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下著細雨,連續幾天的悶熱後,好不容易下起雨來,但雨勢卻不夠大,驅散不了蒸發出來的熱氣,導致溫度更趨燠悶。
電視上播放著各國的疫情新聞,美國感染人數30萬、西班牙20萬、意大利18萬.........
進入鎖國隔離行動第29天,世界卻仍然不斷傳來不好的消息。這次的疫情真是非同小可。
我打了呵欠,伸了伸懶腰,正要從沙發站起來,廚房卻傳來不耐煩的聲音:
“你個衰仔,訓到黃朝白晏,依家幾點喇?睇下你丫連牙都未刷,日夜顛倒成咁,你估你仲十八廿二咩?”母親探出半個頭來,手上拿著鍋鏟,正在忙著張羅待會兒的晚餐。
“得喇。橫豎都出唔到門,成個月架喇,都唔知仲要困嚮度幾耐,唔訓覺可以做乜呀?”我以不耐煩的語氣回應,反正母親總有她叨唸的理由,讓她自個兒唸個夠,多五分鐘自然就會停下來了。
然而今次我猜錯了,可能她被困得久了,脾氣也跟著上來了吧:
“除咗訓你仲識啲乜呀?家下出邊環境咁惡劣,成個市場停咗一個月啊!你知唔知幾多人跳樓,幾多人冇飯開呀?!你算好架喇,手停口停,仲有你老媽子的三餐服侍......”母親聲量越說越高,看得出來,她動真火了。
我只能以不變應萬變,默不作聲走進廁所盥洗。
說真的,老家面積本就不大,由於疫情隔離,全家老少為了方便,都一股腦兒跑回來了。十五坪的房子,平時只有二姐與兩老,還算有些空間,但現在又多了我和大姐一家人,6大2細,就快困得人都瘋了。
我默默地刷了牙,走到飯廳坐下。想不到,平時不作聲的兩個姐姐也加入戰團:
“細佬,你都就快三張喇,仲咁唔喋唔吊架?返嚟成個月,家用都冇比,啲生活習慣仲要咁亂,比啲細的睇到,佢地有樣學樣啊!”二姐忙著幫兩個小外甥盛飯,嘴裡也叨叨唸念,有時我在想,她遺傳母親的基因算是最多了吧?
“媽咪,舅父呢半個月嚟都係第一名啊!”七歲的大外甥最近的興趣就是調侃我,聽她這麼一說,准又是沒好話了。
“乜野第一名啊家姐?”四歲的小外甥看著桌上的菜餚,隨口應和。
“訓最遲個第一名囖!”大外甥說完咯咯笑個不停。
“你睇下,連細路女都笑你,知唔知醜架你。”平時就沒好語氣的大姐,我早已習慣她的尖酸刻薄了。
“細佬,你份工之前做成點啊?”平時很少出聲的父親,今天也罕有地開口了。
“幾好啊....”
“仲話好?打埋啲三日打魚兩日曬網的所謂freelance,都唔知夠比家用定供佢自己份保險。”大姐繼續幸災樂禍。每次說起我的工作,大姐是第一個看不過眼的。無他,因為為了方便,我在市區時是借住她家的....呃.....是沒給房租的那種。
“老野,你話下個仔喇!好地地一個大學生,唔去搵份穩定工作,偏要好食懶飛,打埋啲散工....”打從畢業以來,母親最耿耿於懷的就是這一點。小時候最疼我的是母親,家裡煮了肥雞,最大最香的雞腿一定在我的碗內。但這種偏愛,隨著我畢業幾年都沒辦法定時付她家用後,漸漸遠去了。
父親低著頭吃飯,一聲不響。
“媽....你知我點解要做freelance架,咁先可以多啲時間...”話還沒說完,就被大姐搶白了:“多啲時間寫你啲小說嘛!咁你寫咗幾多章呀?唔喺,應該問,你寫咗幾多隻字呀?”
我無言以對,這點確是我的死穴,每次想要提起筆時,總是有許多理由說服自己停下來,什麼沒靈感啦、架構不好啦、人物原型還沒想到啦等等。
“今朝假期小姐打比你啊,不過你訓到成隻豬咁,叫極都唔醒。聽佢把聲,好似嬲緊你喔,吵過嚟?”二姐問道。假期是我女朋友,我們在大學時認識,在一起已經十年了。
“冇事喇...少少嗌霎嗻...”我心虛地說。
“你咪咁老定啊,你再咁吊兒郎當,我係假期都走喇,等一個男人等咗十年都見唔到有出息,佢算好有耐性架喇...”二姐這個職場女性,說出來的話總是特別有說服力,讓我原本已經煩惱的情緒,瞬間掉落冰點。
“我都唔知佢睇中你啲乜,以佢條件,要乜男仔會冇啊?人又靚又有學識,對啲長輩又有禮貌....”大姐繼續她的單打,但說到假期,就點中了我的死穴,我倏地把手中的筷子拍向桌面,“講夠未呀?!仲比唔比人食餐安樂茶飯架?!!唔食喇!”說完推開椅子站起,我奮而走回房內,門關起剎那,還聽見大姐刻薄的語氣:“你地睇,講冇兩句就發脾四,咁的性格係得假期先忍到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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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吊扇循環地轉動,心中的惱怒不斷翻滾,耳中響著剛剛姐姐們說的話,雖說和假期一起十年了,但自卑感從大學畢業那天起就沒間斷過。昨晚和她的通話,最後不歡而散作結。我不懂,當初她是被自己的才華吸引,如今不過幾年寫不出東西,她就生氣了。
“阿榮,你都唔明,我唔喺怪你寫唔出野,而喺唔中意你啲態度!你成日話要等靈感,但你等咗幾年喇,靈感有冇嚟搵你丫?以前的你好有靈感,是但打開部腦就可以滔滔不絕,但而家的你冇咗呢啲靈感啊,你係咪仲要坐嚮度等啊?我冇幾多時間比你繼續等落去架喇....”假期算很有耐性了,等了幾年才說出這一番話。
想啊想,仍然煩惱不堪,低EQ的性格驅使,我隨手抓起枕頭往面前的衣櫃就扔。由於房間不足三坪,扔出去的力道一下沒控制好,衝力讓枕頭撞擊在衣櫃上,原本平時就吱吱呀呀發出聲響的老衣櫃禁受不住而傾斜,櫃頂的東西一股腦兒翻倒在地上。
“妖...都叫咗平時唔要的野就dum架喇!係要收收埋埋,又唔知間屋細.....”埋怨間,我望見雜物堆中有一個滿佈灰塵的黑色長方形物體。
那是我大學時的筆電。讀大學時的我,是寫作社的風雲人物,校內的舞台劇、校園周刊、微電影社等,常來向我邀稿,而我也不負眾望,寫出的故事或劇本常讓他們拿下一些校際比賽。望著筆電出神,我瞬間又掉到購買這台筆電時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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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還沒在一起時,假期也是寫作社社員,是她邀我進社的。同班的她發現了我的寫作能力,半哄半騙拐了我去買筆電,說是送我入社的禮物。為了省錢,我們去了跳蚤市場找便宜貨。跳蚤市場的特色,就是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在天還沒亮時,我們就出發了。到了市場天色還微暗,有些攤主尚在忙著擺設攤位。我們漫無目的地逛著。市場內阡陌交通,主道路與許多小巷交織,若發現了什麼有趣的東西卻沒停下來,錯過了就很難找回頭了,那情形就有點像台灣的五分埔市場。
逛了大半個小時,仍然沒什麼收穫。正要放棄,打算到大型商場買貴貨,眼尖的假期卻“咦”了一聲。
“果邊條巷仔好似有料到。”順著她的眼光望去,那是一條不起眼的巷弄,巷頭巷中沒有任何的攤檔,唯獨巷尾有一攤,上面掛著寫上“二手電腦”的LED招牌,閃爍著詭異的紅綠色燈光。當時天色還未全亮,加上早上的霧氣,那情景就更加讓人卻步了。
我向假期打了個眼色,顯示我的疑慮,但大膽的她卻拉著我往巷子裡走。越靠近攤檔,越覺得不對路,攤檔前稀稀落落擺了兩三台筆電,其餘擺設盡是些水晶球、六芒星、符咒黃曆等稀奇古怪的東西。
“有冇人呀?”我站在攤檔前兩呎,怯怯地叫了兩聲,沒人應。假期卻不知什麼時候走進了攤位,我想阻止已經太遲了。
看著攤檔內的事物,我懷疑這不是一攤賣電器的攤鋪,而是一攤算命的攤鋪。內裡擺設的事物,都和占卜有關,除了塔羅牌、占星球、中式籤卦籤文外,還有一些和預言有關的書籍,什麼瑪雅預言啦推背圖啦等等。我對這些東西非常不屑,拉著假期打算轉身就走,卻不期然與一個老頭撞個正著。
“你地係咪買野啊....”老頭聲線低沉,就像嘴裡含著一棵棗核說話般,但嘴巴卻是咧開著的,疏落的門牙及牙肉就像吃了檳榔而被腐蝕掉一樣,透著暗紅色的痕跡。
“係呀!”我還來不及開口,假期就興奮地說。也難怪,認識她以來,就知道她對一些稀奇古怪的事物感興趣,難得來到這樣的攤鋪...
“買乜呀....我呢度除咗電腦,仲有好多‘其他野’喔...”不知道是不是我聽錯,老頭說到“其他野”的時候,聲線是特別高亢的。
“我地就係想買筆電啊....”假期開始和老頭攀談。我站在一旁打量老頭,發現他非常詭異。當時正值夏天,但他的穿著卻是厚重的黑色中山裝,而且是棉質的那種。眼神往下瞄,他雙腳穿著的是老式的中式布鞋,配上奶白色襪子。當時攤鋪內的燈光是暗橙色,乍看之下,有點像...紙扎公仔的鞋子...
假期滔滔不絕和老頭談著想要的筆電配備,但老頭卻不時往我這邊瞄來,讓我非常不自在。
“咁喇,我呢度有部7成新的筆電,就賣比你市價5成喇....”說也奇怪,假期並沒和他說是我要買的電腦,但老頭在兜售時,卻是向著我說的。
“7成新?喺唔喺呀?點證明啊?”我不相信有那麼大隻蛤乸隨街跳,就挑戰起老頭來。
“有出廠序號架嘛....嗱,序號顯示部腦係今年2月29號出廠架,用都未到半年,係咪7成新啊....”老頭翻過筆電,指著筆電底部的序號說。
“乜有幾成新係睇出廠日期架咩....”我還想繼續拗,但其實已心動,畢竟目測這部筆電真的非常新淨,搞不好不只7成新,9成都有可能,只不過想再壓一壓價錢。
“後生仔...得些好意須回手呀....凡事唔好太盡....”奇怪,表面上他是在和我議價,但他看著我的眼神...更像是一種...勸誡??
“咁喇,我再賣你平些少,但有個條件...”老頭看著我,眼中閃著詭異光芒。我聽到價錢尚可議,當然忙不殊地應答,他接著說:“逢每個月的29號,你都不能打開部腦...”
“下?點解呀?”我對這個要求不解。假期和我一樣,也覺得老頭的條件很奇怪,就附和道:“係囖,老先生,點解呀?”
“你地後生唔知咁多,喺我鄉下有個說法,就係每個月的29號都係不詳日,果日無論男女老少,都要喺屋企禁足不得出街...”
“係真唔係呀?我不嬲唔信呢啲什麼奇怪禁忌。”我嗤之以鼻。
“唔好唔信邪,你睇部腦連出廠都係29號,仲要係2月29號,邪中之邪......”
“2月29號又點邪法呀?”這老頭敢情太常對著這些占卜玩意兒,腦袋燒壞了。
“2月29號只得閏年會出現,四年一遇。喺鬼佬角度嚟講,就係著名的羅馬曆法十月說....”
“羅馬曆法十月說?”假期聽到這裡,已完全被吸引了注意力。
“最早時羅馬曆法得十個月,其餘兩個月係後尾先加落去,而加落去的月份分別係一月同二月。”老頭頓了頓,接著說。
“呢個我知!因為當初的十月october其實係八月嚟,喺當時讀法oct即係‘八’咁解,所以章魚又叫octopus,八角形叫octagon!”假期搶著說。
“嗯...阿囡識貨!但你又知唔知,後尾被當作最後一個月的二月,因為閏年關係所以要加日子上去,最後兜兜轉轉,變成咗二月的詛咒?”
“唔知喔....即係乜詛咒啊?”假期追問。
“據聞原本的October守護神——宇宙生命之神賽斯,因唔滿意焦點被搶走,所以同埋之後的時間之神——高洛諾斯一齊向變成主角的二月落詛咒,逢閏年的2月29號,都會發生同生命以及時空有關的悲劇...”
“得!我應承你,逢每個月29號都唔打開部腦,你平啲賣比我喇!”深怕假期繼續探究下去,會沒完沒了。
“記住呀,千祈唔好係29號打開啊,尤其係閏年果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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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也不知是什麼原因,我用著那部筆電,在寫作上感覺如魚得水,任何橋段任何情節,每當我想不通的時候,只要打開筆電,腦子就像突然充起電來,靈感源源不絕。那段日子是我人生最高光的時刻,假期也被我的才華吸引,兩人逐漸走在一起。不過,相信詛咒的她常常惦記老頭的叮囑,每個月的29號,都會要我把筆電交給她,深怕我會打開來用。就這樣,我度過了光輝的大學四年。後來畢業數年,我到了市區工作,因為工作需要,我換了一部配備更高的電腦,而這部老舊的筆電,被我隨便丟在老家的某個角落。我一直以為母親把它丟了,但沒想到還收藏在房間的櫃頂。
摸著滿是灰塵的機身,緬懷著當初那信手拈來的靈感,心中滿滿的唏噓。不期然地按下電源鍵,它竟然還能操作!
望著漸漸亮屏的畫面,我心中滿是激動。突然我瞄到了右下角的日期處,顯示著2020年3月29日。
我倏地下意識把筆電合上。
“記住呀,千祈唔好係29號打開啊,尤其係閏年果年...”不知道為什麼,老頭當時的叮囑,現在回想起來,更像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在誘導著我去打開筆電。
左右無事,我又沒把用著的那部電腦帶回老家,禁足期間,正好用這部筆電打發時間。
詛咒?只有假期那麼小孩子氣才會相信。
我重新把筆電打開,點擊了瀏覽器,開啟臉書。時下年輕人大多不用臉書了,只有我這種老餅才會在用。不過沒關係,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產物,至少我的朋友圈,大部分都還在臉書上。
逛著逛著,眼睛被一個不斷出現的分享給吸引住。
那是最近很火的一部電視劇,叫《二月廿九》的。之前一直有朋友介紹,說是難得有誠意的香港製造。香港製造?現今這個世代還會有麼?我很懷疑。不過既然看到了,就即管打開看看吧。殊不知看了第一集就欲罷不能,十集共400多分鐘的劇,一晚就把它煲清光了。
確是不錯的本土劇!明顯在資源不足的情況下,憑著說故事的能力,很好地把穿越時空那種想要改變卻改變不了的無力感表達了出來。刀仔鋸大樹,看來本土劇復興有望。在識英雄重英雄的情況下,我瞄了一下編劇的名字,黃智揚,嗯,記住你了。
看著看著,不經已是半夜三點多,眼皮漸漸沉重起來,還來不及合上熒幕,就睡了下去。
模糊間,有種細細的聲響發出。初時不為意,但頻密的窸窸窣窣聲,最終挑起了我的警覺心。睜開眼的剎那,雙眼幾乎又瞬間合起來,那刺目的耀芒,不斷刺激著我的眼球神經。原本漆黑的環境突然光耀如白晝,眼睛必須好一段時間才能適應,然後瞄向光芒處。
光源竟然來自床前還未合上的筆電熒幕!駭異下還沒有任何反應,一股漩渦般的吸引力就從我的雙腳開始,逐漸牽扯起我整個身子,我想要發出呼救聲,但還來不及發出聲音,我就眼睜睜看著兩隻腳板朝熒幕飛去,接著就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