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個罪人 下一個 就在你身邊》: 七。報紙
七。報紙
蘇文禮的爸爸是一個老翁,媽媽以二十八歲之齡下嫁他,老夫少妻,不久後便誕下文禮。幾年後,老翁發現年輕的妻子有外遇,以水果刀砍殺妻子後跳樓自殺。
只有七歲的文禮被送往孤兒院。
此後,每逢有同學問起他的家庭,文禮總會這樣回答:「我的爸爸媽媽長期在外國工作,很少回家。」
這是蘇文禮謊言的開端。
文禮在學校裡,曾經以真誠的一面去認識朋友。但他得到的回報卻是冷眼與嘲諷。
「窮小孩,連巧克力也買不起!」
「常常蓬頭垢面的,不要走近我啊!」
「總是拉長著一張臉,見到就討厭!」
這是文禮從同學口中聽到的話。
他買不起巧克力,因為沒有多餘的零用。
他蓬頭垢面,因為沒有人願意細心照顧他。
他拉長著一張臉,因為他是一個沒人疼愛的孤兒。
為了不再孤單一個人,他漸漸學會以謊言保護自己。
他寧願自己咬緊牙關,節衣縮食,也要充大頭鬼,要為自己圓謊。
他將省下來的零用錢拿去買零食送給同學們,因為他知道小朋友的友情能建立於分享零食。
中學時代,他知道最跟貼潮流的人往往是人緣最好﹑最受歡迎的,他寧願將儲下來的錢都去買潮流物品,以此吸引朋輩。
上大學後,他告訴別人自己晚晚流連夜店,寄情玩樂,讓朋輩羨慕,事實是他晚晚打工掙錢。掙來的錢他都花在與朋友吃喝玩樂,他以此留住朋友,他害怕孤單一個人。
他構築了一個由謊言堆砌的世界。他不止騙了別人,也騙了自己。可悲。
然而,朋友的一番話讓他晴天霹靂。
一個微涼的夜裡,文禮與幾個朋友到了一所餐廳用膳。餐廳雖不算高級,但裝潢得頗有格調,而且餐牌上的菜式大多也不便宜。
他卻聽到了所謂朋友們的真心話。
「都這麼多年了,文禮為什麼還要繼續戴著假面具?其實大家都知道他是一個窮小子吧?」
「見他那麼投入角色,如何開口問他?」
「其實跟他並不是那麼熟稔吧,最多是酒肉朋友。」
「知他窮然後呢?你要接濟他嗎?我可沒那麼多閒錢。」
「看他充大頭鬼充得那麼快樂,我們就繼續與他演戲,反正我們也是當作一場遊戲,不是嗎?」
這是文禮離開座位去洗手間時,忘了拿手機時想折返座位的時候,親耳聽到的。
他走入洗手間,靜靜落淚。
他裝作若無其事地返回座位,與那些所謂朋友們把酒言歡,耗了一個晚上。
但文禮心裡很清楚,這些人不再是他的朋友。
他的人生,被自己一手編織的謊言,牢牢束縛住,而原來他在別人眼中只是一個傻子。
他還是孤單一人。
他開始對說謊厭倦了。
如果我可以未卜先知,我的謊話就是事實,那多好。文禮獨自在家裡,茫然地想。
忽爾,玄關處傳來「喀喀」的敲門聲。
晚上十點多,該不會鄰居吧?
文禮?著眉,走到門前,門後的人又再敲門,彷彿在催促著文禮開門。
文禮把門打開,一個戴著黑色帽子﹑穿著黑色制服的貌似速遞員的男子正站在玄關處。
男子揚起眉毛,對文禮笑著說:「蘇文禮先生,您好!這是您要的報紙。」他邊說邊向文禮遞出一份報紙。
文禮狐疑地看著那份報紙,「我哪有買過甚麼報紙?你是搞錯了吧?」
文禮看一看報紙的名稱:明日日報。
男子把報紙塞進文禮的手中,「這真是你剛剛要求的啊!看看吧!再見。」說罷他便離開了。
文禮拎著報紙坐下,明日日報,哈哈,甚麼名字呀。
這份報紙與別的報紙無異,有正聞﹑娛樂﹑體育﹑財經﹑副刊。
唯一不同的,是這份報紙印刷的日期,是明天。
「真是差勁的惡作劇。」文禮口裡雖然這麼說著,卻敵不過好奇心,開始翻閱報紙內容。
”厭病女子跳樓亡”
”警方掃黃行動,搗破一賣淫集團”
”特首候選人梁喜,交通意外重傷”
「甚麼?梁喜?」文禮訝異地看著報章上的大字標題。
梁喜是特首候選人,雖說是候選,但大家都心知肚明特首的位子他是坐定的了,他重傷的話,可亂了。
這是其他政黨的惡作劇吧?真是惡劣。
文禮不屑地把整份報紙擱在一旁,沒有再加以理會。
直至翌日早晨。
文禮正在廚房泡著咖啡,心神留意著電視上放著的新聞報導。
「以下是一則特別新聞報導:特首候選人梁喜,今日搭乘座駕行駛吐露港公路時,與一輛客貨車相撞,梁喜身受重傷,現正於深切治療部留醫,情況危殆;
客貨車司機懷疑醉酒駕駛,已被警方拘捕…」
文禮心中一寒,他跑出客廳,看到了電視機上,梁喜被送入醫院的畫面。
「這是真的…這是真的…」文禮呆呆地拎起地上的那份明日日報,「這份報紙…是真的!」
這時,文禮的手機響起了,他忙不迭地接聽。
「喂,蘇文禮先生。您還要訂閱明日日報嗎?還是不要?」電話中的一把沉隱男聲道,文禮認得出這並不是昨晚那名男子的聲音。
但他顧不得這麼多,「我要,我要!每日都要!」文禮不住的點頭,儘管明知對方看不見。
自此以後,每天早上七點正,總會有一名黑衣男子把明日日報送到文禮家中。
明日日報上的資訊讓文禮可以預知未來,儘管只是預知到一天的未來,卻還是令文禮的生活起了浪濤般的變化。
是福是禍,自有安排。
體育版上有各項球賽﹑馬術賽事的賽果;
財經版上有前一天的股市分析;
還有,六合彩的結果。
儘管只能透視一日,文禮已能利用這偷來的一日,成為城中冒起的金融新秀,財富增加的速度快得令文禮自己亦不能相信。
他亦透過明日日報看到了未來會發生的意外,如交通意外﹑火災等,他甚至特意佈局讓之前當他傻子的那幫所謂朋友,成為那些意外的遇難者。
文禮根本不是先知。
但他向世界撤了謊。
現在他的世界,是一個謊言;
他真真正正的,活在謊言中。
--說謊的人是痛苦的,為免自己的謊言穿崩,要記住自己講過的所有謊言。
蘇文禮是個出色的說謊者。
可惜,你以為你瞞得了所有人,你甚至連自己也欺騙了。
但我知道。神也知道。
文禮已養成每天閱報的習慣,他今日如常閱讀著明日日報。
他早上只看了幫他掙錢的體育版與財經版,然後便召了幾個年青模特兒來陪他過了一個下午。
儘管有錢了,他還是害怕孤單一個人。
到了晚上,文禮又是空虛的一個人,坐在客廳中。
時值濃冬,文禮自己一人,更感淒冷。
他翻翻今天早上還未讀完的那份明日日報,正聞。
”抽檢發現超市豬肉部分含菌量超標”
”五車連環相撞,幸全部傷者無生命危險”
”政府承諾加快興建居屋”
”屯門發生倫常慘劇,夫斬妻,子受驚”
”七旬老翁於天橋下凍死”
倫常慘劇嗎,真像我的遭遇。不過,現在的蘇文禮已脫胎換骨了。
文禮放下報紙。
他赫然一驚,心頭一凜。
--你利用時間說謊,這次就讓時間跟你開一個最惡劣的玩笑吧。
他看到自己的雙手變得乾癟,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見。他抖震著手,摸摸自己的臉。乾巴巴的,像塊乾了的抹布。
他感到身體不聽使喚。他衝入盥洗室,看著鏡子裡映照出的自己的臉容。
鏡子裡映照出的,是一名白髮蒼蒼的老翁。面上佈滿皺紋,銀白的髮絲疏疏落落的,脖子和臉上都長著褐色的老人斑。文禮怔住了,連他自己也認不出自己。
文禮在一夜間,老去了。
豐子愷說得好,宇宙玩弄人的技倆無非是漸。
一個人隨年月漸漸老去,是多麼的理所當然,幾千萬年皆如此。然而,當一個人在一夜間老去,由盛年變為老翁,沒有了漸的緩衝,那種打擊是難以承受的。
文禮沒有抓狂,他臉上的表情異常的平靜。或許當一個人受了太大的刺激,他的腦袋會來不及反應,就像電腦當了機,只有一片空白。
他甚麼都沒有帶,孑然走到了大街。冷冷的風拍打在他的身上臉上,他的體力大不如前了。他蹣跚地走著,老態龍鍾。
一天前,他明明還正值盛年,還是受傳媒熱烈吹捧著的如日方中的金融才子,他知道明日的新聞。今日他卻成了一個連走路也有困難的垂垂老矣的老翁。
他冷了,想找個和暖的地方,雙腳卻累了走不動。面前是一座天橋,橋下是一條小溪。
橋下還有個廢置區,有許多被丟棄的傢俱。
文禮看到面前隱約有個偌大的箱子,該是衣櫃甚麼的吧?他視力變得模糊了。
他沒有穿足夠衣服,指頭冷得冰冰的,觸感變得遲鈍。他打開大箱子的門。
文禮弓著身子擠進去,把門關上。
冰冷的空氣四方八面的襲來,文禮冷得直打哆嗦。
這是冰箱。
他推門想走,卻走不了。冰箱的門彷彿被人重重鎖上了,無法推開。
他覺得好冷,好冷。
電視上放著一則新聞報導。
「年近百歲的老翁,身上並無任何身份證明文件,在天橋下凍死在一個被棄置的冰箱裡。但該冰箱並沒有插上電源....另外,金融才子蘇文禮宣告失蹤...」
這是時間撒的謊。
也是蘇文禮說謊的代價。
我最討厭人說謊。
他活該。
第六個罪人,欺詐。
下一個罪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