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凌晨五點,天還沒亮,血味仍濃,困在體育館不能外出的一群人只能繼續被困。


也因為被困,梁光的思緒便不斷流往老張出事那天的情景,又一次把所有看見的事情打碎再拼合,然後一次又一次猜測令自己毛骨悚然的結論⋯⋯


「爸!」小復的叫聲把他從恐怖想像的輪迴中抽離,只見他指著負責人員,負責人員就手指往體育館的出口方向。


「外面應該已經安全了。」負責人員語帶不肯定地說。






漫漫長夜僅管已經換成白日,但血腥的味道卻仍彌留在四周,現場幾乎沒有人敢真的離開,除了那剛剛跟老婦爭執的青年男。


「走啦⋯」他對著白髮老婦冷冷地說:「你不走我自己走了。」


結果,老婦也只好扶著地下慢慢起來離開。






「我們也走了吧。」梁光跟小復說。


會決定在黑夜剛過就離開,也是因為對於外界情況惡化的求知慾蓋過了這幾晚漸漸刻在心底的恐懼。


更何況,你總不可能永遠留在安全的「臨時住宿」裡,要發生的始終會發生。






「嗯⋯」小復牽著梁光的手,輕聲道。


誰也沒想過⋯⋯


迎接他們的,是一條血跡斑斑的血路。


09


不過就是一個夜晚,一個大家靠着臨時住宿安全度過的夜晚,外面已經歷完全不能想象的境況……






侵蝕每一下呼吸的腥臭味、被染紅的燈柱、找不到四肢的屍體……


「哇——!」一陣風把地上的血跡吹近人們,小復嚇得捂着雙眼、咬緊牙關地靠着梁光。


儘管梁光已立刻緊握着小復的手並拉他到身後,但他知道無論自己怎樣做,都無法滅去小復腦海中的陰影記憶……


只見眼前的白髮老婦掏出手機,在燈柱下往街道舉起手機到眼前,似乎想給每一個血淋淋的畫面記錄下來。


梁光跟老婦距離很近,見狀後便立刻上前用廣東話說:「不好吧?」






幾年前新立的《新聞法》規定,案發的地點除了警察以外,也僅僅只容許政府所批准的新聞部去採訪或拍攝,否則其他人士被發現在現場拍攝採訪的話,是需要受到監禁的刑罰的。


在這個到處都是智慧燈柱和鏡頭的時代,根本沒有任何隱蔽的地方可以讓人們「犯案」。


只見老婦先是愣了一下,才淡然地說:「都一把年紀,沒關係了。」


此刻,老婦很淡定地站在原地拍照,站在她旁邊的青年男卻雙手抱頭徹底奔潰。


梁光也以爲自己會對眼前極端駭人的狀況會有甚麼大反應,但並沒有……






可怕的事情每天都在上演,而且還有可能越來越讓人毛骨悚然。


但是,當死亡就緊緊徘徊在身邊之時,似乎你就只會被困於密封罩裏,然後慢慢對眼前的恐懼感到麻木。


「爸爸…是不是以後每天到處都會是這個樣子?」小復眯着眼,仰頭向梁光問。


作爲父親,似乎梁光應該用比較樂觀的態度去安慰還是十分年幼的小復,但他在此刻真的說不出任何一句樂觀的話,或者假樂觀。


「小復…或許我們根本不會有機會看看以後長甚麼樣子呢……」他也不管兒子有沒有聽懂,然後便牽着小復的手準備離開:「但你不會有事的,爸爸會保護你。」






「小心。」經過白髮老婦的身後,梁光輕輕地留下熟悉的一句廣東話。


「你叫甚麼名字?」老婦回眸,問。


梁光毫不猶豫地把名字說出。


「梁光…小復…」老婦低頭咕噥,然後又莞爾一笑地徐徐說出一句話……


「你們是我最後看見的香港人了。」


這句話說來奇怪,因爲那帶有未來預知的意味。


你得離開人世,才知道這是不是最後一次。


或者⋯你已快準備離開人間。


用幾分鐘時間離開了這條血淋淋的小路後,迎面而來的仍是一股讓人難以呼吸的濃臭味,陰沈天空下的街道荒蕪人煙,就連馬路上也沒車經過。


「今天是不是不會有車啦?」到了車站,小復雙腳蹲下來,托著腮皺眉問。


「再等等看看吧。」梁光雙手撐腰,從左掃視到右,再回眸顧回左邊,不只平常會有規律出車的車站,就連馬路上都沒有其他私家車經過。


但就連白天也沒有半輛車子經過的時候,你就知道走路也不會是一個好選擇,因為你不知道在下個路口等著你的會是什麼。


「爸⋯我餓了⋯⋯叫滴滴可以嗎?」小復無力地看著地下,幼小的身軀搖搖欲墜。


「好吧⋯⋯」梁光點頭,掏出手機叫車。


在這個早晨,能到這裡提供服務的僅僅只有一輛紅色的北汽四人轎車,而且還需要十分鐘才能到現場。不過也總算是有,二人也得靠它離開這裡。


「是你們了吧?」十分鐘後,紅車車窗內傳來一把北京腔的男聲,是一個戴著口罩的灰髮中年司機。


「對對對。」小復答道,跟梁光一同進車返回上水。


「回上水的舊樓區對唄?」司機問。


「是的。」還是小復回答。


「五十一塊吧。」司機說,梁光還是聽得懂數字,便掏出錢包付錢。


離開了剛才的血路、沒有了腥臭的空氣,現在就連踏入車廂也有種移了民的感覺。


「要聽廣播嗎?」開到了交通燈前,司機問。


「嗯⋯」小復按著被飢餓抽打的肚子,答。


「⋯⋯真的不能錯過呀⋯」


「好像有點大聲。」司機再調了一下聲量。


「⋯⋯得明天開始就是深圳的夏天尾巴購買週了,從明天到八月三十號這六天,記得抓緊八月的最後尾巴啦!」


四處沒有車來往,但車子還是停在了這紅燈下接近一分鐘的時間。


「搞什麼呀⋯」司機握著軚盤不耐煩地說。


「⋯⋯還有就是,『全國普通話考試』過了八月就不可以報名啦!所以想要報名的記得在八月三十號或之前報名啦!」停滯不前的車子除了那微微的引擎聲,就只剩下從不間斷的廣播聲。


梁光這次聽得懂廣播的一個關鍵字:「全國普通話考試」。


「哎喲,你努力一點,通過那個普通話考試不就得了?」梁光又想起老張在他離職前對他所說過的話,伴隨著的是那夜在十七樓的駭人凌晨。


他始終不敢想像,究竟那個鬼是否真的是老張已逝去的兒子。


「爸~」小復扯了扯梁光的衣袖,原來下個街口便是上水舊樓區。


「路上冷清得只剩下清潔機器人呀哈⋯」停在了馬路口後,司機看著車窗說。


「咦⋯!原來他們會畫畫呀⋯⋯?」小復看著窗外,又跟梁光輕聲道。


只見清潔機器人正在用手上紅漆塗過牆上的文字,梁光探了探頭,還沒塗掉的兩個字是:「獨」和「立」。



「好先進⋯」小復看著窗外讚嘆。


然而,坐在前面的司機就在此時回眸看著梁光和小復。


「原來你們會說廣東話?」他的雙眸略帶驚訝,用很純正的廣東話問。


「嗯⋯」梁光給出兩秒延遲的回答。


「真想不到⋯」司機泛起淺笑,回頭看見綠燈,又踩下油門。


結果經歷這十多分鐘的車程,三人才發現,原來坐在車子裡的彼此,都是香港人。


「小心呀。」


「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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