷。」張美寧擦了擦淚水說。




    「張媽還是一如既往地穩重可靠。」郭梟鴻朝張美寧點點頭。
 
    一行人跟在郭梟鴻身後,浩浩蕩蕩地走進小洋樓內。
 
    「都下去吧。」郭梟鴻右手一揮,下人便隨即退去。
    「老爺和少爺餓了吧?也五點半了,我讓下人把飯菜端上來。」張美寧說。
    「先沐浴,再吃飯。」郭致遠脫下披風,解開頸上的紐扣。
    郭梟鴻一言不發,脫下披風,點頭支持兒子所言。
    「那好,我讓下人替老爺、少爺準備沐浴更衣。」張美寧說完便領著人往樓上走去。
 
    郭陶陶站在一旁,對眼前的倆人看了又看,視線總不肯離開他們,生怕轉眼他們又不見了。
 
    「陶陶,你看得我怪不好意思的。」郭致遠脫下軍帽說。
    「我都好些年沒見著哥哥了,讓我多看看又怎麼了?」郭陶陶噘著嘴說。
    「哈哈,對呀,讓妹妹多看你幾眼又如何?」郭梟鴻邊說邊往客廳沙發走去。




    郭陶陶連忙跟了上去,把郭致遠擠在後頭。
    「你這丫頭,怎麼這樣?」郭致遠在妹妹身旁坐下。
    「我坐中間就可以牽著父親的手,也能牽著哥哥的手。」郭陶陶說完便伸出左手牽住郭致遠的手,右手則牽上郭梟鴻的手。
    「去美國待了幾年,連規矩都忘了?」郭梟鴻雖是這麼說,可也依舊讓女兒搬弄他的手。
 
    郭陶陶心疼地摸著父親長滿厚繭的手掌,只覺得這手越發皺巴巴了。她又抓起哥哥的手,感歎這手亦不如當年學琴時漂亮的。郭陶陶一手牽著郭梟鴻,一手牽著郭致遠,依偎在郭梟鴻肩上,三人就這樣平靜地待了許久。
 
    「老爺、少爺,都準備妥當了,可上樓沐浴更衣。」張美寧走到客廳說。
 
    郭梟鴻點點頭,便和郭致遠走上樓,郭陶陶一直跟到樓梯口,眼看著瞧不見他們才作罷。
 
    「張媽,我在做夢嗎?父親和哥哥真的都回來了?」郭陶陶圈著張美寧的手臂,靠在她肩上回想剛剛那一小時發生的事情。
    「都是真的,小姐!真的!」張美寧安慰道,「小姐去飯廳坐著吧,老爺和少爺很快就會下來。」
 
    張美寧和下人在廚房與客廳之間來回穿梭,忙著端上豐富的晚餐。郭陶陶托著腮坐在桌前,看著桌上的烤鴨、京絲肉醬、韭菜豬肉餃、胡辣湯、清蒸鱸魚……這些菜都是她與父兄喜歡吃的。
 
    「餓了?」郭致遠換了一身深灰色西裝走下樓。
    「沒有。」郭陶陶笑著搖頭,又盯著他臉上的傷口,「哥哥,真的不疼嗎?」
    郭致遠搖頭說:「擦傷而已,能有多疼?」
    「吃飯吧。」郭梟鴻換了一身藍袍黑馬褂,在飯桌前坐下。
    「來,還有一碗元宵。」張美寧從廚房端來三碗元宵。
    「張媽,今日不是正月十五,怎的煮了元宵?」郭陶陶問。
    「今日老爺和少爺平安歸來與小姐團聚,可不是要吃元宵慶祝一下?」張美寧笑著解釋。
    「張媽你也坐,和我們一起吃飯。」郭梟鴻喝了一口胡辣湯說。
    「老爺,你們吃吧,我就不坐了……」張美寧趕緊往後退了一步。
    郭陶陶開心地拉著張美寧坐下:「張媽,你快坐,父親都叫你坐下了。」
    「來人,再添一副碗筷,還有元宵。」郭致遠朝站在遠處的下人招手。
 
    女傭點點頭,從廚房拿出一副碗筷,又端來一碗元宵。
 
    「府裡可還有元宵?」郭梟鴻問。
    「有。」女傭低著頭回答。
    「府裡每人各賞一碗元宵。」郭梟鴻擺擺手,下人隨即退下。
 
    郭陶陶夾了顆餃子在郭梟鴻碗裡,說是記得父親最喜歡張媽包的豬肉餃。她望了眼郭致遠臉上的傷,又起身夾了塊魚肉給哥哥。見張美寧一動不動地坐在一旁,郭陶陶又笑著夾了塊烤鴨放在她碗裡。
 
    「那你呢?」郭致遠夾了筷京絲肉醬給妹妹,「你愛吃的。」
    「咳,食不言,寢不語,都忘了嗎?」郭梟鴻扒了口飯,望向女兒說,「你呀,自己沒規矩,淨把你哥哥帶壞嘍!」
 
    郭陶陶朝父親吐了吐舌頭,低下頭安靜吃飯,這大概是她這三四年來吃得最開心的一頓晚飯了。雖然她還有兩位同父異母的兄姊遠在英國和德國,但她不喜歡那兩位兄姊。
 
    於她而言,這一桌四人,便算是一家人了。
 
    吃過晚飯,郭陶陶坐在客廳彈著原本屬於哥哥的鋼琴,郭氏父子則坐在沙發上伴著琴音看報。
 
    「陶陶,聽說你去年在王家舞會上彈了首怪曲子。」郭梟鴻頭也不抬地看著報紙。
   郭陶陶停下彈奏,笑著問郭梟鴻:「我把《鎖麟囊》換成鋼琴彈奏,父親想聽嗎?」
    「戲曲還能用鋼琴彈?」郭致遠放下報紙,寵溺地望著妹妹。
    「我覺得還有幾個地方改得不好,但是也可以彈給你們聽。」郭陶陶說完便轉身彈奏起來。
 
    郭梟鴻也合上報紙,仔細欣賞女兒的演奏,望著女兒彈鋼琴的背影,他只覺得自豪滿足。
 
    「還行嗎?」郭陶陶彈完轉身問父兄。
    郭致遠笑著點頭道:「還行,有種很奇妙的感覺,哈哈!」
    郭梟鴻也點點頭,打開報紙說:「確實有幾處還需修改。」
    「陶陶,下星期的生日會可都準備好了?」郭致遠問。
 
    郭陶陶倒抽一口涼氣,她實在沒想到哥哥會比父親先問起這件事情。
 
    「還是沒有哪家公子能入你的眼?」郭梟鴻依舊低頭看報,卻不妨礙他向女兒問罪。
    「我……生日宴會準備得差不多了,屆時會在欣愉樓舉行。父親和哥哥到時候要來嗎?」郭陶陶心虛地說。
    「我們就不去了,有楊家小姐陪你就行。請帖可都發完了?王家、李家、薛家,可都發了?」郭致遠問。
    「發了,張媽都替我發了。」郭陶陶又轉過身彈起琴來。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一彈琴不是開心便是緊張心虛。」郭梟鴻說。
 
    郭陶陶聽完父親的話,立馬放下雙手,一動不動地坐在鋼琴前。
 
    「哈哈,父親您就別逗她了,看把妹妹嚇得!」郭致遠笑著搖搖頭。
    「你怎的忽然想把戲曲用鋼琴彈?」郭梟鴻覺得此事甚是有趣。
    「我就是……」郭陶陶緊張得捏手指,「就是忽然覺得戲曲也挺有趣。」
    「陶陶,」郭梟鴻忽然站起來,一臉嚴肅地說,「如今局勢還不穩定,父親也不能保證能否護你周全,婚事應盡快定下來。」
    「父親這話什麼意思?我不明白……」郭陶陶也緊張地站了起來。
 
    郭梟鴻深歎一口氣,不再說什麼,只搖著頭走上樓。
 
    「唉。」郭致遠走到郭陶陶跟前,語重心長地說,「妹妹,雖然國共雙方召開了會議,也簽訂了停戰協議,可是邊境還是衝突不斷……」
 
    郭致遠話說到一半,也不再說下去,捏了捏妹妹的臉蛋,便走上樓去。站在一旁的張美寧清楚聽到三人對話,也只得輕歎一口氣,走上前安慰小姐。郭陶陶對軍政一竅不通,她只願早日結束戰爭,天下人皆能一家團圓。張美寧見小姐依舊悶悶不樂,提起小姐先前給少爺置辦的一身衣物。郭陶陶想起哥哥適才穿的不是自己買的那套西服,又笑著跑上二樓。
 
    郭陶陶把耳朵貼在房門上,偷聽裡頭的人在做些什麼,不料郭致遠忽然打開門。
 
    「為什麼站在門口偷聽?」郭致遠戳了下妹妹的腦門。
    「沒有,」郭陶陶摸了摸腦門,「我就想看看哥哥睡下了沒。」
    「怎麼了?」郭致遠放妹妹走進房內。
    「這個,」郭陶陶從衣櫃裡取出一套西服,「我前幾日給你挑的,快穿給我看看!」
    「這都幾點了,下次穿給你看。」郭致遠搖頭拒絕。
    「求你了,穿給我看嘛!」郭陶陶牽著哥哥的手撒嬌。
    「好吧好吧,那你等我。」郭致遠拗不過妹妹,只得去洗漱間換上那套西服。
 
    不一會兒,郭致遠換好衣服,從洗漱間出來。
 
    有別於下午戴著軍帽,二八分的髮型將郭致遠豐滿的額頭展露無遺。深灰的西服以淺灰的棉線相間,內搭同款西服背心。白色的襯衣下綁了一條紋著福壽圖的黛藍絲綢領帶,左胸膛的口袋上露出一角與領帶同款花紋的方巾。
 
    「好看嗎?」郭致遠問。
    「好看!」郭陶陶眨巴著眼睛,「這麼好看的哥哥不知道以後要便宜哪家姑娘了!」
    郭致遠伸手捏了捏妹妹的臉頰,笑著說:「我也不知道我這俊俏又善良的妹妹以後要便宜哪家公子哥了!」
    「我不嫁人,不就不會便宜誰了?」郭陶陶推開哥哥的手。
    「快去睡吧,整日胡說八道,小心父親狠下心來給你指門婚事!」郭致遠瞪大眼睛嚇唬妹妹。
   
    郭陶陶朝郭致遠做鬼臉,然後一蹦一跳地回到自己的房間了。
 
    那晚,郭陶陶又做了一個夢。
 
    夢裡沒有禮物,也沒有心愛的人,但是有讓她心安的父兄。
 
    這是一場,闊別三年的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