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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期來的瘟疫來襲,使我們進行得如火如荼的抗爭活動不得不暫時擱置。
如果說,來自街頭抗爭的傷患是鮮明的,那麼,這段被迫衍生出來的假和平時期,傷患甚至死亡則來得無形無聲。
自第一場抗爭運動以來,不少人用自己的生命喚醒人民,他們的殞落讓我們流著淚、忍著痛地走上街頭。我們帶著他們的意志一直戰鬥,街頭示威、遍地開花、大學保衛戰......沒有一刻停下來,我們都知道敵人的險惡,只要我們步伐稍微放慢,對方必定反撲,到時一切就前功盡廢,所以我們沒有退路,只可一直走,而無暇留意自己的傷痛。
可是疫症是一個異數,它的出現迫使大家留在家中,沉澱自己的情緒。看著往日的新聞,以及對疫情的恐懼,大家終於察覺到,原來自己早已傷痕累累,體無完膚了。
有人說,我們城市的人都很善忘。但這說法並不適合形容這次的事件。很多人都因此患上了創傷後遺症。
無法上學的學生、無法走進熱鬧環境的人們、不再完好的家庭......大家的心裡都缺了一塊。
這是一種傷患,可是身為救護的我們無法醫好。
有次深夜,我和我的團隊收到訊息,我永遠無法忘記在那幢工廠大廈裡發生的事。




一個人的消逝原來如此輕易,用不著別人插手。
而要救活他,原來並不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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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山,你還好吧?」在咖啡廳裡,宏擔心地問我。
「我沒事,只是昨天失眠。」我有點恍惚,一面攪動著咖啡一面說。
「那你就不要喝咖啡啦!」宏焦急地說,「你最近都沒甚麼精神,有甚麼事嗎?」
「沒有吧,只是有點累而已。」我脫下眼鏡,按了按眉心。
「咦?手弄傷了?」宏看見我左手的手背貼著膠布。
「哦,前陣子不小心......」我說,「對了,之前訂下的敷料和止血帶到了沒有?」
「應該要過兩天吧。」宏打開手機確認,「我說你啊,這段日子你就別理會物資的事吧,反正上不了街.......你就當休息,多陪伴紫微吧,小孩長大的速度快得驚人的。」




「我有分數的了。」我說,然後喝了一口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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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很擔心你呢!」付錢時,D.C.這樣跟我說。
這裡是Book Cafe。現在正值疫情爆發時期,人客少了很多。
D.C.是這裡的老闆娘,也是之前大學圍城戰時幫了我們團隊一把的人。
那時候,她安排了律師、為無法支付保釋金的人付了錢,還在大學附近作了部署,盡量接走逃出來的人。
「別把我說得如此厲害啦,我只是碰巧有些可利用的朋友而已!」當大家感謝她時,她不好意思地笑著說。
看來她的人脈很廣,而且還經營餐廳,從外表真的猜不出她的年紀。
只是她的笑容真的很熟,到底在哪兒見過?





「手傷了?嚴重嗎?」D.C.找回零錢給我,看著我的手問。
「沒大礙,快好了。」我說,「那麼我過兩天再來吧,宏訂的貨應該會送到來。」
D.C.還幫我們找到了「財主」,現在買物資都輕鬆很多。
宏曾經說過,有需要幫手的話可以找她。看來並沒有說錯。難怪宏他們如此崇拜她。
「......」
「怎麼了?」見到D.C.突然沉默下來,我問道。
「沒甚麼,」她回過神來,「那麼,過兩天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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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我確定紫微睡了後,便悄悄離開住所。現在的街道幾乎空無一人,抬頭看見月色依舊明亮。今晚我又失眠。
也好,至少不會再造關於工廠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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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貨,到了麼?」兩天後我再次回到Book Cafe,D.C.正在看書看得入神。
她抬頭看了看我,微笑說:「原來是義山啊。你的貨還沒到呢!」
「這樣啊。」
「多等一會吧,這陣子郵政局忙得不可開交呢!」她把書簽放在書裡然後合上,「要喝點甚麼嗎?我最近發現有種茶葉很香呢,沖一杯給你試試吧。」




「咦......啊,好。」那......是巧合嗎?
「怎麼了?」她問。
「沒甚麼。」
我坐了下來,現在是停課期間,我正無聊閒著。沒多久D.C.把喝茶端過來。我啜了一口,似乎是令人心情放鬆的茶,喝完令人有點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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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再過了兩天,我再次來到Book Cafe。
這天Cafe裡面只有D.C.一人。
她把門牌翻到"closed"那邊,然後悠悠坐下。
我雙手插著袋,對峙般坐在她的對面,冷冷地看著她。
「別用這樣可怕的眼神盯著人家嘛,」她用開朗的聲線說,充滿了戲謔的意味,「你明明知我不會怕你。」
「......」我沒有說話,盡量叫自己冷靜,眼前的女人太危險,我不會再大意了。
「你不用如此警剔著我,就算不再碰你,我也大概知道你的事。」她一手托著頭,悠閒地說,「我只是想跟你談談。」
「唧......」我發出不滿的聲音,不由自住地抓住衣領。
我明明已經小心掩飾起來,但還是被她發現了我頸上的針孔。
起初是在左手手背的地方注射,可是那裡已經找不到可下針的位置了,我才改在脖子上注射。




這女人是何時發現的?難道一開始已經注意到了?
「好了,義山弟弟,」她拿起桌子上的茶壺,把茶倒進前面的兩隻杯子裡,我認得這味道,兩天前她也有沖過給我喝,「我看不如就單刀直入吧。這個習慣,是何時開始的?」
「習慣?你的說法真好笑啊!」我把身子靠向椅背,笑看著她,「别把我說成濫藥一樣,你認為我會如此容易被控制嗎?」
「哦?很不合作呢!」她拿起茶杯啜了一口,然後放下。
「宏他們也許很崇拜你,你說甚麼他們都聽你的。」我說,「但我從不受你這套啊,大姐姐。」
聽罷,她收起剛才悠閒的表情,果然女人都不可拿年紀開玩笑,但很快她的眼神又回復自信。
「那不如談談別的吧,你知道他們為甚麼叫我D.C.嗎?」
「......」我沒有說話,不知道她賣甚麼葫蘆的藥。
「你有聽過『拉普拉斯妖』嗎?」她繼續說下去。
拉普拉斯妖,是一個關於宇宙學說的早期科學假設,與「薜定諤的貓」、「芝諾的烏龜」及「麥克斯韋的妖精」稱為物理學上的「四大神獸」。
「你是說,那象徵通曉世間一切,包括過去與未來的賢者?」我狐疑地問。
「哈,所以我說當老師浪費了你呢。」她愉快地說,「是我的話一定會讓你讀數理或醫科,用我的方法。」
「你少來這套了,我的事你根本不知道。」我不客氣地說。
「Demon De Laplace,拉普拉斯的惡魔,原文的話那該是一隻『惡魔』,而不是『妖』,」她自顧自的笑著解說下去,「大家取了這名字的第一個和最後一個子音,湊起來就是D.C.了。」
「你是想自吹自擂稱讚自己是無所不曉的智者?」我諷刺地問。




「你給自己注射的是外國軍用的麻醉藥吧?因為快用完了,所以你這幾天都急著來這裡取貨。」
我的腦發出了警號,我緊握雙手,屏住呼吸。
「只要告訴自己是在『試藥』的話就可以了,救護員最好清楚知道每隻藥的效果如何,例如要多久才發揮作用,或有沒有副作用等。」她又喝了一口茶,不慌不忙的態度令人火大,「你這隻還有鎮靜作用,對失眠的你來說最好不過了。」她看著手中的杯子,幽幽地說:「可是呢,美味的食物都很易上癮啊!」
我一直默默地聽她的話,然後輕輕歎了一口氣,所有也給她猜中了。
是在何時開始的呢?也許是疫症初期,又或者早在大學保衛戰時已經埋下了伏線,在發現大家被捕、宏失聯的二十天裡,每天心情都像在地獄中熬過來......只是那時我和其他人一樣,沒有察覺出來而已。
直到前往工廠那一晚,我腦裡面的一條線「啪」一聲斷開了。那聲音很小,即使在身旁的隊員也沒有察覺,但我卻清清楚楚地聽到了。
那是內心撕裂的聲音。
面對死亡,我首次感到軟弱無力。
哦哦,身為救護員的我,得了創傷後遺症。

「你是何時察覺到的?」我問。
「我的事沒所謂啦,重點是,你的弟弟何時發現你出了狀況。」
我的神經再度繃緊,為甚麼會在這裡聽到紫微的事?
「你弟應該擔心你好一陣子了吧,上星期終於忍不住找宏商量。」她敲了敲眼前的那壺茶,「這花茶有助睡眠,前天我沖給你喝時,曾祈禱你當晚睡得好,然後今天你會問我花茶的事。那麼事情就可以完滿解決了。」
「所以你發現我脖子的針孔時一定很失望吧?」我自暴自棄地說,我從來沒有如此赤裸地被人看穿,甚至還被擺了一道,然後到頭來卻說一切都是為了我!這是何等的屈辱!




「別傻了,這樣的事我早就預了,事情如這樣簡單就能搞定就好了。」她笑著說,「我就知道義山你不會那麼容易就能搞定。」
「哼!」我的心情很不爽,「那你現在想怎樣?」
「我想你暫時退出救護隊,把所有急救用品都交給我保管。」她的要求簡明扼要,「這段時間我這裡的書都借你看,有各類醫學書籍,條件不錯吧?」
「如果我說不呢?」這女人以拉普拉斯妖自比,其實這理論在物理和化學界早已不存在。太多不可逆的例子證明,神獸根本不可能展現宇宙事件的整個過程。人類真是又愚蠢又狂妄。
「雖然硬來也是可以的,但我不喜歡。」她摸摸自己左手的繃帶,然後站起來。我盯著她的手,前天我來這裡時已經發現她的左手手掌紮著繃帶,那時我已經有不祥的預感。
她走到我的跟前,彎下身到我的水平高度,然後拆下繃帶的小部分給我看。
我不禁抽了一口涼氣,腎上線素隨即直線飆升。
「我知你不崇拜我,事實上,你當我是陌生人我也沒所謂啦,」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神態自若地說:「但同樣地你也無權干涉我的行為。」
我微微抬頭看著她的臉,通常都是我以居高臨下的姿態俯視學生,可是現在角色剛好相反。
由始至終,她都是游刃有餘地應付著我。
所有事情都已經設計好,就連最後一擊,也是為對救人有強大執念的我度身設計。
"Demon De Laplace"
我第一次遇上一頭「惡魔」。
「有必要為了一個陌生人做到這地步嗎?」我看著她問。
「你剛才說,你的事我都不知道,」她輕輕撫摸著我的頭,笑著說:「你現在還是這樣想嗎?」
我閉上眼睛,我好像想起了那份熟悉的感覺是甚麼,但又說不出來。
「我還有多一個條件。」
「是關於弟弟的事?沒問題啊,」她爽快答應,露出滿意的笑容:「我就知你會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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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有聽我說話嗎?」紫微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把我拉回現實之中。
「抱歉,想事情想到失神了。甚麼事呢?」
「哥哥竟然會發呆,真少見啊!」紫微笑道,「我問啦,你要帶我和儂到哪兒吃晚餐?這麼晚了,不會打擾人家關鋪嗎?」
「沒關係啦,那間店收很晚,而且我一早預約了。」我說,「他們的食品很有水準,而且佈置很有格調,你一定會喜歡。」
「真的?好期待啊!」紫微燦爛的笑容快要溶化我了。
「嗯,如果試過喜歡的話,以後常常來坐也可以,我認識老闆娘,她很隨和。」
「咦?竟然?」紫微有點驚訝。
「是這裡了。」我們停在一間書店前面,它的門牌寫著"Book Cafe"。

「如果將來我有甚麼事,請你幫助照顧紫微。」

「進去吧!」
我一手推開店門,引領著紫微和儂進入"Book Cafe"裡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