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賀走到我面前,我像個傻瓜似的看著她。

她的膚色不是象牙色的,也不是蒼白,在四周微弱的照明下,她肌膚半黃半青,臉孔上有一種落魄的、風塵的、熟練的表情。

她仰仰頭,長髮便像瀑布般在半空飄蕩,一頭烈火的紅。

她右手手指夾著兩枝燃燒著的香煙,沉寂地看着我,毫無畏懼地與我對視,像要用眼神跟我打一場硬仗。一陣像堅果爆開般的痛心,從我心窩的最深處傳出,我比她先垂下了雙眼。

她用一種烟酒過度獨有的沙啞嗓子問︰





「仆街,你怎會有我的舊照片?快講!」

我沒作聲,已經受傷。

是她……但真是她嗎?

那個曾經用比海綿還要柔軟的小指頭,觸摸我面龐的小女嬰。

賈賀。





賈慧的妹妹。

我無力地抬頭看她,始終有著百分之一的不相信,我用尋求確定的聲音說︰

「賈賀——妳真是賈賀?」

「仆街,你最好不要再提那個名字!」賈賀一說話,左眼角的痣看來就像一顆閃動着的淚珠。

「連自己名字都不喜歡的人,不會喜歡自己。」我突然記起賈慧。我看着賈賀說:「所以,妳叫自己做Phyllis,對不對?」





「仆街,我不想聽你說教——」

「我也有名字!我的名字不是叫……妳說的那兩字!」我不知是懊惱或太失望,我大聲地衝口而出:「我叫薪火!」

「仆街,我管你叫呻吟?」賈賀舉起了手臂,用她夾在雙指的兩支香煙直指我,用滿懷敵意的語氣,咄咄相逼地說︰「是他們派你來的吧?趁我今晚心情不錯,你最好馬上消失!」

賈賀口中的他們,是指賈先生和賈太太吧。她似乎對兩人有著反抗性的仇恨,刻意不提「父母」兩字。

我腦袋像熔掉的爉燭,糊成了一片,我用非常軟弱的聲音,對她說︰

「請妳回家吧!」

話才出口,我就知道自己有多蠢。

「你要錢吧?」她說:「他們用多少錢請你來,我用雙倍的錢打發你走。」





「他們沒給我一毛錢。」

「咦?原來你是為了正義而來啊?你是咸蛋超人嗎?」賈賀像聽到世上最可笑的笑話,嘿嘿大笑起來,笑聲很邪惡,臉上的表情更邪惡。

咸蛋超人。

賈慧也曾叫我咸蛋超人。

我出不了聲,活像在另一個星球,無法跟外星人溝通的那樣。

這時候,雪漫走了過來,身後有個女子殿後。女子穿一身的藍,比起很多男生更短的頭髮,頭髮也是藍色的。她手握着一枝藍妹啤酒,予人豪邁的感覺。

女子的短髮的劉海遮住上半張臉,我一下無法看清她面孔,但我馬上可以聯想她是雪曼口中的好姊妹------藍雁。





兩人走到賈賀身旁停下,雪曼興趣滿滿的問︰「Phyllis,這個人真是妳的ex啊?」

賈賀用不滿的眼神盯盯雪曼,雪曼馬上噤了聲。在後頭不遠的藍雁,靜靜仰起頭把啤酒灌入喉嚨,她一雙單眼皮的大眼在髮間不斷瞅着我,簡直有種像貞子的感覺,教我不寒而慄,倒像我和她之間有著什麼血海深仇……我根本不認識她!

賈賀不耐煩,向我下驅逐令︰「仆街,你替我告訴他們,我——」

藍雁忽然沉聲打斷了賈賀的話,簡單說一句:

「廢話少講,這是回覆。」

藍雁突然用手裡的酒瓶,向我迎頭一揮,我嚇得馬上舉臂去擋,瓶身結結實實砸在我右臂,瓶尾則敲在我額角上,玻璃瓶應聲爆裂,玻璃碎飛濺了一地。

我只覺手臂一陣麻痺,尚不覺痛,額角則冒起一片冰凍,上半身都被啤酒沾濕了。

我站在原地,完全不懂反應,難以想象有這種事發生在我身上。





我現在應該在家裡客廳開著冷氣喝可樂嚼薯片,跟媽媽和弟弟看高清電視節目。又或者,窩在房間看網劇或玩online game。

------我弄不明白自己為何站在這裏,跟這三個紅、白、藍少女苦苦地周旋。

「可以走了。」藍雁留下一句,轉身離開。

賈賀向我拋下一個冷漠到了極點的表情,她冷冷一笑,冷冷轉身。我看得出她全無歉意,更無同情。

我雙眼迷濛一片,賈賀殘酷的臉孔與小女嬰的可愛容顏,在我眼前不停交叠着。

雪漫用擔憂的語氣問我︰「你沒事吧?」她見我呆呆的沒回答,再看看愈走愈遠的姊妹們,趕緊追上兩人。

三人離開後,我檢視自己擋格瓶子的手臂,瘀黑一大片,卻沒有痛楚。我身上充滿難聞的酒味,額頭又涼一涼,摸摸自己的頭,也不感到痛,卻發覺有一塊尖尖的東西嵌在前額,我把它抽出來,居然是一塊玻璃碎片。





然後,一道暖流沿額角滑下,我奇怪地拭一下,居然是紅色的鮮血!

------我爆缸了,廿年來第一次、傳說中的爆缸!

我用了半包紙巾按住傷口,衝去醫院求醫。兩小時後,我頭上包紥紗布,帶著傷回家。在巴士內,我按按額角,還是奇怪地不覺得痛。

一直以為,我最怕痛。

-------原來,我最害怕的,是受傷的感覺。

賈賀首先給了我受傷的感覺,藍雁那一記迎頭痛擊,我所害怕的程度,還及不上給賈賀傷到的多。

我知道,我和賈賀不想再有任何接觸,又或者說……抵觸。

我帶不到她回家,真的。

我沒有超能力,我也不是咸蛋超人。


一想到咸蛋超人這四個字,我的心便往下沉,深不見底的直沉下去。


 
已有 0 人追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