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婆不是我老婆」?那是什麼鬼話?自相矛盾,不可理解。然而,何者是矛,何者是盾?這支矛是否等於那支矛,這塊盾又是否等於那塊盾?如果矛不是矛,盾不是盾,何來自相矛盾?箇中關鍵,在於弄清「矛」與「盾」的意思。
我和徐健小心翼翼跨過滿地玻璃,跟黑豬一樣坐了下來,困守孤島一般,雙腿屈曲放在梳化上,牢牢抱著,不敢碰地。徐健猛打眼色,示意由我開這個口,他也許被剛才的場面嚇怕了,不敢再說,免得又惹黑豬發狂。
我坐得不大舒服,便換了個姿勢,翹起一條腿,手臂擱在上面,才問道:「黑豬,別打啞謎了,你的妻子,就是昨晚跟你擺過筵席的新娘,現在到底在不在這屋子裏?」黑豬點一點頭。我又問:「就在主人房裏嗎?」他又點了一下頭。「那麼,你老婆好端端待在家裏,沒有人搶你老婆,也沒有人要還你老婆,對嗎?」黑豬撓撓頭道:「是這樣……沒錯……但是又不能這樣說……我的老婆,真的不見了,無緣無故不見了……為什麼老天要這樣對我,我做錯了什麼?好端端的老婆,就這樣不見了!」說話時可憐兮兮,完全不像說謊。
徐健滿腦子問號,忍不住道:「你明明說嫂子就在房間裏,可又說她不見了,到底嫂子是在房間裏,還是不在房間裏?黑豬,你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明白。」黑豬慘然道:「莫說是你,我自己也不明白究竟發生什麼事。」我靈機一觸,道:「難道說,房間裏的人,昨天還是你老婆,到今天已不是了?」
黑豬像找到救星似的,一把捉住我手臂,拼命地搖呀晃呀,無意間在我臂上造成兩塊瘀青。「就是這樣!就是這樣!阿放,你形容得太準確了,只有你才能明白我的處境。」我使勁把手抽回來,猛搓著痛處,屁股不禁往後挪移半分,隔開一點距離,免得又被黑豬的巨手擒住,累及皮肉受罪。
徐健仍是不解,問道:「你們在說什麼?什麼昨天還是老婆,到了今天便不是了?難道嫂子懂得七十二變,一下子變成了毛毛蟲?」我解釋道:「黑豬的意思是,嫂子要跟他離婚。」徐健大驚,跳起來站在梳化上,叫道:「才一天就鬧離婚,怎麼搞的?夫妻吵架,本屬常事,怎麼一下子就跳到離婚上去?」
黑豬慢慢地搖頭道:「不是……不是離婚,如果詩詩要跟我離婚,那就一定是我做錯了事,我跪著趴著也要求她原諒。詩詩是愛我的,她不會捨得離開我,她只是……只是……變了另一個人……」說到這裏,表情變得極為複雜,集合失落、苦惱、惶惑、迷惘於同一張臉上。
這次輪到我不解了,追問道:「怎樣變了另一個人?一夜之間可有多大變化?無論變成怎樣,依然是你的老婆啊。」黑豬卻道:「不是了……已經不是了……她連我也不認得,又怎樣繼續當我的老婆?可她仍是我的詩詩啊,怎麼……怎麼就好像從不認識我,我的詩詩為何變成那副模樣?」
徐健從梳化上一屁股坐下,脫口道:「失憶!嫂子定是失憶了,所以連自己丈夫也不認得。」事情有點古怪,使我腦子飛快運轉起來。「腦部受到劇烈震盪,確有可能導致短暫失憶,嫂子身上,尤其是頭部,有否受傷痕跡?你檢查過沒有?浴室裏意外滑倒,撞傷了頭,也是司空見慣,經常在新聞出現的事情啊。」我認真問道。
黑豬一舔乾燥的嘴唇,苦笑道:「是失憶嗎?我不知道,實在不知道。她全身上下沒有傷痕啊,無緣無故不可能失憶;可是,如果不是失憶,又怎會不認得我?我可是她老公,是世上最愛她的人,她竟然完完全全把我忘掉,把我當作一個陌生人看待。」




這件事恐非三言兩語可以說得清楚。我和徐健對看一眼,心領神會,下了梳化,分配工作,先把髒亂的客廳草草收拾,再從廚房倒了杯熱茶給黑豬,要他好好地講,慢慢地說,別再發神經了。黑豬喝了口茶,神智更為清醒,便從自己與妻子相識的經過開始講起。
「我是在一場飯局中認識詩詩的。她很美,美得身邊經常有異性圍著她轉,就像鮮花周圍永遠有一群蜜蜂嗡嗡地飛。我第一眼看見詩詩,心裏當即立誓,此生非她不娶,無論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只要她肯跟我在一起。我不帥,我自己知道,但我可以比其他男人付出更多,甚至為她付出生命,天底下不會有其他男人比我更愛詩詩的了。後來,我的真誠打動了她,她願意跟我在一起,甚至答應嫁給我。天啊!我算什麼東西?一個又黑又醜的胖子,錢又不是賺得特別多,她居然沒有嫌棄,願意下嫁給我,我實在覺得幸運至極,也許已把一生做過的好事,三世積來的福氣,一次過給抵消了。但我不介意,為了詩詩,什麼都是值得的,我甚至要把餘生所有的全送給她,包括我的人,我的錢,我的家……
這個家是按照詩詩心意設計的,家中所有東西都是詩詩喜歡的。我向銀行借貸,買下這單位,又向親戚朋友借錢,把這裡裝潢得跟皇宮一樣,這一切都是為了詩詩。不錯,今天我欠人家一屁股債,不知要還到何時,但我擁有詩詩,只要有詩詩,我就心滿意足,此生無憾。現在,你們明白我的心情嗎?我付出了所有,才得到詩詩,卻又無緣無故失去了她,霎時間變得一無所有,從天堂跌落地獄!
恐怖的事情開始於昨夜淩晨。我和詩詩共同完成人生大事,從婚宴場地回到新居,身子十分疲累,內心卻滿是感動,忍不住彼此擁抱,眼淚差點掉了下來。那時候,她還是我的詩詩,一雙眼睛定定地望著我,眼神中充滿著愛。之後,我們分頭整理婚宴物資,很快收拾妥當,輪流進浴室洗澡。我討厭自己渾身臭汗,生怕詩詩不喜歡,所以在浴室裏待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把自己全身上下洗擦乾淨,差點連毛也要拔光。我平日洗澡不會那麼久,昨晚全是為了討好詩詩,才會泡在浴缸裡,洗一個久久的熱水澡。如果我早知道,自浴室出來後,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我就花個三五分鐘,把自己全身淋上一遍,草草了事好了。」
徐健道:「終於說到重點了。在你洗澡的時候,嫂子是在家中那個位置?客廳?廚房?抑或主人房?她見到你之後,說了些什麼?」
黑豬閉上眼睛,額角冒出粒粒汗珠,似乎憶起一段可怕的經歷。我又到廚房倒了杯茶給他,他一口氣灌下肚子,開始道:「詩詩一直留在房間裏,大概在玩電腦吧。我一開門,她就慌了,把我當賊一樣,喊著要出去。我心裏奇怪,攔在門口,緊張地問發生了什麼事。她竟跟我說:『我不認識你,請你放我走。』我當下愣住了,不知她為何這樣說。她要走,走到哪裏去?這裏就是她的家啊,她為什麼要走?我對她說:『寶貝,你不可能不認識我,我是你的……』還未說完,她就搶著道:『不認識就是不認識,為何必須要認識你!』我以為她跟我開玩笑,於是把臉湊了上去,擠眉弄眼地說:『你看清楚我這張臉,真的不認識嗎?』我以為她會伸手過來,捏捏我臉龐,取笑我滿臉肥肉,可她居然害怕起來,轉身躲到房間一角,簌簌發抖,真的把我當成壞人。
我是她的丈夫,她居然害怕我,躲著不見我,我可是比她害怕一千倍一萬倍哩!我試過跟她好好溝通,但都失敗了,她仿佛變成另一個人,一個我不認識的人。那種感覺,很難說得明白,好像內部屬於詩詩的東西全被掏空,換上了另一個人的,而外在依舊沒有任何改變……你們明白我說什麼嗎?真抱歉,連我也不明白自己在說什麼。」
聽到這裏,徐健突然變得惶恐不安,驚叫道:「這難道就是所謂的『鬼附身』?某隻不明來歷的女鬼,跑進嫂子身體裏,佔據了她的軀殼,取替了她的意識,以至嫂子不認得自己丈夫!黑豬,你有沒有上任業主的背景資料?這個單位是否曾經有人死去?不對不對,我越來越覺得這間屋不對勁,好像哪裏不妥,可又說不出來。難怪我一進屋,就莫名其妙生起一種陰森的感覺,室內空氣明顯比外面涼,不信你們到窗前吹一吹,真的是寒風陣陣啊!」
徐健平日最愛研究稀奇古怪的事,什麼外星人、陰謀論、靈異故事、都市傳說,通通都是他的嗜好,縱然研究不出什麼花樣來,卻依舊樂此不疲,孜孜不倦。想不到今天,無獨有偶,真的給他遇上一樁怪事,他還不乘機天馬行空,借題發揮?可笑的是,黑豬也聽信徐健的花言巧語,肩膊一緊,不禁打了個冷顫。
我心裡厭惡極了,忍不住喝道:「你給我住口!別再胡說八道!什麼寒風陣陣?空氣流動自然有風,天氣轉冷自然會寒,世上哪有如此多妖魔鬼怪給我們遇上,都是你這種唯恐天下不亂的人到處危言聳聽!」徐健見我生氣了,立時把話硬生生吞回肚子裏,不敢再說下去,可臉上依然流露慌張之色,好像四周隨時迸出什麼可怕的東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