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小的故事: (2005.69)十七歲成人禮
七歲那年，媽媽常常帶我跟公公一起在外邊用膳。媽媽習慣把西冷牛排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然後把中間最美味可口的部份放在公公面前。
「你自己吃吧！」公公皺起了眉說。我不知公公年紀多大，不過在我記憶中，他人身體很健康說話也很多．．．嗯，應該說健談才對。
「爸！你吃吧！你知道我不太喜歡吃牛。」我知道媽媽在說謊，因為每一次出外用膳，她都會點牛排，而每一次都是把中間最可口的部份給公公。
我曾經問過媽媽，為什麼要這樣做。媽媽跟我說：「因為公公最愛吃牛排。」
「不過公公不是已經叫了一份嗎？」
「就像你喜歡吃蜜糖香腸，你吃十條就夠飽，我給你十二條，你吃不吃？」
「吃！」我用力的點頭。然後就看見媽媽在笑，於是我明白了。
公公每次都是先推托一下，然後又津津有味的吃那幾口牛排。每次都看見媽媽在笑，甜甜的。
我問媽媽：「為什麼你知道公公喜歡吃牛排？又知道我喜歡吃蜜糖香腸？」
「因為媽媽一直都在看你們啊！」不知道在什麼時候開始，我發現最好看的東西就是媽媽的笑容。
「媽媽怎麼才會一直都那麼開心？」
「只要子延乖，媽媽就已經很開心。」子延是我，只要我乖媽媽就會高興。那麼我要一直的乖下去，我想媽媽永遠都那麼高興，笑得永遠都那麼好看，然後再煮多些蜜糖香腸給我。
＊＊＊
十七歲。香港的空氣指數愈來愈差，鬱悶的空氣再加上多天沒有沖洗，我的頭髮很髒，感覺非常的沉重。
我努力的想仰起頭看看媽媽，可是只剩下一隻眼睛，再努力也有偏差。而且醫生說，我剩下的那隻眼睛，視力也嚴重受捐，還可以看見，已經是奇蹟。
「媽媽，我拿到期中試的成績了。我又是全班第一，老師說我一定可以升上大學的，我想唸醫科。不過老師說不好，因為我眼睛．．．但我很想讀，我應該如何是好？」從來都不知道媽媽的皮膚可以那麼的白，眼睛那麼的黑。
「媽媽，我學會了煮西冷牛排，以後都不用到外邊吃了！我在家也可以煮，比外邊吃的還平，那麼媽媽不用再把中間部份給公公！還有！還有！媽媽最愛的海南雞，我都會煮！呵呵！你一定奇怪我怎知道你喜歡吃海南雞吧！因為我一直都有在看啊！」臉頰有點怪怪的，我伸手去碰，濕濕的感覺一點都不好受。
「媽媽，差不多時間了。我要去接公公回家了！我有空再來見你。媽媽！拜拜。」走下石階級，自古墳地都有一陣蒼涼感，這裡也不例外。
個多月前的聖誕節，普天同慶的大日子。我們一家人快快樂樂的出外旅行，可惜一場世紀大天災，使我沒有了一隻眼以及唯一的媽媽。
公公也有跟我們同行，奇蹟地是次的災禍中，他只是受了輕傷。不過，當他知道媽媽不在之後，急性中風入院，搶救了好幾個小時才保住性命。但是，公公再也不說話了。
「公公。」我到社區中心把公公接回家。
因為沒有了經濟支柱，公公跟我搬到了一間比以前小三分二的房住。地點跟以前的家相差很遠，但社區配套完善。不要怨太多，即使我花在上學放學的乘車時間比以前多了個半小時，我應該慶幸政府未強行把我跟公公分開。
我未成年，我才十七歲，還有九個月才十八歲。每一天，我都過得戰戰兢兢，渴望九個月快些過，一旦拿了成人身份証，我才有安心住下來的感覺。要不然，我大不了輟學打工再搬家，我絕不要跟公公分開。
「公公，吃點菜吧！你不能一直吃飯。」自中風之後，公公的手腳常常不聽使喚，吃飯、喝水、換衣服、洗澡、大小二便也需要有人幫忙。
「公公，我拿了期中試成績了！我考得很好，是全班第一！」我笑著說，切得小小的菜，一小口的餵給公公。
「公公，我知道你想吃肉，不過暫時未可以吃。等你再好一點時，我煮牛排給你吃吧！」我不知道公公是不再願意說話，抑或是中風令他再也說不出話。但沒有了言語也阻隔不了我跟公公的溝通。
「對了！明天要去看醫生，我先燙一燙要穿的衣服！」收拾碗筷到廚房時，我想起又說。公公依然無言地在客廳中看電視。
其實，我真的很不習慣。一直以來，家內的大小事務都是媽媽一手一腳去打理的。現在我除了要讀書之外，還要處理家務，加上要照顧公公。我真是覺得很吃力。
公公跟我同一間房睡，方便晚上有什麼事我都可以第一時間到場。在公公的注視之下，我總是可以很專心的完成功課。說不出話，但卻可以感受到愛。我明白媽媽“一直看”的意思了。
「公公，晚安！」細心的為公公蓋上棉披，近來的天氣愈來愈冷。公公又怕冷，可以的話我想跟公公一起睡，不過公公的身體很脆弱，醫生叫我不要這樣做，免得我一不小心就弄傷了公公。
天一早，我們就起床，要去的是離我們以前家很近的一間私家醫院。公公曾經表示過不想花太多錢在他身上。但我跟他說，反正我的眼睛都需要定期檢查，為了方便，所以兩爺孫去同一間醫院。
事實上，公公去醫院也只是做很簡單的基本檢查。不過在公公中風初期，他的情況很反覆，時好時壞的令人很擔心，我才催促他多一點去檢查。每每又令我想起媽媽，媽媽一早為我們都安排好。買了重保險，那保險金使我們有條件這麼花費而不需要別人幫忙。
「公公，晚上回去，我們吃魚吧！」綠色的小巴上，不知名的魚香飄揚。我好想好想好想我媽媽。
「你真孝順耶！少年人！」坐後座的一個亞姨搭訕。
「嗯，沒什麼。」我忙說。
「這是你公公耶！我也想我兒子陪我來，可是他們都說要上班什麼的！你這麼小就已經那麼懂事！要是我兒子有你的好，那就太好了！」亞姨以很羨慕的口吻說。
「是嗎？嘿嘿。」我只懂得傻笑，以前公公都需要定期到醫院檢查的。因為公公年輕時喝太多酒，胃部出事。那時候，就算多近，我也不願意陪公公來醫院。媽媽則一直縱容我的任性，寧自己請假也陪在公公旁邊。
直到媽媽不在之後，收到媽媽一個同事的通知，才知道媽媽是當保險從業員，而且為我們投了保。在收到支票的一刻忽然間了解到，為什麼保險這一厭惡性行業，媽媽也願意做。
一直以來社會都給了我太多的「意見」，沒有了媽媽的日子，我才明白所謂的「意見」都不可以盡信。要清楚一件事的是非黑白，還是要靠自己去了解。
「施醫生請假，由另一位醫生代替，行嗎？」掛號時護士這麼的說。
「可以。」我交了錢，帶公公坐在一旁。未幾，護士又請我們進房。
房間內的醫生很年輕，很年輕，好像才大學畢業的樣子。清清爽爽的，令人感覺很溫暖。
「早晨！莫老先生，還有子廷，我這樣叫你，沒問題吧？」
「嗯！早！醫生早！這樣叫我沒問題啊！」想不到這個不知名的醫生竟然知道我是誰。
「我姓馮的，單字一個陞。」馮醫生的笑容令我對他很有好感。「我們先來做檢查吧！」
馮醫生一邊量起公公的血壓，一邊說：「你已經十七歲了，中六生吧？」
「不是，中七了！」我笑笑的說。忽然後悔會考過後，我沒有去參加「尖子計劃」，如果那時候我沒有嫌麻煩的話，我應該是大二生了！
「好聰明啊！」馮先生一邊記錄又一邊問：「想進什麼科呢？」
「嗯．．．」我不好意思的抓了抓頭髮說：「醫科，不過沒有希望了！．．．」笑容有點的牽強，要不是那麼大天災，我根本就不用煩。更加的後悔以前沒有參加「尖子」。
基本上，從外表看不出我有什麼問題，可是仔細看看就曉得我的眼睛有點奇怪，特別是左眼，因為那是一隻假眼。
「醫學也有很多門的，不能做手術的醫生也是醫生。」馮醫生再說：「我相信你有能力。」
檢查完了，公公的狀態還是一般般，沒什麼變化。我不單是輕鬆了一口氣，更是好像得到飛上天的快樂。醫生也有很多類的，我還是喜歡讀醫。在空曠的地方吸一口空氣，雖然不明白馮醫生為什麼似乎很關心我的事，但他給我的建議真的很受用。
日子日復一日的平淡，大天災的發生令全球震撼，在各地各國的籌款熱潮過後，開始了各個不同的災後重新的故事。每次看見這些報導都令我的眼睛好酸，我已經好久沒有看電視了。
「公公，別看電視了！吃飯啦！」在廚房中簡單的煮了點肉湯，清清的至少讓公公吃一點。
公公在中風前就是最愛吃肉，不肥不膩的都不吃。坦白說，我跟公公口味相若，故此深深感受到一個多月來天天素食的痛苦。特別是由我這個入廚經驗極淺的人煮出來的素菜，所以怪不得公公初期只吃飯而點滴菜不沾。
「公公？」電影機的聲音不大，可是吃飯時我家習慣關上電視，為的是珍惜一家人一起吃飯的時光。
「公公？」我把煮好的菜肉湯放在桌子上，飯廳中蓋上一層層的食物香。「公公？」走近住在沙發的公公旁邊，我握上他的手：「公公？吃飯了！」公公的手很冷很小。
小時候出外逛街，媽媽會牽我右邊，公公會牽我左邊。那時候，我不知道什麼叫爸爸，什麼是婆婆，因為我從來沒有遇見過。看別的小朋友被大人牽著走，我都在疑惑人家的公公怎樣那麼的年輕。
直到我上初中的時候，公公才偶然的告訴我：每年總有一天，我們全家要早早的起床跟很多人擠上山，為的就是拜祭婆婆。婆婆在我兩歲時，久病不治。聽說，婆婆曾經為我換過尿片、曾經餵我飲奶、曾經抱我入睡。而爸爸，我直到如今都不知道。媽媽不說，公公不說。他們永遠都不跟我說。
把公公放在媽媽以及婆婆附近，孑然一身。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要努力。升上中五的時候，公公特別的緊張我，神神秘秘跟我說了些媽媽的事。
媽媽是家中獨女，公公以及婆婆都很疼愛她，造成了媽媽刁頑公主的個性，中五那年就懷了我。公公婆婆氣也不是，哭也不是的，想過要媽媽打掉我，又或者生了我也把我送給別人養。
不過，媽媽沒有放棄我，生下我之後，很努力的賺錢。而媽媽本來就是很聰明的，不單有能力養我，也有能力供養公公婆婆，公公婆婆就提早退休，整天弄孫為樂。
公公怕我會走媽媽的路，千萬的叮囑我，那時我還開玩笑的說：「公公，我要是真的大肚是一件好事啊！歷史上從沒有男人會生孩子的！」
「婆婆，不好意思啊！子廷那天沒有來看你。不過婆婆，你不再寂寞了！媽媽跟公公都去了找你。」我努力的為婆婆抹身，又為其補色。「婆婆，是不是子廷一直都不多看你，所以你要懲罰子廷啊？帶走媽媽還不夠嗎？為什麼連公公都要帶走？」
蹲在地上，我一直的抹一直的抹。照片中的奶奶跟媽媽一點都不相像，但那笑容是一樣的。我不想哭，我不想哭！哭對眼睛是很大的負擔，我什麼都沒有了！不可以再失去眼睛。
「子廷！」一個既是陌生又令我很溫暖的叫聲。我想也沒想就伏在他懷中哭，也沒留意我的動作是多麼的令人不知所措。
誰說男生不愛哭？我最愛哭，一受委屈就會兩眼發紅，然後淚水多得嚇死人。媽媽常說，這是盡得她的真傳，如果我想哭就要放聲大哭，不要抽抽泣泣的。這會讓人覺得你造作。不過自升中之後，我都沒哭過了，因為不值得哭。
醒來的時候，知道自己窩在一張非常舒服的大床中。這床有夠我以前家那張的大跟舒服。房間內也溫暖得很，一點都不覺得現在是冬天。
「馮醫生！」馮醫生的家不是很大，跟我以前家還小一點，不過他的間隔很簡單，加上沒什麼擺設造成了很強烈的空間感。
「子延，你好點了嗎？」馮醫生一身的便服，更令我以為他只是個大學生。
「對不起！」我連忙的說。
「傻瓜！」馮醫生摸了摸我的頭說：「我煮點意大利麵給你吃吧！」
「呀！不用了！馮醫生已經很麻煩你了！」我連忙的搖頭。
「不，那是我應該做的。你先吃點意大利粉，讓我再跟你商量幾件事。」馮醫生說罷走入了開放式的廚房。
小心奕奕的找了個位置，看著馮醫生煮食的背影。我腦內一片的空白，發生的事太多了！多得我根本消化不了。
「嚐嚐我特製的意大利粉吧！」
「謝謝！」拿起亮得有點刺眼的銀叉，捲起了麵條，大口的咬下，是一份滿足感。媽媽不太會煮飯，不過她煮的意大利麵最可口。
「子廷，你別哭！怎麼了？是哪裡痛了？」馮醫生的關心令我覺得好可怕。
「沒事！」我擦去了眼淚，大口大口的再咬著麵說：「很好吃！清清甜甜的，我好喜歡！謝謝你！馮醫生！」
待我吃過意大利麵之後，馮醫生還煮了朱古力奶給我喝。
「其實，我是你爸爸。」
手上瓷製的杯子沒有應聲跌在地上粉碎，嘴內香滑的朱古力奶也沒有濺潟出來，我還是繼續完成了吞嚥的完美動作。
「我．．．我一直都不知道，佩妮懷了你！如果，如果她有跟我說，我一定不要離開香港的！」馮醫生．．．爸爸這樣的說。
「你有什麼可以証明你是我爸爸？」脫口而出的只有這一句。
「我接手莫老先生的病歷表時，在無意之中發現你是佩妮的兒子。本來，我也沒想太多，同名同姓的人也很多啊！只是，看見你．．．你的笑容、神情都跟佩妮很相像，於是．．．我．．．我驗了ＤＮＡ。」爸爸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令我覺得好像在做夢。
「所以，你今天才會去墳地找我？」
爸爸點了點頭說：「跟我一起住吧！讓我照顧你！」
「不用了！公公跟媽媽的遺產足夠我大學畢業。」
「子廷，你不要怪我！我真的不知道佩妮有了你！她忽然間的消失，我．．．什麼都做不到。」爸爸把臉掩在兩手之中。
我看見電視機上放著一張照片，拿起一看，是爸爸跟一個女人，還有兩個小孩子。
「足夠了！」我深呼吸一口說：「真的足夠了！你告訴了我，我還有家人，已經很足夠了！爸爸！」
我離開了，回到新家，才住不夠一個月的時間，我又要搬了。去什麼地方？外國吧！或者．．．媽媽曾經說過，很想到英國讀書的，在英國讀醫科絕對是個不錯的選擇。
小時候我擁抱過奶奶，也有擁抱過公公跟媽媽，剛才我也擁抱過爸爸，我知道是時候去擁抱世界了。
～完～
後記
我寫故事的模式多是先預定了結局。而寫這個故事時，原本設定的結局並不是這樣的。我想說是子廷知道爸爸是誰之後，爸爸想把子廷送出國：就是帶他回外國一起生活。不過，子廷為了公公而放棄跟爸爸一起生活。然而，最後我還是改動了故事結局，因為原先的設定，帶不出我想寫出的主題：「努力的生存下去」。
子廷的故事故然是虛構出來的，但我相信在世界各地都有這麼的一個故事：遭遇很多的困難，只要不放棄自己，未來就不被定形！是次的世紀大天災之中，讓我覺得好像一場惡夢。幸運是，沒有我認識的人受到影響。而且，更幸運的是：原來香港人很富有！很有愛心！「施比受更有福」但願大家一直謹記，共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