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密語》(十七)
 
 
 
「那是說你怕茉莉?」
「我們都認識的那個茉莉?」周自存呆呆的張着嘴。
「對啊,不是說她長得好看嗎?但你卻怕她?」
周自存不理解的輕皺眉頭:「從不覺得她長得好看,你喜歡這類型?」
換了是我呆呆的張着嘴:「你不是說過,啊!也許我誤會了。」
 




是,周自存也許只是在課堂中給我形容茉莉的外貌,一系列的讚美詞語並不代表什麼。
 
我恍然大悟的低頭看他不斷朝我方踢過來的樹葉。
「在你眼中她不算美女,難怪你喜歡跟她聊天。」
「有時候能透過她的說話啟發出一點思考空間。」
「例如?」
 
樹葉都差不多撥往我那邊去了,周自存直接腳擦在地上,摩擦出一種聽了會覺痛的嘶啞。
「她曾經跟我玩一個遊戲。」
「怎樣?」




「也許你也聽說過。」
「說。」
「先寫下一樣東西,什麼都可以。」
我拍拍身上的口袋,這天的裝束剛好沒能帶上筆,日常我會有一支隨身帶備慣用的筆,銀白色,雖不是名牌子,但也不便宜。記憶中是某位老師送我的畢業禮物,周自存也收取過來自該老師所送的禮物,我問他收到什麼?他聳聳肩,一笑置之。不曉得這代表他不喜歡還是喜歡得想將這神秘禮物完整地好好收藏於心底。
 
「不需要真的寫下來,這樣,」周自存用手指敲敲我手背後,懸空在空氣中指揮般轉動指尖:「虛擬地寫下也可以。記得那次到你家玩的時候,茉莉神秘地説有話要對我說。」周自存誠懇發誓般將手按在胸前:「這可將我嚇著,還以為她要對我說什麼重要話,原來是在陌生地方睡不著,要找我聊天。而其實我和她沒什麼可以談上一整晚的話題,她便著我寫下一件東西。」
周自存撩動手指:「我在面前的玻璃窗寫上『罐頭』。」
「罐頭?」
「你也寫一個。」他捉起我手。
「那,盆栽。」我隨想一個詞語,但並未真的寫下。




「茉莉說,如果從此以後這東西在你世界中消失了怎辦?」
「啊?」我不解的看着他,而其實我明白。是寫下各種重要的事物,然後逐一剔除的殘酷遊戲。
 
「罐頭啊,消失便消失,親自煮食也很方便,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常自己來。」
「你懂?」
周自存自信的彎起嘴角,掛上一個幸福的弧線:「當然,一個人在外地的時候不可能常常光顧餐廳食店,相比到餐廳去,我更多時候躲在旅館裡煮食物。」
「也就是傳聞說旅客都濫用酒店內的器具做盡各種壞事弄得烏煙瘴氣的一種?」
「不,你知道我的潔癖嚴重,才不會用那些用具。」
 
在我眼中,周自存潔癖不算嚴重,他只是討厭在沒預告的情況下被人觸摸。每當有人碰到他,神態平靜的臉會泛起一下暴力殺人犯才有的厭棄表情。
情況像一本少女漫畫裡的某頁出現離奇的污跡那樣,我們會懷疑那灰灰黑黑的一片是油墨調色出錯、昆蟲走過的腳印、還是什麼正常範圍下的東西,最後卻證實那是來自神秘失蹤的死者血跡般使人震撼。
 
在不告知的情況下碰到他,成為一個未被定義的罪。
對於這種罪行,有時候他會作出懲罰,也有時候忍下。
像燒滾水,可能得燒至特定溫度才會燒開滾燙。




這樣,才能看到他神經質地用紙手巾左擦右擦的怪相。
 
 
「那怎麼煮?」
「嗯,下一次的影片可以這樣介紹。」
周自存像拾到瑰寶的表情。
但他沒有伸手去拾,只是咬咬牙。
 
「如果盆栽消失了怎辦?」周自存輕巧地將問題帶回。
「對我來說這不是重要的東西,要看植物儘管到公園裡去。」
「可是要找個公園是困難的事。」周自存表現可惜地咬一下牙。
 
可能在他的世界中,高聳入雲的大樹才能稱為樹木、顏色鮮豔花蕊奇特的才叫花、有小刀厚度和長度的才算是草。
打開窗戶探出上半身眺望下去看到的猶如積木玩具的社區公園不是公園,得到那種會有群獸神態自若地走過的國家級園林才配得上公園這名詞。
 




我看着神態平靜如湖水的周自存長達數秒。
「不要緊吧,我家裡都沒有盆栽。」
而說完後,才記起未婚妻放了幾盆驅蚊草在廚房窗台上。
 
「再寫。」周自存捉起我手繞了兩圈。
 
「你呢?寫了多少個詞語,有寫人物嗎?」
「沒有。」
「沒有?」我反過來控制他捉着我的手繞了兩圈。
「好了,有寫人名。」周自存尷尬一笑。
其實有沒有也不要緊,這只是一場猜拳一般平常的遊戲,沒有人會因為假設問題而真正消失或存在。
 
「有包括我嗎?」
「沒有,你的名字筆劃太多了,沒辦法寫在窗上。」
 




假如不依照筆順去寫,我的名字要一口氣寫在玻璃的霧氣上應該不是難事。
 
我不自覺的放軟手。
周自存趕緊說:「是有的,我畫上幾個圓圈來代表你的名字。」
「那麼若我消失了你會怎樣?」
「茉莉問了同樣的問題,我回答說不覺得世勛你會消失,我不要去想將來。」
「那該繼續寫罐頭刀或汽水瓶開瓶器一類有代替品的東西。」
「而當時我只想到你,因為你剛好到廚房來找我們。」
「嗯。」
原來當時的他一直知道我在。
擁有如此高警覺性的人生到底是怎樣的感受?何時才會放鬆?他需要休息嗎?
休息這回事對他來說也如開瓶器一樣的能有代替品嗎?用牙咬開瓶蓋、筷子戳開瓶蓋、拇指扳開瓶蓋……
周自存世界中的休息是否就只需在課堂間簡短地說句「讓我靜靜」,手支在桌上拓着額,眼睛如鐘擺般緩慢地從左至右,再從右至左的看着窗外那片無論由哪角度觀看都一樣是海水顏色的藍天。
我在他面前擺擺手,他也不覺有任何干擾的繼續放空眼神的在看。
「睡了?」我問。




「嗯。」他一如夢囈的應聲。
 
 
「不叫我過來一起聊?」
「茉莉換了問題,她說如果世勛只在我世界中消失而在其他人世界中仍然存在,我會怎樣?」
「有意思。」
「太殘忍了,我說我會哭啊,然後也真的哭了。」
周自存被強光照到的瞇起眼,眼皮內重演那日在廚房裡對着玻璃窗說寫不了字,想不到還要再失去甚麼失去誰,默默地背對着我流淚。即使討厭長得漂亮的女人,但在無可選擇下的情況下難過地挽起她的手尋求安慰。
沒有光明,黑暗的一幕皮影戲。
 
 
「世勛也寫下一個人名,但不准寫我。」
周自存回復一貫簡潔的笑容。
 
「那我寫『吳宜凌』。」
「沒聽你說過,誰?剛認識的朋友?」
 
想像不到他會以這方式對待一個酷似他曾聲稱錯誤輸入訊息的名字。
當然,吳宜凌與吳怡琳不可能巧合地存在關係,她與她之間唯一的連線只有世勛和周自存。
 
「吳宜凌只在我的世界中消失但她仍在其他世界中存在。」
 
周自存隱蔽地嘆了口氣。這口悶氣硬生生地回滲入他時常裝作是嗆到咳嗽,其實是因為發痛而刻意乾咳的喉。
 
「要給我介紹嗎?」
周自存親切地挽起我手,笑咪咪的模樣並未能使我也同樣的笑起來。
 
「吳宜凌是我在二十歲時遇到的人,那一年你到哪裡去了?」
周自存迴避似的望向別處,也可能是認真的回答:「得翻查護照才知道,很多事情都沒用心記住。」
「不要緊,印象中那一年你到了一個我不打算要到的地方去。」
「嗯,也順道參加了一個短期的研習班學做餅乾,沒想到吧?」
周自存稍稍收緊一下挽着的臂彎,不知道做餅時需要用上這力度去弄粉糰嗎?還是所有程序都使用機器。
話說回頭,其實他清楚記得甚麼時候在哪裡做過甚麼。
 
 
「她是當時店裡的人。」
「是個最初可說是毫無印象,上班前會擔心如果她翹班了你要忙她的份,下班後會忘記她的樣子。」
「大概。」
「後來卻喜歡上,也不知道是從哪一刻開始。」
「大概,但想想如果硬要找個時間點的話也能找到。」
周自存又在喉頭間嘆氣:「不去想的好。」
「也許,你怎知道?」
「這些年來不是白活的。」
周自存像個孩子看到好玩的東西後甩開我手的向前跑去。
奔奔跳跳的步伐,兩手輕鬆快樂的搖擺。
這些年來他怎麼活過去,倒想反過來聽聽。
 
「周自存,別跑!」
「是!」
他停下。
「你呢?我猜不到你的生活。」
「網頁上可看到。」
他笑着跑開去了。
揚起兩手,假裝飛機翱翔的模樣。
 
 
「她是個怎樣的人?」
「比我們都年輕很多的一個普通人,很小的時候已離家一個人住了。」
 
正確來說,她十六歲便搬到我居住的地方去。
 
「是個孩子嗎?她喜歡什麼樣的零食?喜歡琉璃珠似的糖果還是軟糖?濃的還是淡的食物?會喝湯嗎?還只喜歡麵或飯?」
周自存一口氣提出多個問題。
 
曾經,我以為自己很清楚了解關於吳宜凌的一切,畢竟已一起生活近六年了,而原來說到細節時我一概不清楚。
如果放一顆紅色糖果,一顆綠色糖果,她會挑哪一顆?
又例如放一碗雲吞麵,一碟海鮮炒飯,她會吃哪一份?
我竟然沒信心作答。
 
「她不喜歡零食小吃。」
過往最常見她吃麵包,各類型的。
來回於工作的店與居住地,沿途有哪些售賣麵包的地方,她都曾留下足跡。
 
「不喜歡零食的不是你嗎?」
周自存邊走邊緩慢地轉圈圈,在地上踏下具重量的足跡,揚起細微如化妝品碎粉的沙塵。
「可能因為家裡都沒零食存貨,我不知道。」
「是,我旅遊買回來給你的都沒吃。」
「是因為都放在家才不方便吃到。」
我否認。
周自存給我的零食都放在父母和姐姐所住的那個家而非長駐的那個居住地方,多少代表我沒吃到。
 
「存放至過期都不能吃了,這令我很傷心。」
周自存難過的拍拍胸口。
「不,我有。雖然包裝上顯示日期與日曆上所示的有著明顯差距,但我還是會拆開吃下那些表面上與保鮮期內沒多大分別的零食。」
「味道怎樣?」
「可能比較潮濕,也可能較乾硬。你給我的都不知道從哪裡買來,反正我不知道正常的味道,沒比較的情況下自是什麼都好吃。」
「謝謝。」
周自存走來,抱我一下便又放開,繼續在翠綠的環境下跑跑跳跳。
 
而其實較多情況下,是我將味粉都黏答答地黏在銀色包裝紙內,本應脆口的小吃都一一像餵哺小鳥的送給吳宜凌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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