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七月下旬回來了。

回來以後,我們就只剩八個月時間相處,之後就會分別。可是,我想之後再與你見面,真正跟你成為朋友,有能待在你身邊的理由。我不希望從今以後,和你形同陌路。也想知道,後來的我,會不會還有機會。

即使,這顯然是一個白癡的想法。

我在客廳裡坐立不安,等著你來。

自四個月前被你婉拒後,今天再度上課。其間,我和你的交流就只剩下數句寒暄。



你曾問過我代課老師怎樣。我想告訴你,他不及你好,他不如你細心,也不及你聰明。最重要就是,我們只是例行公事的關係,我們不會聊天,也不會想認識對方。但要傳送訊息之際,又覺得我不可以説這些。我不想你覺得我在嫌棄你的朋友,也不想你覺得我對你念念不忘。

但我想你。我一直很想你。想在你回來之時,訴説我的思念。

但因為你知道了我的情感,所以我不可再以替你拍照為藉口,說出真心話。

唉,回想農曆新年假期的那一晚,我越發覺得尷尬。

我當時根本就沒有打算表白。你純粹把我的告白當作朋友之間的安慰,不好嗎?為甚麼要追問我,問我是不是醉了?那不就是在揭穿我的秘密嗎?雖說你沒有當面揭破我,但大家都心知肚明,我對你有甚麼感情。



那麼待會,我是不是要裝作,我們之間沒有任何事發生過?但佯裝沒有事情發生,就好像把我的心意貶低,變成一文不值的東西。

我不禁鼻子一酸。對於不喜歡我的人而言,我的心意確實是不值一錢。

「嘩啦!!!嘩啦!!!! 」

又是那個可恨的,如鬧鐘般的響亮門鈴聲。不過,悲傷的重量把吃驚的感覺壓了下來,此刻的門鈴聲只令我感到無限惆悵。

我強笑著,為你開門。



「你好,浩宇,很久沒見了!你過得還好嗎?」你的臉上掛著一個不太自然的笑容,有點嚇人。這就像我們初次見面時,你展露的表情。我搞不清楚,是因為我太久沒有見你,所以覺得你笑得很像殺人犯,還是因為你看到我而感尷尬,在勉強擠出這個笑容。

這一刻,我對你只有厭惡感。看到我,就這麼讓你難受嗎?

撇除奇怪的微笑,你看上去仍然容光煥發。

在那邊的生活不錯,過得愉快吧。你在那邊吃喝玩樂,我卻只能在這邊每天想念你,不能做甚麼。

多想告訴你,我過得不好。不能夠每星期看到你,數月以來對你的生活一無所知,聊天的句數不超過二十句,只能看你的照片以解心頭之思,使我痛苦萬分。

我曾告訴自己,這次離別後,不要再喜歡你。但再次見面,我仍在出其不意的一刻,對你心動了。想不到,你只是站在門外,就已經使我如此高興。算了,還騙自己幹甚麼?我對你當然仍有喜歡之情。不過厭惡感,也是有的。

「哈哈,還能怎樣?就在每天讀書,為不久後的文憑試作準備囉。」我故作輕鬆,笑了兩聲。

你在熟悉的位置坐下,等待我關了門回來,開始課堂。



你不打算回應我嗎?我們的對話最終只能淪為寒暄嗎?我心頭一抽。

我在你旁邊坐下。

「對了,上課之先,我先給你手信吧。」

你自帆布袋內取出了一盒綠茶味百力滋,遞給我。

「這個很好吃。我在日本時差不多每星期都會吃。」你笑道,搖搖手中的盒子,要我快點把它接過來。

我的心一沉。我分明跟你說了我不要食物類的手信。你是知道了我的心意後,刻意買食物給我,讓我對你失望嗎?不過我還是禮貌地點頭道謝,拿了那盒子。

你察覺到我的不悅,補充一句:「我記得你説過不要食物類的手信,所以我離開日本前一日,寄了明信片給你。你收到便通知我吧。」



「謝謝你。」我已經不知道好氣還是好笑了。

上課時,我們少了說笑談天,保持著有限度的溝通,做卷、對卷,學技巧。

期間,我強迫自己不要偷看你,不要露出任何破綻,讓你知道我仍喜歡你。

但在桌下,我的膝蓋撞上你時,我的身體除即變得燙熱,宣示我對你的渴求。

説起來,我很久沒有想著你自慰了。總覺得很對不起你,利用你滿足我的性幻想。

不過,這四個月間,我偶爾仍會夢到和你纏綿。時而被你壓在身下,你的性器在我的股間磨擦;時而被你用手觸碰,卿卿哼哼的低喘聲交織著,渾身逐變得癱軟。一些時候,則單純夢到與你一起逛街、四處遊玩,好不高興。

所以真是諷刺,即使有意識地不去想你,在潛意識中仍在渴求你的身體,渴想你這個人。

說時遲那時快,你也移開了你的腿,就像在立即與我劃清界線。



唉,算吧,我傷心也改變不了事實,改變不了我們的關係確實有所轉變。我只望你不要躲我,不要突然離我而去,就好了。

「這篇文章的三個論點很好,十分合理,唯獨駁論比較薄弱。你看⋯⋯」你十分冷淡地解釋著。

你剛來當我的補習老師時,我記得你好像也是這麼冷淡。然而,當我們熟絡了以後,你會露出不同表情,也會有意無意間對著我笑。現在,我們回到了最初。

我漸漸聽不到你講話,任由思緒吞噬,胸口變得悶痛。為甚麼我們非這樣不可?我不求你成為我的人。我只想我們如朋友般相處。為甚麼這樣也不行?

「浩宇?你還好嗎?要不要休息五分鐘?」你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

我聽不明白,你是在真心關心我,還是在説客套話。這刻,我只想逃離這裏,不再聽到你的聲音,不再看見你的面容。

「好⋯⋯我想到廚房喝一杯水。你要嗎?」我深呼吸一下,站了起來,走向廚房。



「不需要了。你休息一下,再回來吧。」

我感覺你在淺笑著回答,於是轉個頭,看著你。然而,你卻瞬間別過臉,躲開我的目光。

嗯。不要緊,不要緊。

我到了廚房,只是站著,沒有喝水。剛才重壓我胸口的悲傷感成為了龐然大物,把所有其他情感都擠壓開,把我的內臟壓成一團,痛楚充斥整個身體。

我艱難能地呼吸著,嘗試調整自己的狀態。

不行,不可以讓他看到我這個樣子。

我走到廁所,關了門,對著鏡子練習假笑,直至我能說服自己,這真的是我愉悅的微笑。

「不好意思,剛才喝了水之後,想上廁所,所以遲了回來。」我笑著跟張仁道歉,坐了下來。

「不要緊。你狀態還可以嗎?還有十五分鐘,你沒有問題吧?」你的語氣變得關切,眼神間也有幾分著緊。

「沒事。繼續吧。」我拿起原子筆,躲避你的眼神,裝作想盡快學習。我心中暗暗高興,你至少還會關心我,同時又覺得自己可悲。

餘下的十五分鐘很快就過去了,又到夕陽西下的時候。我把今天的學費給了你。你彎下身子,在帆布袋中拿出銀包。

你的袋中有一個顯眼的圓形紅色物體,似乎比你的手掌細一些。我看了幾眼,卻想不透那到底是甚麼。

算了,那是你的東西,與我無關。

你把所有物品都放回袋中時,門鈴響起了。是輕快的兒歌。

「浩宇!快開門!剛才在街市買了很多東西,很重!」母親的聲音自門外傳入,我急忙把門打開。

「唉,浩宇,今天早了下班,所以早點回來,煮些好東西給你吃。你幫我拿一點——啊,呀!張仁,你好!很久沒見了。好像自從聖誕節之後,就沒有見過面了。揮春也是你交給浩宇的。你的日本交流好嗎?」母親看到你後,立刻春風滿面。

「你好,真的很久沒有見面了,謝謝關心。在那邊生活不錯,上課有點難懂,不過整體上挺愉快的。我給了浩宇一包綠茶味的百力滋,是茶味特濃的,你也可以試試。」

「謝謝你!其實你用不著這麼客氣啦。」不過,母親的笑容更加燦爛了。她最喜歡綠茶味的食物,你又在她心中加分了。這簡直就像未來岳母為男朋友打分數的樣子⋯⋯等等,這是甚麼不可能卻又逗趣的想像?

你禮貌地笑著點頭。母親繼續乘勝追擊,與你攀談:「那麼張仁啊,你今年大學四年級了吧,大學畢業後有甚麼打算?」

「我畢業之後就會回加拿大了。我有親戚在那邊辦華語出版社,我應該會在那裏工作。」

「哦,你是加拿大人嗎?」母親詫異道。

我也感到十分驚愕。他都幫我補習兩年了,為甚麼從來沒有提過他會回加拿大?不過他與加拿大的連繫,確實有跡可尋。我升中四那年的暑假,他有回過加拿大探親。

轉念一想,其實他沒必要告訴我。我考完文憑試之後,我們就沒有必要見面了。所以,他也不必跟我報告他往後的去向。

我本來已經從母親手中接過幾袋食材,準備放進廚房。但因為想繼續聽他們的對話,所以站住了。

「對,我的父母都是香港人,不過移民到加拿大了。我也是在那邊出生的。中學的時候,因為父親工作的關係,所以跟父母回了香港生活。之後一直在這邊留了很久,他們就讓我在這邊讀畢大學才回去。」

「原來是這樣啊⋯⋯還想說你中文這麼好,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想不到竟然在外國生活了一段時間!」

「我小時候父母強迫我一定要學中文,後來也受到開出版社的那個親戚影響,對中文產生了興趣,所以我還在加拿大的時候已經有在學中文。」聽到我的母親稱讚你,你不好意思地笑了。有點像當初在尖沙咀海旁,我替你拍照時的那個笑容,但我也記得不太清楚。只覺得有點羨慕,母親這麼容易就令你笑了。

之後,又覺得我的羨慕很愚蠢。

我的手開始酸,於是把東西拿進廚房,留你們兩繼續在客廳聊天。

把食物放進雪櫃的時候,我越想越憤怒。你本來沒有告訴我的意欲。是因為母親問了你,你才說出來的。那麼你到底想怎樣?就打算一直隱瞞,待我們脫離師生關係後,就從我的世界消失嗎?

對,你沒有必要告訴我。但是,我們之間的關係,原來是這麼脆弱嗎?好歹我們也聊過心事,在補習之外見過兩次面,又有每星期持續見面。即是這樣,我原來就是一個無關痛癢的人嗎?

我還以為⋯⋯還以為我們是朋友。在你婉拒我之前,我都是這樣認為的。哈,所以現在我們就不是朋友了吧。

你真的很讓我討厭。

「⋯⋯會替他補完習才離開。我還想行畢業禮,所以十一月才回加拿大。我的親戚也說了不用急。」

「那我就放心了。」母親眉飛眼笑,招手喚我過去,「時候也不早了,不好意思拉著你聊了這麼久。浩宇,來跟張仁說再見吧。」

「嗯。再見,下星期見。」我向你揮手。

「浩⋯⋯嗯,我走了,下星期見。」你看著我的眼睛,皺了一下眉頭,嘆了一口氣,轉頭走了。

同時間,我跑到房間拿了衣服,進了廁所,準備洗澡。

看著鏡子,看著自己眼晴通紅一片,眉頭夾緊,強忍淚水樣子,我笑了。真是一塌糊塗。好在母親看不見。

不知道,我的淚花,在剛才夕陽映照下,閃爍著的樣子,能否也令你感到心痛,明白我的椎心之痛?

其實,我最討厭的,就是這麼在意你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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