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羽毛筆
 
 
「莊文,你肯交稿了沒?全世界等著你的稿呀!」
責任編輯阿倫氣急敗壞的聲音透過電話傳來莊文的耳邊,莊文側起頭,把電話夾在耳邊和右肩之間,雙手交疊在背後,從容地把沙發椅挨後。
 
「好了啦,今晚交給你啦,一定。」莊文懶洋洋的說。
 
「你說到要做到!你可知道因為你一人拖稿,我們出版社這邊都混亂了!我們就是等著你的稿,不要增加我們的工作量好不好…」
 




「好啦好啦,今晚交稿。」
 
莊文不理會電話另一端的編輯先生,掛斷了電話。
 
唉,今天都沒有勁兒。
還是先睡個懶覺吧。啊對了,叫婉兒來陪陪我吧。
 
婉兒是他的助手,也是他的女朋友。
 
「怎麼嘛,又是上你家,你好久沒有約我上街了啊!」婉兒在電話中嬌嗔的道。




 
沒法子,莊文這個人就是不太願動。初初婉兒還沒成為他的女朋友時,他還是會花點心思,約她上街看電影吃晚飯送禮物諸如此類的;
在一起時的起初兩三個月,莊文也會和婉兒到處去拍拖。
但過了一段時間,莊文又變得懶閒閒的。連出街拍拖也懶得動,因此都是叫婉兒上來家裡陪他。
 
而且,家裡拍拖真好呀,消費低,但樂趣更大。莊文想。
 
「上來嘛,我想妳。」莊文溫柔地對婉兒說,不過聲音還是一貫的懶洋洋。
 
 




 
 
 
四十五分鐘後,莊文家裡的門鈴被按響,本來在沙發椅上打著盹的莊文施施然走到玄關開門。
 
「大懶蟲。」婉兒嘴裡雖然這麼說著,但仍對莊文嫣然一笑。
 
莊文笑著用右手把婉兒摟著將她領進屋內,左手把門關上。
 
門甫關上,莊文便捧著婉兒的臉蛋,把自己的唇朝婉兒的唇印下去。
 
其實這也是莊文為何只喜歡與婉兒在家裡「拍拖」的原因 - 可以做在街上不可以做的事。
 
莊文剛想更激情一點點,婉兒卻瞄到了旁邊凌亂的工作台上一張張空白的原稿。
 




婉兒把臉移開,不讓莊文繼續吻她。「大少爺!不是兩天前就已截稿嗎?」婉兒有點兒生氣,指著台上那些空白的紙張質問莊文。
 
莊文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腦袋一片空白,甚麼也畫不出來。」他攤攤手說。
 
莊文是一個曾經當紅一時的本地漫畫家。
 
不過,他以自己的畫賺到了一筆可觀的金錢以後,就放軟了手腳,慢條斯理的,稿件一拖再拖,責任編輯也警告過他再這樣下去,出版社唯有放棄他。
 
身為助手的婉兒也一直為他著急,可是他就是愛理不理的。
 
反正賺到的錢都夠我舒舒服服的享受一段日子,急甚麼嘛。莊文常常這樣對婉兒說。
 
「莊文,你總是這樣子,懶洋洋的,光是我一個人在著急!」婉兒真的氣了,也有點不忿氣,不忿氣自己的男人如此不爭氣。
 
她對他是認真的,認真的交往,認真的想與他結婚。可是現在,這樣鬆散的一個男人,叫她如何依靠?




 
「婉兒,妳聽我說…」莊文嘗試安撫婉兒,唉,女人真是麻煩。他心想。
 
「我不要聽你的藉口!」婉兒的眼角滲出眼淚,她從袋子裡取出一份包裝精美的禮物,上面還附有一張小紙條。「這份禮物,原本是送給你的,希望你會繼續努力,」婉兒含著淚說,把禮物擲到地上。「現在,這是分手禮物!我不要再和你這個終日游手好閒的男人在一起了!」婉兒哭著,獨個兒走出莊文的家。
 
「婉兒,唉……」莊文站在原地,沒有追出去,連哄婉兒回來的心情也沒有,他覺得婉兒過一陣子,氣消了,就自會回來找他的。
 
 
 
他的目光落在柚木地板上孤伶伶躺著的那份禮物上。
 
莊文拾起禮物,走到沙發椅上重重的坐下,看到了貼在禮物上的小紙條。
 
「阿文,這枝代針筆送給你!希望你會繼續用它畫更多有趣的漫畫。我永遠支持你噢!」婉兒的字體圓滾滾的很是可愛,紙條下方還畫了顆心。
 




莊文心裡掠過一絲感動,他知道婉兒是愛他的。
 
不過,唉,不用工作多好,如果不用工作,每天做自己想做的事,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由我自己作主,不為世界所迫,那多好。
 
又怎麼可能。
 
還是快點畫完原稿,然後去哄回婉兒吧。莊文一邊拆著包裝紙一邊想著。
 
 
 
 
拆開包裝紙的一瞬間,莊文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婉兒這個可人兒,這根本不是代針筆嘛。
 




莊文手上握著的,是一支羽毛筆。筆上的羽毛雪白,末端沾染了一點天藍色,很別緻。還有一小瓶深藍色的墨水。
 
傻瓜,哪有人用羽毛筆作畫的。不過,既然是婉兒送的,就儘管畫畫看吧。
 
啊,就畫一幅畫送給婉兒吧,這樣就能哄回她吧?莊文想。他始終不願意動工工作。
 
莊文拿起羽毛筆,蘸了蘸深藍色的墨水,在雪白的紙張上起勁地畫著。
 
他畫了一個自己的自畫像,把臉和身軀都畫得圓滾滾的,手裡拿著一束嬌艷欲滴的玫瑰花。旁邊畫了幾顆心。
 
真老套呢,哈哈。
 
莊文微笑著,在玫瑰花旁邊以羽毛筆寫下了:SORRY ! I love you.
 
整個作畫時間不過花了十數分鐘。
 
始終還是要工作呢,唉。莊文歎了口氣。
 
他拎起那張要送給婉兒的畫細看,嗯…有部份地方的墨水好像還沒有乾透。
 
他用手指輕輕按下去,想知道墨水乾了沒有。
 
 
 
 
就在那一瞬間,莊文周圍的景色改變了。
 
他現在正捧著一束玫瑰花,四周一片白茫茫的。
 
不,莊文向左邊看看,他看到了幾顆很大的心型,還有跟他的身體差不多大小的英文字:SORRY! I love you.
 
what the - 怎麼回事?!莊文驚呼著,四處狂奔。
 
這可是他方才所畫的那幅畫!
 
他留意到,他的手上,還握著那支羽毛筆。
 
「發神經!」他憤然把羽毛筆擲到地上,使勁地拍著自己的臉。「這是夢!肯定是我不為意睡著了,這是夢!」莊文把自己的臉拍得紅紅腫腫的。
 
可是,景色並沒有任何改變。
 
莊文身處畫中。
 
莊文抬起頭,他靜靜的流下淚。
 
他看得見上方的景色。他的家。他原來的世界。
 
他伸手想觸摸,他跳高,他狂奔。可是,他回不去了。
 
 
 
他絕望地頹然跌坐在白茫茫的「地」上。
 
他瞟見了剛才被他怒擲在地的那支羽毛筆,他爬過去把它拾起來。
 
是因為這支筆吧。
 
他舉起筆桿,在空白的前方胡亂畫著。
 
然後他看見,他亂畫的都成了實體。
 
架著墨鏡的太陽。有著人臉的兔子。一架跑車。一幢漂亮的房子。
 
還有,婉兒。
 
莊文把婉兒畫出來了。
 
莊文流著淚,看著面前這個線條粗糙﹑不會動也不會說話的婉兒。
 
 
 
 
 
莊文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他就是不斷的畫。他發現,在這個空間,他不會累﹑不會餓﹑不會渴也不會睏。
 
就是無止盡的空白。
 
他不知道,隨著他越畫越多,原本的一張畫紙,已漸漸?厚變成一本漫畫書。
 
 
 
莊文被困已經過了兩星期。
 
 
 
雖然說是不會睏,但莊文百無聊賴,還是會為自己畫床舖,打個盹。
 
 
他醒來以後,發現上方的風景不再是他的家,已是一片無垠的深藍,彷似夜空,只差沒有月亮,沒有星宿。
 
怎麼會有黑夜?
 
 
 
時間彷彿過了很久,天空的深藍卻從未褪色,這個黑夜,怎麼這麼長?
 
忽爾,天空的深藍消失了,換成一幅莊文熟悉無比的景象。
 
 
是婉兒的臉,背景是他的家。
 
「??這是甚麼?」婉兒看著畫中的莊文,一臉惘然。莊文想著,婉兒來了!我得救了!他盡力呼喊,但婉兒絲毫聽不見。
 
 
之後的畫面,讓莊文如遭電殛。
 
阿倫一把摟住婉兒的腰,「看這粗糙的畫,該是莊文無聊時畫出來自娛的吧,把自己也畫出來了。」阿倫邊說邊想把漫畫合上。
 
這個畜牲!居然乘虛而入,想把我的婉兒搶走!?
 
「阿倫,莊文…莊文他真的不會再回來嗎?」婉兒低著聲音問,從語氣聽得出來她有點內疚。「你要我把那份禮物給他以後,他就不見了…」
 
甚麼!那支筆是阿倫給我的!
 
「婉兒,反正這個傢伙總是懶懶閑的,現在他樂得清靜,不用再工作,豈不是更好?」阿倫輕撫著婉兒的長髮,在她臉頰親了親,說:「我會代替莊文,好好照顧妳的。」
 
「阿倫,莊文到底到哪去了?」婉兒還是有點憂忡的問,她還是關心莊文的。「不要再想了,他過得很好,現在我就是妳的男朋友,好嗎?」說罷,阿倫向婉兒吻下去。
 
這個傢伙,我要殺了你!!
 
莊文悲慟地嚎叫著,聲嘶力竭,但無人聽得見。
 
阿倫把漫畫合上,在漫畫被合上的前一刻,莊文看得見,阿倫朝他露出一抹勝利的微笑。
 
 
 
 
 
電視上放著一則新聞報導。
 
「本地著名漫畫家莊文,失蹤已三個月,警方稱線索有限,會停止搜索……」
 
我看著茶几上的那本漫畫書。我是不是對他太仁慈?他在那個世界可以隨心所欲。
 
不過,在那個空間,他不會病也不會死。他只能永遠,一個人,待在那個虛構的世界。
 
永遠在那個空間,睜著死寂的雙瞳,遙望這個近在咫尺的﹑卻無法回到的世界吧。
 
儘管絕望地永遠迷失吧,崩潰吧,罪人。
 
 
 
第三個罪人,懶惰。
 
下一個罪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