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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教員室的我,完全沒有辦法集中精神批改功課。因為旁邊的人一直以吵著別人的聲量說話。
「又不交功課了!甚麼指示也不聽,很煩啊!班上有一個問題學生就已經有夠受了!」
「啊!作為班主任很辛苦吧!」
「簡直是折磨啊!也不知走了甚麼霉運,今年竟然遇上這樣的學生。」
「那到底是誰呢?」
「還不是那個勇佑嗎?再這樣下去我快要精神崩潰了!」
「啊!很可憐啦,如果有人可以幫你就好了。」
「是啊......」





然後換來短暫的沉默,類似的戲碼已經重複了兩次。我戴著耳機,裝作甚麼也沒聽到。
「叩叩!」突然有人敲了敲我的桌面,我抬頭望上去,是科主任的臉。
「甚麼事呢?」我除下耳機問道。
「阻礙你工作不好意思,是這樣的,思緣老師是勇佑同學以前的班主任吧?」科主任的臉色不是太好。
「是的。怎麼了?」
「那麼你跟勇佑算是有點交情吧?」科主任的聲音愈來愈弱,「可否幫一幫忙,替他現任的老師收功課?」
我早就猜到會這樣。
「好吧,我盡量試試。」我冷冷地說。然後再次戴上耳機假裝工作,不屑看旁邊那三人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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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學後,我走到訓導室。勇佑正背對我坐著,他的書包不見了,大概被其他老師扣起。
「勇佑。」我輕輕地喚了一聲。他聽到後轉頭望向我。
「小緣老師!好久不見了啊!」勇佑沒想過會見到我,顯得很興奮的樣子。也是呢,今年我不是他的班主任,很少機會見面。我坐到他旁邊,指著桌上的作文紙。
「你搞甚麼鬼啊?為甚麼不肯交功課?」我不滿地說。
「唉,你知道嗎?那個老女人很沒趣,只懂一直叫人交功課!」勇佑伏在桌上說。我趁機觀察他的後頸。
「但你這樣鬥氣也不是辦法。」我說,「之前已經跟你說了,轉班以後,老師不一定會遷就你的,所以要適應不習慣的環境。」
「我知道啊,但現在真的很不想上堂。以前都不是這樣的......」
作為老師,聽到學生說這樣的話很心痛,但我卻無計可施。




「這道作文題目很容易啊,記得上年我教過你們作『自由題』的要點嗎?」我轉移話題,故作認真地看著作文題目。
「唔......」勇佑跟著我一同思考,「用散敘法?」
「我說,搞不好你是天才啦!我現在的學生沒有一個反應及得上你。」我摸了摸他的頭,愉快地說,「乖乖完成好嗎?你不完成的話科主任不讓我走啦。」
「但我寧願不做天才,留在原班讓你教啊。」勇佑咕嚕著,然後很不情願地拿起原子筆,開始作文。

勇佑,這個名字有點外國化的孩子,是大家眼中的問題學生。可是在我面前,卻很乖巧合作,從不惹我生氣,當然我也用不著很嚴厲對待他,漸漸地,我得到了他的信任。只要有我在,他就表現得溫馴如小動物。其他同事都覺得很奇怪,我對著他們只是鬆鬆肩,沒說甚麼。
其實是因為我知道,有問題的是他的家庭,不是他本人。
勇佑的父母在他年紀很小時已經離婚,他跟隨母親到了後父的家庭居住,加上後父的孩子,四人一同生活。
「最近有見過媽媽嗎?」我托著頭問他。
「唔......上星期見過一次。」他沒有抬頭,認真地作文,使我不好意思妨礙他。
有時候,我真的搞不懂那些大人,到底為了甚麼原因生小孩,生完又不負起照顧的責任。
所以我才不願生小孩!
在我們的學校中,像勇佑這樣來自問題家庭的孩子數量不少。但不是每個我也能收服得到。我承認我花在勇佑的時間相對較多,除了是因為他的情況有點特殊外,也因為他的名字我一聽就喜歡,很適合我們的城市。
「老師......慷『慨』的『慨』字是怎樣寫?」
我在他的大綱紙上寫了「慷慨」二字。




「『寂寞』呢?」
「還有鳥『籠』的『籠』。」我一一把字寫給他看。
「謝謝!」他看了一遍,然後抄寫在作文紙預留了的空格上。「我寫好了!」
我拿來看看,字數符合要求。
「明明這麼快就可以完成,你這傢伙!」我敲了一下他的頭,「書包被誰收起了?我幫你拿回來吧。」
「好啊,麻煩你。」勇佑摸了摸自己的頭,笑著說。

我跟勇佑所說的,走到訓輔老師教員室,向訓導主任拿回他的書包。
「辛苦你了呢,明明這不是你的工作。」訓導主任若無其事地說,我看了他一眼。
「你也是呢,明明也不是你的工作。」

回到訓導室後,我把書包交回給勇佑。
「今天要做兼職嗎?」我問。
「嗯,是啊!已經遲了兩小時,工資又被扣掉了!」勇佑一邊揹書包一邊說。
「勇佑,如果有需要的話要跟我說,」我一臉正經地說,「我有朋友有房子空置著......」




「嗯,我知道的了。但我還不需要,那房子還是留給其他前線的哥哥姐姐吧,他們比我更需要呢!」勇佑輕鬆地說。
「那好吧,記住我之前說的話——」
「一早記在心裡了!有甚麼事就要立刻逃走。」勇佑指了指心口,自信地說出我教他的生存守則。
「嗯!」我滿意地笑笑,「那明天見吧!」
「找天一起午膳好嗎,老師?」
「好啊!」
「真的?太好了!」勇佑笑著說,他的笑容很爍爛,「那麼,再見啦!」
「嗯,再見!」

待勇佑在我眼前消失後,我拿出我的手機。
「喂?是勇佑的家人(後父)嗎?你記得我吧,我是思緣老師。有關勇佑背上的傷痕......原來你也注意到嗎?沒甚麼啦,我只是想提醒你,上次你已經受警告,再犯虐兒罪的話可是要馬上坐牢的。嗯?很簡單啊,要不我現在就報警要求驗傷......嗯嗯?是這樣啊,那就最好不過了!你知道,雖然你們沒有血緣關係,但如果你坐牢的話勇佑還是會很傷心呢!住在同一屋簷下也是緣份啦,希望你們能好好相處。你明白就好了,這陣子我會幫忙檢查勇佑的功課,對啊,別客氣,那我不阻你了,再見。」

掛斷電話後,我拿著勇佑的作文走進教員室,把作文放到勇佑班主任的桌面,那個「老女人」早就準時放工了。

「辛苦你了,思緣老師。」背後傳來科主任的聲音。「你願意幫手真是太好了。」




「這樣真的好嗎,主任?」我說,「勇佑的處境你也明白,他需要人幫助。」
「我知道,」科主任說,「但那也沒辦法呀。」

「那是學生的家庭問題,我也沒辦法呀!」我的腦海響起數年前的一把聲音。

是嗎?也是沒辦法的事嗎?我沒有理會科主任,自顧自地執拾背包,離開學校前,發現手機有新訊息,是一小時前傳來的:「下班了嗎?別工作得太晚。我寄給你的巧克力收到了嗎? Vincent」
「做多幾年你就會明白的了,很多事情也身不由己。」科主任的聲音從後響起,是一把沙啞的聲線。
「也許吧,」我鬆鬆肩說,「早點休息,明天見。」說完我便把門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