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老師的八分之一: 番外:(三)
陰暗的蝸居,床頭燈曲折蜿蜒向小床延伸去,黃亮亮柔光照著床上捲曲的人。
金棕的髮絲披散在白雪雪的枕上,卷翹的睫毛抖動不停,白嫩修長的脖子與潔白的短袖睡裙連成一體,細長白皙的幼腿曲在床邊。
燈下的人間絕色正枕著頭看手中照片的極品尤物。
那日在他前女友的婚禮上,他們被攝影師攔下拍照。鬼迷心竅地,她忽然興起撐開他的手,隨後十指緊扣,他扭頭懵懂地望著她。就在那瞬間,攝影師按下快門,美好定格,三個月後化為一張小照片寄到她家。
「啪。」
頭頂傳來驚人刺目的白光,床上的人翻身起床,將手中的照片藏在身後。
「熙熙在看什麼?看得這麼入迷,連嫲嫲回來了也不知道。」
「沒有,我只是在想嫲嫲。」
王芬妹見吳婧熙眼神閃爍,放下手提包便在她身旁坐下。吳婧熙往後挪了挪,意圖將照片藏在枕頭下。
「嫲嫲吃了晚飯沒有?我去熱粥給你吃。」
「熙熙,坐下。」
看來今日是躲不過了,吳婧熙只好又退回床上。王芬妹將孫女的手從身後扯出,笑著拿走她手上的小照片。
「哎呀,這不是大明星和我家熙熙的合照嗎?」
「嫲嫲,他不是明星。」
這張照片王芬妹五年前就見過了,當時她只覺得照片中的男人氣宇軒昂,所以孫女說是大明星,她倒也沒有起疑。不過事後她越想越覺得那人眼熟,忽然憶起當年做手術時曾有個男人去明愛醫院探望她,那人她在孫女家長會上見過,他是孫女的班主任。那日他買了皮蛋瘦肉粥和腿蛋治給她,陪她吃完早餐後,又坐在一旁陪她聊天解悶,等到她睡下後才悄悄離去。
「這是你中學班主任,傅老師對嗎?」
吳婧熙點點頭,將照片從王芬妹手中拿回,又低頭盯著照片的兩人許久。她偶爾會想如果他不是老師就好了,這樣他們之間或許可以順暢很多。可轉念再想,若果他不是老師,他們就無法相遇、相知……和相愛。
「傅老師喜歡熙熙,那熙熙喜歡他嗎?」
「原來嫲嫲什麼都知道……」
「那你知道自己的心意嗎?」
「喜歡。」
時隔六年,她第一次承認她喜歡他。他知道她中意他,她也知道他屬意她,所謂的情投意合,心有靈犀,心照不宣。他至少向她表過白,但她卻未曾承認對他的特殊情感。她不擅長表達,也不喜歡將愛意說盡,所以她常常給人冷酷無情的錯覺。
那日他突然出現在她的畢業典禮上,說實在她很開心,但太驚喜了,她居然一時失了方向。
「那就告訴他呀,還坐在這裡做什麼?」
「嫲嫲你不介意他是我的老師嗎?」
「為什麼要介意?」
「那你不介意他年紀比我大很多嗎?」
「為什麼要介意?」
一問沒有一答,換來的是反問。原來過了四年,還是回到了最初。如果這些問題她自己無法解答,那就代表她還未準備好奔向他的勇氣。
「熙熙,幸福是要靠自己爭取,坐在這裡胡思亂想是不會有結果的。」
「那……過幾天我把他帶回見嫲嫲好嗎?」
「好,嫲嫲等這天很久了。」
傅銘言追了她半年,其實她很久前就想答應了,可是他總約她吃飯,卻不肯說一句「我們在一起吧」,「做我女朋友好嗎?」,「讓我做你男朋友可以嗎?」之類的話。
他太笨了,還是她來吧。
晴藍兵分三路從東南北向西覆去,剛退下人間舞台的陽遺下一片粉中帶橘的春梅紅,藍與朱在工廠大廈後相融。雲水藍逐漸將殘喘的粉紅侵吞,天還未黑,伴著零星的白玉團扇粉墨登場。
粉藍與粉紅,夢幻至極。
奶茶棕髮絲卷曲成球狀立在頭頂,深藍的中袖恤衫束進杏色開叉長裙,穿著白鞋的秀足在工廠大廈門前來回踱步。
「婧熙,你在看什麼?」
「沒有。」
一位穿著白色西服的短髮女人輕拍吳婧熙的肩膀,她連忙笑著轉身搖頭,腦袋上的髮髻輕輕搖晃。
「那走吧,我們一起去荃灣廣場吃晚飯。」
吳婧熙用握著手機的手擋在額前,抬頭仰望逐漸晦暗的天色,又低頭看了眼手機上時間。這半年來傅銘言隔三差五便特意從九龍城來荃灣找她,可是算上今日,他已經連續消失了五天。
「我還是不是去了,你們玩得開心點!」
「婧熙,今日何主編也會去!」
「拜拜,明日見!」
吳婧熙握著手機衝上工廠大廈旁開往九龍的小巴,焦急地往車窗外顧盼。回到安歌邨後,她連忙衝進家,蹲在床前翻箱倒櫃。
「熙熙回來了?」
「是我,嫲嫲今天怎麼也這麼早下班?」
「熙熙,你這麼著急地找什麼?」
找到了,吳婧熙將一團透明膠繩塞進黑色環保袋中,又手忙腳亂地拿起放在床上的手機。
「嫲嫲,我在找幸福。」
吳婧熙挽著袋子跑下百合樓,邊走下斜坡邊發信息詢問董曦賢是否在仁愛堂咖啡室,他回復說不在,那麼傅銘言也應該不在。傅銘言消失了好幾日,看來他準備放棄了,她可能要來不及了,要盡快來個了結。
她提著環保袋站在賽馬會投注站前,他從咖啡室走出,藍色大貨車緩緩駛過,向前往右,兩人擦肩而過。
「張老闆……」
吳婧熙上氣不接下氣地推開咖啡室的玻璃門,站在門邊對著石櫃喘氣。四年未曾來過,這裡彷彿被時間遺忘,竟是絲毫未變,她推開的猶如時光門,與他的一切瘋湧至眼前。
「婧熙你怎麼來了……」
張志宏放下手中的咖啡,急忙打開她身後的門四處張望,卻已是找不到傅銘言的身影。
吳婧熙拉著張志宏走進咖啡店,兩人坐在「醫者仁心」牌匾下的桌前。她將環保袋放在桌上,用真誠無比的眼神哀求他,拜託他這幾日一定要將這串燈飾掛在騎樓底。
「不要。」
「為什麼?」
張志宏歎了一口氣,想起傅銘言這幾日失魂落魄的模樣,他居然感到生氣。四年未見,眼前的學生妹已將烏黑的秀髮染成棕色,並以近乎斷絕所有關係的態度躲著董曦賢以外的人。
「這幾年你都不來探望我,今日一來卻是要我幫你,你覺得這樣合理嗎?」
「對不起張老闆,我知道錯了……」
「理由呢?」
「我……打算過幾天向傅老師表白。」
張志宏張著嘴望著吳婧熙,轉而拿起手邊的電話,撥通了電話給傅銘言。吳婧熙見他打了電話給傅銘言,立馬按下掛斷的按鈕。
「張老闆,拜託你先不要告訴銘言,這件事我連曦賢也沒有說。」
「婧熙,你知道傅銘言這幾年過得有多辛苦嗎?」
「所以……所以我知道錯了。」
「他昨日還很難過,拉著曦賢在我店裡喝了很多酒,又靠在曦賢肩上嚎啕大哭。」
「銘言怎麼還沒有改掉借酒澆愁的習慣……」
「你還好意思說,他昨天嚇跑了我不少客人,這筆損失我晚些和你計!」
張志宏推了下吳婧熙的額頭,又雙手抱胸望著桌子直搖頭。雖然晚了四年,但傅銘言終歸是等到了吳婧熙的回應,他倒也替這兩人感到高興。不過這幾日他要在傅銘言面前裝作相安無事,這才是最難的事,他也擔心自己一激動便說漏嘴了。
「那等銘言答應和我一起後,我請大家吃飯好不好?」
「當然要了!」
「那就拜託張老闆了!」
吳婧熙紅光滿面地走出咖啡室,告白的場地確定了,那麼還剩下準備好她自己了。她繞去商場挑了一件雪白一字肩連衣裙,又特意選了一副銀色肩上流蘇耳環。
第二日,張志宏趁咖啡室還未營業前,喚來電器師傅將吳婧熙的燈飾安在騎樓底下,又將燈飾的電源與店內的電製相連。吳婧熙加完班後收到張志宏的信息,冒著淫雨趕至咖啡室查看。
「嗒。」
張志宏按下按鈕,騎樓底璀璨奪目,店內的顧客紛紛往外張望。吳婧熙開心地拉開咖啡室的門,站在店外仰望金光燦爛,想象著明日向傅銘言表白的情景。
「婧熙,你真的要和傅老師在一起嗎?」
「對。」
「可他是你的老師。」
「以前是,現在不是了。」
「那也無法改變曾經的事實。」
「我不介意。」
「可是他比你大好幾歲,你也不介意嗎?」
「我不介意。」
長短不一的星星燈垂掛在樓底,金色的燈光順著電線徐徐下墜,最終為星辰注入閃亮溫暖的生命。秋風輕襲,金澄澄的星星前後搖擺,好似一場流星雨。
扎著花苞頭的女子抬眸仰望星辰大海,白幼的手臂停在半空,是觸手可及的幸福。
所有與他的回憶她未曾忘過,不論開心抑或難過,又或是甜蜜與痛苦,關於他的一切,她不捨得抹去。即便是溫詩婷那個瘋女人,她也沒有忘記,太難忘了。時至今日,她還沒想明白那個女人為什麼不珍惜原有的幸福家庭,反而貪心地想將世間所有美好獨佔。夜闌人靜時,她偶爾會想起那女人懷中嬰孩的笑容,那是人一生中最無憂無慮的歡笑,但她的母親卻殘忍奪走她的純真快樂。除了她的家庭,那瘋女人還傷害了許多人,例如董曦賢、傅銘言和她。
不過,凡事都有兩面,不是嗎?
如果沒有溫詩婷,她也不會知道學校可以比她想象中更無能和無恥。原來所謂孕育社會未來棟樑的校園也可以卑鄙無恥地枉顧師生利益,不分青紅皂白包庇犯下滔天大罪的罪犯。那個瘋女人不甘獨自伏法,臨行前還不忘將她和傅銘言推下懸崖。但她也因此逐漸看清自己的心意,她心裡有他,卻還沒準備好如何愛他。同學和老師的嘲諷,讓她意識到她與他之間有著最難跨越的師生關係,他畏懼,她亦退縮了。
如此說來,倒是要感謝溫詩婷那個瘋女人了?
錯了,那個女人帶給她的痛苦遠比幸福來得多,以牙還牙是她對仇人最大的寬恕。
不要緊了,都過去了。這四年來,她婉拒了所有走向她的異性,因為她的心很小巧,只能裝下傅銘言一人。他是她的老師,她是他的學生,但他們深深愛著彼此,不是師生的愛憐,是男人與女人想相守一生的摯愛。他比她大了八歲那麼多,但在他面前,她既可以是成熟的大人,也可以是幼稚的孩童,總之她可以毫無所懼地做自己。
在足夠喜歡面前,身份與年齡的限制微不足道。
陰鬱黑沉的天下著微雨,仁愛堂咖啡室外一片光明。金碧輝煌的星海映照著女子柔美的臉龐,她仰首淺笑,桃花眼中繁星閃耀。
你向我走了許多步,今日我也想向你邁進。
從喜歡你的第一天算起,六年多了,甚是掛念你。
傅老師,吳同學準備好了,明日起,五月二十日算是我們的第一天好嗎?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