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諾的期限: 《藍色毛衣》三。
三。
//虛構的靈魂，真實的情感。
莉娜獨自徒步下山，回到家，看到到燈飾散落一地，有的已壞了，有的仍殘存著一絲微光。家裡雜物遍地，就像是剛被人洗劫了一樣。
莉娜走進房間，看到阿歷正坐在床邊，雙手抱頭。
「你還回來幹甚麼？去找你的尚文啊！」
「我……要陪著你啊。」
「我不用你陪。」
「不，這是我對你的承諾，我永遠都會留在你身邊的。」莉娜嘗試上前握住阿歷的手，卻被他一手甩開。
阿歷站起來，雙眼通紅的看著莉娜說︰「你知道嗎？你會想陪著我，只是因為我為你寫了個程式而已！」
莉娜後退了一步，顯得很愕然，說︰「我……不明白你在說甚麼……」
「你不會有離開我的念頭，都是我預先寫下的指令啊！」
「甚麼？」莉娜從來都沒有懷疑過自己為甚麼總是想留在阿歷的身邊，此時她才發現原來這都是阿歷做的事。
「我只是不想你再離開我了啊……沒想到最後你還是要離開我……」阿歷開始嚎啕大哭，趺坐在地上。
「我以前曾離開過你……嗎？」
「真正的你在五年前就死了！」阿歷絕望般的嚎叫。
莉娜不敢相信阿歷所說的話，體內的電腦程式不斷運算，翻查了大量資料，但仍然無法理解。大概是處理器使用過度，她覺得自己的思考開始減慢，視線和說話都開始模糊。
「所以……我是假的？為甚麼……你要製造我出來？」莉娜有點吃力去說。
阿歷的說話混著哭泣聲︰「因為我愛你啊……但，你仍愛我嗎？」
「我……」莉娜一時之間答不上來。
阿歷絕望地抬起頭望著莉娜冰冷的眼睛，像在乞求她的答案。
莉娜的處理器仍在勉強地運作中，一幕幕阿歷預先輸入，屬於過去的「她」的記憶左拼右湊地浮現起來。
「我知道以前我和你經歷了很多很快樂……美好的回憶……根據我的理解，我以前應該是很愛你的。但我也有一個問題。就是……你真的愛我嗎？」
阿歷感到難以置信，心傷地回答︰「我當然愛你啊。」
如果不愛，他就不會花了五年的時間，每天下班就在研究人工智能及各種機械知識。如果不愛，他就會花掉他大半生的積蓄，只是為了能與她再續前緣。他深信，這個世界沒有別人比自己更愛莉娜。
「我的意思是，你愛……現在的這個我嗎？」
阿歷愣住了，他不明白莉娜的意思。
「尚文他很懂我，也很會哄我。他知道我怕寂莫，所以總是不介意我在店裡留久一點，又會陪我談天說地，告訴我很多我所不知道有關這世界的事。他很願意了解我，儘管他知道我只是個機械人，他仍選擇對我很好。後來，我又上網查了一下，原來這就是愛的表現……」
「可是……那是你曾跟我說你不太喜歡說話，所以都喜歡一些靜態一點的活動，像看電影這類的啊。」
「對，我本來也是這樣想的，可以後來我當我了解得更多這個世界後，我就不再這樣認為了。倒是你……你有嘗試了解過現在的我嗎？你就只懂得工作……」
聽著莉娜的說話，阿歷忽然覺得眼前的妻子很陌生。不論是她說話的語氣、她的想法……都跟過去的她很不同。當中最受打擊的，是她竟親口跟她說她不喜歡自己，並喜歡了別的男人。
千辛萬苦把妻子帶回身邊，得到的卻是背叛。
阿歷看著莉娜，過往的回憶如潮水湧出，雙眼被淚水淹蓋。
莉娜脆在地上，視線與阿歷成水平。她握起了拳頭，帶點膽顫，但又肯定地說︰「你的妻子很愛你……但……但我想我無法成為你的妻子。」
這一句，把阿歷的心徹底擊成了碎片。
「我們的愛，就要在這裡結束嗎？」阿歷傷心至極，一個念頭倏地出現。
「對了！」他一聲大喊，把莉娜也嚇到了。
他用扭曲的表情盯著莉娜，聰明的莉娜猜到了他的心思，但已來不及躲避。
阿歷一把抓住了莉娜，強制按下了關機的按鈕。莉娜鎖骨上的藍燈立時熄滅，她的身體亦失去了所有力氣，變回了一副人型玩偶。
阿歷取來了電腦，並連接到莉娜身體內的電腦系統。
阿歷面目猙獰地輸入一個又一個的指令，一串又一串的程式編碼被毫不留情地灌進莉娜的腦袋。
「都怪我一開始太大大意，就只設了一個模糊的指令。」
他破解了莉娜設定的保安程式，找到了所有她與尚文有關的紀錄。刪除的刪除，篡改的篡改，目的就是要讓尚文這個人從她的心中消除。
如此費了好幾個小時，阿歷在確保了不會做成系統故障的情況下，再次啟動了莉娜。
「嗯……嗯？」莉娜醒過來，看上去思緒有點混亂。
「你醒過來就好了。」阿歷感到安慰。
「老公，剛剛發生甚麼事了？我們……好像吵架了？」
「對，但已經沒事了。我最愛你了，怎捨得與你吵架？你也是愛我的，對吧？」
「我這輩子最愛的就是你了。」莉娜笑說，又吻了阿歷一下。
這刻阿歷幸福得想哭，他知道他的努力不會白費，他一定能夠與莉娜長相廝守。
「我們來收拾一下東西吧。」阿歷說，扶起了莉娜。
兩人開始執拾地上的雜物。這時，莉娜拿起了一個白色紙袋，一陣遲疑。
「這……是誰給我的？」
「我啊！你忘了嗎？」阿歷笑了笑。
「是尚……文？」莉娜側著頭，說話有點結巴。
阿歷聽到了尚文的名字，全身的神經都瞬間繃緊了起來。
為甚麼？為甚麼尚文的名字仍會出現？
「他是誰啊？怎麼我沒有印象？我又為何仍會收他的禮物？」莉娜在自言自語。
「你就別管那個人了吧。」阿歷的額角開始冒汗。
「不行。」莉娜沒有絲毫猶疑︰「我的腦袋告訴我要去找這個人問個明白……」
「你去啊！你去啊！」阿歷突然發了狂似的破口大罵，嚇得莉娜的紙袋脫了手，跌在地上。
「為何你突然這麼兇啦！不……我們剛剛是不是也提到尚文了？」
阿歷瀕臨崩潰，大聲罵說︰「說到底，你仍喜歡那個尚文，是不是！」
「我不認識他啊！不對，我……我好像知道這個人，我喜歡他嗎？我的腦袋很亂！」
莉娜的處理器再次急速運作起來，教她感到痛苦。
為甚麼？為甚麼莉娜仍然存有關於尚文的記憶？阿歷回想剛才讀取資料的過程，明明一切都很完美無暇，明明他已經有好好地「清潔」了……
難道……她自己把一些記憶分開儲存在別的位置？一個……最深入的，他不會發現的地方。
阿歷崩潰地看著莉娜，再說不出任何的話。
「你對我做了甚麼？指……令？對了，你給了我寫了甚麼指令？啊……」
阿歷發覺莉娜的狀況愈來愈不對勁，馬上擔心起來，憐惜地問︰「你有甚麼不舒服嗎？」
「我……我覺得思維很混亂，很多互相矛盾的訊號……」莉娜往前走了兩步，卻平衡不了，整個人硬生生趴在地上，下巴直撞向地面，頓時凹了少許。阿歷大嚇一跳，馬上扶起了她，但這一下子的震盪，竟好像使莉娜的故障更嚴重了。
「我……沒事啊，我是機器人，不會痛的。不！我是人啊，人跌到當然會痛，但為何我一點痛覺都沒有？我不是人嗎？但我有喜歡的人啊！機器人哪裡懂得愛情？所以我是人，但又不是人，是機器人，不是……是……」
莉娜就像在自己跟自己吵架，聽不進身邊的任何聲音。沒多久，她終於停下來了，卻開始在說︰「好冷……好冷……」
明明根據阿歷的設計，她不但沒有痛感，外來的熱度她也沒有感知。
但阿歷還是就住這句話，慌張地在地上亂抓，拿起了從白色紙袋裡掉出來的一件藍色毛衣幫她穿上。在碰到她的胸口跟背部時，阿歷能感受到她身上好像每一條電線都在發燙。
「關機！」阿歷心裡說，他想到再這樣下去莉娜會抵不住過重的負荷而壞掉。然而，當她穿上了毛衣後，卻突然說了句︰「好溫暖。」
這是阿歷這段日子以來聽過這個機器人說過最溫柔窩心的說話。
他按不下那個關機鈕，他還想再聽莉娜說多幾句如此溫暖的說話。
莉娜看著阿歷，緩媛地說︰「你記得嗎？那件你……你為我織的……毛衣。」
阿歷先是一陣愕然，然後眼淚就噴灑了出來，一發不可收拾。
「我記得了，我記得了！對不起！老婆……對不起……」
阿歷想起來了，想起了一段他很早已被自己丟在一旁的回憶。
莉娜口中的毛衣，是當兩人還未結婚的時候，阿歷親手為她度身而製的一件毛衣。曾經，阿歷很喜歡織毛衣，而且擁有一手好技術。在這項夕陽工業裡男生本已不多，擁有一對巧手的就更少，在當時的莉娜眼中，阿歷更像是無時無刻都散發著耀目的光芒。
莉娜深深地愛上了阿歷，亦因為阿歷，她也愛上了針織和製衣。
後來阿歷轉去發展大勢所趨的人工智能事業，漸漸就沒再造衣服。那件藍色毛衣是他第一件造給莉娜的衣服，也是莉娜唯一一件一直珍而重之的衣服。
「那天我不小心把毛衣弄破了一個洞，但你卻一點反應也沒有，我就以為……以為你不再愛我了。後來我跟尚文說，他竟馬上就為我造了一件新的，我覺得很開心。不過……現在再想，我還是想起你了，看來我還是喜歡你的吧……」莉娜微微一笑，但這一記微笑，卻已花了她很大的力量，因為她已不太能控制自己的表情。
阿歷哭著伸手想把莉娜關掉，但莉娜勉強按住了他的手，說︰「很多感應器和分支系統我已連接不到了，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可以嗎？」
阿歷點頭。
「你為甚麼要造我出來？」這問題她剛才已經問過，但被阿歷刪掉了。
「因為我愛你啊！我不想你離開我……」
「可是我……永遠也不會成為一個人類啊……」
受傷時她不會感到痛楚，牽手時她感受不到來自對方的體溫，傷心的得想哭的時候她卻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即使以後的技術能把一個機器人模彷人類得再相似，人的思想，真的能永遠能夠製造出來嗎？
阿歷創造了一個機器人，但它卻也永遠無法成為一個人。
同樣，他復活了「莉娜」，但她卻也永遠無法成為真正的莉娜。即使她擁有所有莉娜的記憶，莉娜的性格、莉娜的心思她永遠也學不來。最後，她就只是一個名叫莉娜的機器人。
阿歷把莉娜製造了出來，只不過是為了滿足一己私慾，說到底，他只是接受不了妻子已離開了自己的事實，接受不了妻子再不能陪伴在他身邊。
當日兩人的誓言，早就無法再履行。
而莉娜，也只不過是渴望她能為自己那虛構但又近乎真實的靈魂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即使她只是一個機器人，她還是渴望終有一天能得到愛。
「阿歷……我很痛苦……」
「對不起……對不起……」事到如今，阿歷除了道歉及痛哭，已沒有事情可以做到。
也許，「莉娜」本來就不應出現在這個世上。
他錯了，他一直以為自己的程式很完美，不但沒有關心過莉娜的感受，更沒有關心過她作為機器人的感受。
「啪啦！」一記爆破聲從莉娜體內傳出，藍燈滅了，莉娜亦再沒有反應。她的背部穿了一個洞，阿歷能看到處理器和記憶體等裝置都因過熱而銷毀了。
莉娜死了。
不，她早在五年前就死了。
面前的「莉娜」也因他而死了。
阿歷雙手一軟，莉娜就倒在他的懷中。他在地上坐了一整晚，才慢慢開始收拾家中的混亂，才開始收拾他與妻子的回憶碎片。
清醒過來的他，已再沒打算製作另一個莉娜的機器人。他打算把莉娜在電腦的資料分開保存後，就把這個人工智能程式賣出去。
賺回來的錢，就開一家時裝店吧。
他知道，天上的莉娜一定會支持這個決定。
-外傳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