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咗婚十幾年,好似已經唔太愛。《相愛十年》: Fiona:外傳(一)
「你想過好日子,就要被愛,唔可以被拋棄。」
這句話,出自面容猙獰、憔悴、兩眼腥紅澎湃的母親,她的髮很亂,平常都細心打理一頭奶茶色的大波浪,但那刻只見乾枯地與汗漬緊貼在肩頸。
我見過母親許多次的歇斯底里。
忘了細節,大概就在我還在就讀初中的某一天,客廳突然很嘈吵,夾雜高音的尖叫和低沉的咆哮,也有一些什麼落在地上的重擊。然後,我開門,只見父親在整理領口,以厭惡的目光看着在地上垂頭的母親。忽然她抬頭,看向我,淚水在眼眶中形成深潭,卻仍不足夠盛載悲傷,下一秒,她笑。
她對着我笑,輕輕地發出了「哈」的聲音;拉扯着嘴角,眼部肌肉因此而郁動,淚水從看似若無其事的籠牢中掙脫出來,左邊跳了,右邊也跟着跌下。
明明客廳開了燈、父母衣着得體、表情在我面前回復正常,但還是像透了下水道的污穢,不見光的一種苟安。
而這,是我終身都不會忘記的畫面,比起後來怎樣的快樂和傷悲,這一幀看似與我無關的難堪卻無比深刻地提醒我,我作為一個人的價值。
父親在外有了別的女人——
母親成為了「嗰個女人」,而不是父親的「老婆」。
家裏的情況再沒有好過,我再沒法繼續學芭蕾舞,只偶然在家穿上point shoes,轉一轉獨我見到的圈。
母親悲慟,瘋瘋癲癲,常和我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譬如說:
「我靚過嗰個女人好多,只係冇佢咁後生——我咁愛佢,宜家佢起我飛腳?之前我話哂都作出咗好多犧牲,想同佢組織家庭,但佢竟然有咗第二個?唔公平、唔公平……」
母親美麗,但自從離婚、或者正在辦理離婚手續時,整個人都像一顆放在儲物櫃裏很久的硬糖,仍然有些餘韻可以吸引蟻族群咬,但是與包裝紙融成了一坨黐油已不能被食用——她整個人也在散發着生人勿近的零落感。
「宜家生活冇咁好啦,冇以前咁寬裕,慳啲洗啦。」
母親的SKII美白精華已經見底,後來,就換了別的牌子。
「唔緊要呀。」
我這樣答,反正都不能再學芭蕾舞了,不需要大花費。
每隔一個月,父親就會來陪我吃一餐飯。
我不明白母親的話,人為什麼一定要被愛——什麼叫價值?
父親雖然不愛母親了,但母親還活着;雖然父親不在家了,但我還是如常上學。所以,其實人是可以活得好好的,無論有沒有誰的支持,是否?
直到,我知道父親給外面的女兒買了一座鋼琴,他喚她作「細細」,因為她是他最小的女兒。
「佢想學啊,咁我當然要買俾佢啦。」
「Daddy,我都想繼續跳芭蕾舞……」
我一直覺得,父親也艱難;但如果他能夠給小女兒買,那我呢?應該也可以供我繼續跳芭蕾舞才對;他答:
「問媽咪啦。」
「媽咪話我哋唔夠錢。」
「哦……咁遲啲先算啦。嗌嘢食先啦好冇?」
父親微微一笑,帶過了話題,當時我相信他的「遲啲」是指下次。
「Daddy……宜家我係咪可以跳番舞啦?」
「媽咪有錢嘅話,你就可以繼續跳啦。」
「咁你呢,你有冇啊?」
他沒有接話,隔了一會兒又說:「不如以後先跳啦,你仲細個,遲啲先跳都未遲啊。」
遲?
遲啲——
遲啲就不可以了。
「點解佢……嗯,妹妹可以咁細個就學?」
父親沉默,又低頭。
我瞬間明白。
我瞬間明白,父親的充裕只會給予家人,而我和母親已經不是了。我們既不是他的家人,也不是他的愛人。所以,他只是偶然才看望我;所以,他未曾探問母親。
我的心「咯登」一下的往下墮,跌在水泥地磚上,碎得七零八落;以前可能不會碎的,但從刻起,心好像已不夠柔軟。
「你越大,個樣越似你媽咪。」
他沒頭沒腦地說,認真地看了看我的眸、我的唇,然後不自覺地曲了一下眉。
後來,我再沒有見過他。
父親不愛我。
我赫然發現,那些天裏的我之所以安然無恙,是因為我擁有母親的愛,所以我還能維持正常的生活——而這,已經是她的全部,即使,還是比以前蒼涼了一點。
就像一次閱讀的苦旅,漸漸我知道,母親被拋棄後就得不到原先擁有的愛,頓時失卻原本的價值——生活質素的下降、面容的殘破、時間心神的減少付出,父親不再願意花費任何成本。
愛可以量化,愛是價值,愛是過好日子的最佳憑證。
我的價值,原來,不掌握在自己手中。
那時,我十四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