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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初冬。

每逢轉季,我的哮喘病特別嚴重。

每天起床感到呼吸不順暢,又是光顧家庭醫生的時候了。

醫生一邊用龍飛鳳舞的字體寫著病歷報告,一邊對我說︰「季節轉變,加上香港空氣質素太差,你的哮喘屬於中等程度,打針最快見效。」





我急忙提出另一建議︰「醫生,你開一隻藥力強大的藥丸給我吧!」

「打針效力最快。」醫生堅持。

GRACE在一旁微笑著插口︰「醫生,我男朋我友最怕打針啊!」

醫生抬起眼,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一眼,他托了托金絲眼鏡,取笑說:「廿歲人還怕痛啊?」

我尷尬笑笑,怪責地瞪一瞪GRACE,她向我裝了一個鬼臉。





離開診所,天色已經變黑。我和GRACE手拖著手逛尖沙嘴,我問她︰「是日晚飯,有甚麼好建議嗎?」

「吃什麼也沒關係啊,吃進肚子裏去還不是一樣?」她說得輕鬆,我倒知道她是為我銀包著想。臨近月尾,做人總得委屈求存。

「今天27號,糧倉散盡,沒什麼好選擇啊。」我洩氣地說:「下周三出糧,我們去吃一頓好的!」

她也說:「好啊,我下周五出糧,再吃一頓好的!」

我倆十指緊扣,兩手又握緊了些。





在吉野家點了兩個合共七十八元的套餐,GRACE給我看她剛畫好的story board,那是一個金飾的廣告。我幻想觀眾雙眼,在十五秒內也難以離開熒光幕,我覺得棒極了。

我心裡就是知道,她是廣告界的明日之星!

飯後,我和GRACE在尖沙嘴一帶漫步,沿著星光大道、尖東海傍,步行去1881和海港城,享受不費一文的拍拖。在海傍向情侶兜售鮮花、小飾物和即照即有相片的攤販,大概也認得了經常路過的我,連兜售的氣力也省回了。

我想,碰了幾年釘子,他們對我這個生性酸寒的男人已死心了吧。

在尖沙嘴港鐵站的月台前道別,我叮囑GRACE要小心,她居住的西灣河最近有風化案,我囑咐她回到家後要WHATSAPP我,好讓我放心。

乘車回深水埗,在人擠的車廂內累得幾乎握著扶手睡了,踏入家門,看著新聞報導的媽媽,對著電視機喃喃自語︰「唉,水費又加價了,電費也在申請加價!」

我不聰明,但也不至於蠢,當然聽得明白,這就是我倆母子的溝通方式。我在WHATSAPP覆了GRACE一句『我也回家了,晚安!』,把視線從手機轉向母親:「媽,我下星期出糧,家用會多一點的啦。」

母親微笑著說︰「不啦,你留着用吧。」





「我的錢就是妳的錢,妳記得替我留着用啊!」我對她笑了。

回到房間,記起自己未核對六合彩結果,用手機登入馬會網頁,我發覺自己該去領獎的。買了五注共三十個號碼,居然和攪珠號碼無一相同,我覺得自己應該得到『最不可思議之頭獎』!

-------我的發財夢又落空了,注定了我繼續要做平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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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普照的早上,我如常上班去。

我的工作地點,是尖沙嘴某中型商場內的「冒險天地」,美其名是給小朋友去玩的遊樂場,但實際上,每天總有一大票師奶和中年男人,無所事事坐在那幾部推金幣機器前『開工』,我怎看也不認為他們是退休人士。





我負責的「彩虹池」,則是屬於兒童遊戲區,很多家長帶小朋友來玩。當然,亦不乏情侶們走過來拍拖遊樂。我計算過了,我平均每天會送出三百多個大小公仔。也不知算是幸運或不幸,那個半個人高的鬆馳熊終極大獎,始終一次也沒送出去。

去員工休息室更換制服,遇上準備去「射熊心」接更的74,正狠狠地吸著煙。公司裡大多數員工都有抽煙習慣,休息室長期嗅到煙味,已是司空見慣。

我試過病到起不了床,本來休假日的74,二話不說便替了我的班,我對她心存感激。因她在家中排行第七,也由於她為人很有義氣,總令我想到《七俠四義》,所以我稱她74。

74將一包黑色包裝的萬寶路拋到我手上,「薪火,來一支?」

我接過煙包後,又以拋物線的角度拋回給她,「我真的不抽煙。」

「抽一枝不會死啊!」

「對我來說,抽一枝也可能會死啊!」我引述了醫生叮囑我的話:「我有哮喘病,香煙內含有的幾千種毒素會誘發嚴重哮喘。我不是不想抽,只是不能抽。」

「唉,注定了你今生今世與香煙無緣。」她惋惜地搖頭,「你會錯過很多人生樂趣。」





「我會長命一點。」

「那是比起欠缺人生樂趣更痛苦的人生!」

一直在把玩打火機的74,手掌在火舌上快速回來,幾秒鐘熄滅又點起,繼續烤灼著自己的掌心。我一直懷疑她有自毁傾向。

與一名男同事換了更,我在「彩虹池」前站崗。

平日顧客不多,我多數時間只是無聊站著,直至傍晚和假期,父母們帶小朋友來玩,人氣才高一點。看看遙遠相對的74,正站在「射熊心」,無聊玩指甲。

「射熊心」是全場難度最高的遊戲,一天沒幾個顧客去玩,74應該比我更無聊吧?

一到放工時間,第一時間致電GRACE,心情激動地喊:「我終於出糧了!今天不去吃一頓好的,誓不為人!」





我倆去海港城的牛角吃燒肉,慶祝脫離一星期的非人生活。吃到一半,G提議看一場九點半,為了節省上網訂票的手續費,我決定跑去海運戲院買戲票。正要折返牛角,我忽然瞧見在1881廣場前,有兩位似曾相識的人。

一定神間,我在心裏確認這對中年夫婦是誰。

雖然,十五年不見了,但我還是清楚認得他們。

——也許,過去發生的事,在我生命中太深刻的緣故。

中年夫婦站在1881的TIFFANY珠寶店前的士站,我在海運戲院這一邊,中間只相隔一條小馬路,我心裡有莫大激盪。

我本可以連招呼也不打一個,就此揚長而去……但我的腳步,完全不能自控的向兩人走了過去。

我什麼也不能做,只能向我的過去走了過去-----再一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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