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離開醫院的前一夜,她的頭髮經已掉光,細茸毫髮覆在她頭上,瘦削的臉洩氣般變成另一個人。她緊閉雙眼,薄弱的身軀已毫無生氣。

我完全不敢靠近她,只是走到在她床尾,隔得遠遠的看她……

就在我痛心地轉身,想回病床時,我聽到她從背後喊我,喊得艱辛無力。

「咸蛋超人。」





我轉過身,她半張開眼睛看我,再次低聲呼喚我:

「薪火。」

我當場呆住了,「妳知道我名字!」

「我早就知道。」她竭盡氣力說下去︰「我也不叫美少女戰士,我叫賈慧。」

我一聽,心裏狠狠地發酸,她不喜歡自己名字啊,但她把名字告訴了我。





也就等於,她放棄了堅持。

我對她說︰「那是我一生人中,聽過最好聽的名字。」

賈慧笑,「真傻,你這一生人中,聽過多少個名字?」

我感到臉上有兩行淚水靜靜滑下,「賈慧,妳要堅強一點。」

「我已經不想和死亡作對了。」





我心裡有一陣恐怖感來襲,死亡這兩字,如同鑽進耳窩的盲頭烏蠅,在我腦中迴盪不去。我逃避著她的話,朝她努力微笑。

「今日是1999年12月27日,還有5天,20世紀就會成為過去,我希望跟妳一同看著21世紀的來臨!」

「我等不到了。」她平靜地說:「就讓我跟20世紀一同成為過去吧。」

「別傻了,妳還有許多事要經歷的啊!」我感到四周的空氣被抽乾了,我很不舒服,幾乎在哀求她,「所以,妳不要死,可以嗎?」

「薪火,你就代替我去完成它們,好嗎?」

「我才不要!」我很難過,居然說了個天大的笑話:「我才不要代替妳走進女廁!」

賈慧沒有笑,只是用一種很寂寞的眼神看我。

她慢慢才說:「薪火,你是那麼努力想令我快樂,你也送我很多,我卻沒甚麼可給你。」她把軟若無骨的手伸到枕頭下,掏出一件小東西,交到我手中,「留着。」我碰到了她的手,無力而僵凍。





我看到那個小小的東西,鼻子像受了重重一拳,馬上淚如雨下。我泣不成聲的說:「我會好好保存。」我把拳頭握得緊緊的。

「薪火,能夠給我最新一期《幸運彩虹》嗎?」

「當然可以。」我胡亂地抹了眼淚,馬上衝回自己的床去取,折回來時,她已閉上雙眼,我喊她美少女戰士,我喊她賈慧,她也沒回應。

我輕輕提起她那雙幼弱得恐怕會折斷的手,將漫畫放在她胸前,也把她的手按在書面,只希望她一覺醒來,可以馬上看到最新一期《幸運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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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早,我一睜開眼,見到賈慧的爸媽站在她床邊,我還聽見一陣嬰兒的哭泣聲。看清楚,賈慧母親手上抱著一個很小的嬰兒。





我突然想起,兒童病房是不准十二歲以下探訪的,我心裏便清晰意識到,這次的破例,只表示賈慧一家人,正在見賈慧最後一面。

賈慧一直陷入昏迷中,沒有醒來,沒有再張開雙眼。

中午時分,媽媽替我辦好出院手續,我去醫生室作檢查,換過便服回病房,準備執拾離院,發現賈慧的床位已空了。

天空剛下了一場雨,雨後有陽光,一道久違了的彩虹橫過天空。陽光從樓與樓之間斜照入內,將本屬她的床單照得雪白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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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條安靜的長廊上,我遠遠見到賈慧一家。

我對媽媽說︰「可以等我一會嗎?」





媽媽望望賈氏夫婦那邊,拍拍我的背,「去吧,我等你。」

我一步步慢慢走向他們,停在他們面前。

「賈先生、賈太太。」

賈慧母親摸摸我的頭,她雙眼紅腫,面容憔悴,仍強笑著說︰「小朋友,你要出院了。」

「是的。」但賈慧呢?

「要好好珍惜身體,知道嗎?」賈太太溫柔地叮囑。

「知道。」我凝視她手抱著的嬰兒,「是個女孩嗎?」





「是。」賈太太的聲音一啞,「賈慧的妹妹。」

「她叫甚麼名字?」只見女嬰左眼角有一顆淚型的痣。

「賈賀。」

我雙眼迷濛了,「賈賀,祝妳永遠幸福健康!」

賈賀睜着圓圓的大眼睛,對世界充滿著好奇的看我。我對她微笑,她伸出小小的手,撫摸我臉頰,我警告過自己,男孩子不可以在其他人面前哭,但我的眼淚終於在笑容中落下。

我在心裏暗暗對賈賀祝福了一萬遍,希望她不要像她姐姐那樣,痛苦過,卻沒有生活過。

我祝福她快快長大、好好長大。

樂文的死、賈慧的死,令我覺得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也死去了,同時又覺得兩人借着我的身體得到了重生。


兩人一直活在我心底最柔弱的地方。

這就是我,童年最深刻的經歷。

那不是一個故事……那是一場,永遠感到痛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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