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上集】

阿國眉頭緊鎖,面色凝重地看著對面空無一人的座椅。案件上一秒才有點頭緒,下一秒便憑空出現一個「罪人」,徹底把所有人搞得一頭霧水。突如其來一陣暈眩,他單手撐著頭,另一手搽點藥酒在指尖,揉揉太陽穴附近,好一會兒才緩過來。一連幾個日夜不眠不休的翻閱查證,耗費了太多精力,每人筋疲力盡,也說笑的力氣也沒了。阿國眯眯眼,現在連看東西都是重影。嘆了口氣,走到窗前舒展筋骨。還是總部舒服,有咖啡提神,還不會被嘈雜的裝修聲打擾。
 
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
 
剛想忙裡偷閒小睡一刻,門一開,阿杰帶著個光頭進來,扶他坐上椅子——便是來自首那人。
 
「帶佢醒完酒喇?」阿國也坐回位置。
 




「食左藥,嘔又嘔完,應該差唔多。」阿杰補充道:「酒精測試都通過。羅sir通知左黎sir,佢哋黎緊。」
 
阿國點點頭,轉向那人:神色正經了些,意識也比剛才清醒許多,只不過臉上還漾著未退去的紅暈。
 
「咩名?」
 
「莫志華。」
 
「你承認自己係1985年超慶信託銀行案嘅主犯?」阿國吩咐阿杰記下,做筆錄。
 




莫志華猶豫半秒,「係。」
 
阿國好歹也是資深探員,一下子便捕捉到了莫志華眼神的閃避,板起臉警告道:「比假口供誤導我地嘅調查方向,已經觸犯法律。你明唔明白承認嘅每項控罪,跟住落黎講嘅所有野,第日都會成為呈堂證供?」
 
「明白。」莫志華不假思索便答,多了份堅定。
 
「好......」阿國將信將疑:「點解要自首?」
 
低下頭,沒回答。
 




「點解唔喺案發當日自首,反而要等足足成年先黎?」阿國仔細觀察後者的反應。
 
「我...過唔到內心嗰關。」莫志華低垂著眼,似乎有些犯睏,難以分析他的神色。
 
「我地見過面,你記唔記得?」阿國轉移話題,人在思考回憶的時候,最缺乏防備,所流露出的反應最為真實。「喺比郎公司,方世聰辦公室門口...你都幾火爆,發生咩事?」
 
「係...我記得你地。」莫志華難得一笑,雙頰泛紅,可能是剛醉酒的緣故,難以判斷所說的真假。「Jack鬧醒左我,佢係好人...教我做人要對得住天地良心,對得住老婆仔女。我唔驚坐監,生意失敗都唔重要,我只係想屋企人知道,佢地嘅老公、爸爸,係個有擔當嘅頂天立地男子漢!」不知為何,他提起加家人時,流露出一閃而逝的不捨與憂傷。
 
「既然你講到咁錫啲仔女,點解又要犯法?你捨得咩?」
 
「錢,我要錢。」莫志華再不感拘束,徹底放開,道出原由:「我係商人,白手起家,初頭做啲小本生意,都夠搵足三餐。市況變緊,物價都升緊,細路越黎越大,要供學讀書。我有三個仔,一個女,老婆有長病在身,靠我賺返黎嘅錢,點夠養活佢地?唯一嘅辦法,就係做大盤生意。單憑一己之力,冇人脈冇錢又冇背景,邊個會投資?直到我識左Jack,富二代喎,邊個唔想埋佢身?Jack幫左我好多,冇佢,我可能冚家餓死晒都未定。佢一開聲,即刻有大把人入股,生意越做越大,我都做左老闆,名利雙收。」他又笑了,回憶著以往的美好,享受著頂峰時的滿足。
 
阿杰停下筆,見他久久不出聲,催促幾句。
 
莫志華面色一沉,繼續道:「有次酒會,Jack介紹佢老友比我識,慢慢我地熟絡,大家有好多共通點,可以話...同病相憐。佢幫手搭上超託總經理,問我想唔想搵多啲。錢喎,邊個嫌多?況且我大仔就黎小學畢業,我想供佢去外國讀書。超託大銀行黎,業務主要分佈喺海外。咁啱葉總識得唔少海外名校校長,我梗係應承同佢地搞啦!當係為左個仔......」




「唔好意思。」阿國打斷道:「你嗰兩個同黨,一個係超託銀行前高級總經理葉齡森,另一個...方世聰嘅老友係?」
 
「韋義。」
 
這個名字是所有人意想不到的,阿國阿杰面面相覷,估計隔壁房間監控器後的同事們也是如此。韋義,說實話,阿國從沒懷疑過他,訪問過的證人也從沒提起。但莫志華這麼一說,韋義以個人名義持有三間離岸公司便合情合理。剩下幾間都是用假證登記,無從查證,或許全是韋義的「分身」。
 
可能,真的是自己忽略了。
 
阿國苦笑,讓莫志華繼續。
 
「阿義借公司名義,葉總用職業之便,我負責出錢,佢地負責疏通。79年開始,用支票輪呃錢,再用套現嘅錢去投資賭場之類嘅嘢......本來一路都順順利利,外人唔知,我可以賺多成倍,銀行業績亦提升唔少。各有著數,再比我揀一次,我都會咁做。風水師傅話,我好快會有個大劫,避唔到。果然唔洗幾耐,市況大跌,有幾單上億嘅生意都黃左,一個二個股東嚇到想撤資。我自己搞唔掂,咪叫阿義補支票輪嘅數囉!點知阿義嗰邊都唔得,佢大佬不停問佢借錢,隔幾日就黎,次次都係獅子大開口。我地兩個都還唔到,爭嘅數越拖越多。葉總嗰陣就黎升高級總經理,如果比人發現左,仲升鬼升馬咩!坐監就有佢份!佢諗到條橋,做靚表面帳目,叫阿義開幾間離岸公司,問唔同超託海外分行借錢。咁樣做,用黎掩飾支票輪嘅虧損。」莫志華頓了頓:「之後嘅嘢,你地知道晒啦...唔洗我講喇掛?」
 
支票輪,假借貸。與阿國他們推斷得一模一樣,相信事實也八九不離十。接下來發生的,便是幾年後再也掩飾不了的壞帳暴露,銀行宣佈倒閉。好在有政府接收,把這團火壓下。韋義幾年前去世,葉齡森潛逃,最後一個主犯莫志華自首落網。超慶信託銀行的盈利帳目、韋義持有的空殼公司、銀行文件的遺失、高級總經理的失蹤......犯罪鏈形成。
 
這,估計就是真相。




 
「莫志華先生,你可否保證,所講嘅一切全部都係事實?」阿杰遞去紙筆,「如果係嘅,就麻煩喺口供紙最下低簽名作實。」
 
莫志華釋然一笑,誰也看不透此時此刻的他,在想什麼。拿起筆,彷彿有千斤重。閉上眼,想像眼前這份,是單上千億的交易。落筆,在紙上劃動幾下,也為下半生的榮華富貴,畫上句號。
 
這是他最清醒的一刻。
 
錄完口供,大家已在擊掌慶祝,討論著去哪慶功。阿國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莫志華的口供與搜羅到的證據無大出入,邏輯亦合理。只要查證成功,便可正式落案起訴,排期上庭。等捉拿葉齡森歸案,順藤摸瓜揪出背後受賄人士,專案小組就功德圓滿。只是不知為何,阿國始終舒展不開眉頭。問了羅sir和黎sir,兩位前輩都不覺異樣,有信心不用多久就能結案。
 
希望,真的是自己多慮了。
 
*
 
所謂的江湖大佬,並不像劇中所描繪般凶神惡煞,面帶刀疤,智勇雙全。石斑便是其中一例子,單有股蠻力,頭腦簡單。說白點,就是一四肢發達的蠢貨。幸虧身邊有「謀士」相助,互補不足,方能稱霸一方。這樣的人都能當上老大?正如做人,不需多少才智,不用多少氣力,成功之道——在於狠。
 




石斑翹著二郎腿,一群人圍在旁,還有人替他扇著風。這,是老大獨有的待遇。每日的三點三刻,是他的下午茶時間。可能是一隻雞腿,也可能是幾塊蛋糕或者幾杯朱古力奶。這,也是老大獨有的服務。有錢是萬能的,有勢亦同樣。
 
「肥波躝左去邊!」他不耐煩地嚷嚷,每日都是肥波負責去廚房「取餐」,久久不見回。「再等落去食晚飯啦扑街!」
 
話音剛落,曹操便到。肥波手按著頭,搖搖晃晃地走來,在他面前一個踉蹌,摔了個狗吃屎。人群中爆出幾聲笑,肥波又惱又氣地站起身,頭上又多了一個大包。
 
「嘢食呢?」石斑見他兩手空空,正想發火。
 
肥波可憐兮兮地解釋:「大佬,頭先我喺廚房,比人...比人用竹蔗卜左一嘢。」他扒開頭髮,隱約可見紅腫,還淌著些許血跡。
 
「哈哈,抵你死!叫左你唔好四周圍惹仇家啦!」不少人圍觀。
 
石斑站起身,一手揪住他的衣領,嚇得他嗷嗷大叫:「對...對唔住呀大佬,我...我即刻返去拎......」
 
「等等。」石斑身旁戴著四方眼鏡的人抬抬手:「邊個打嘅你?」




 
「我...唔知,佢企我後面偷襲......不過我執到佢留低嘅帽!」肥波從口袋裡掏出頂被揉成一團的啡色布帽。
 
「仲洗諗?一定係單耳恭!」
 
「係...一定係佢!」肥波忙附和:「佢一定係唔訓氣我割左佢隻耳仔,黎搵我報仇!」
 
「扑佢個街!肥波係我左右手,搞佢即係同我宣戰!」石斑怒火中燒,一拳捶向鐵網,轟轟作響。「單耳恭...我唔玩殘佢就唔叫石斑!」
 
「等等。」那戴眼鏡的傢伙再次叫停,撿起掉在地上的布帽,端詳片刻,微微一笑:「你地不覺得頂帽...好熟口面?」
 
*
 
海味舖,午,下著小雨。
 
Hugo挨著櫃子,拿起一袋袋乾貨聞了又聞,看了又看,百無聊賴地等著。
 
「喂,陸小鳳。」Hugo揀了粒乾瑤柱放入口,「錢進搞咩呀?佢唔係又想放我地飛機呀?」
 
「可能佢...佢有事遲左呢?你可憐下我啦不如!」小虎扁扁嘴,「你呀,仲難約過阿...阿進。次次約你都話唔得閒,有嘢忙,呢個藉口用...用左百幾次啦!」
 
「欸!咁我股票行真係大把野忙架嘛!你地兩位老闆就話得閒啫,我幫人打工嘅,邊有咁多時間?」Hugo望外張望,「佢再唔黎我走架喇,咁唔容易先有一次假...你又係,約人做咩唔約喺餐廳啫!可以嗌定嘢食慢慢等呀嘛......」
 
「你...你夠食左我啲乾瑤柱咯!同我嘔返出黎呀!」
 
阿進剛進舖,便見兩人在打鬧,又好氣又好笑:「唔係等緊我嘅咩?玩得幾開心喎。」
 
Hugo一手按著小虎的頭,轉向阿進:「仲好講!呢個鐘數不知幾多人排隊,你仲遲大到!」
 
「我錯!咁啦...一陣嗰餐我請。」阿進舉手投降,順便把手上的報紙遞給小虎:「今日份報紙送到。」
 
小虎接過報紙,上面某些地方被雨點打濕,字漾開,圖片糊成一塊。剛想抱怨,眼角掃到頭條,照片上那人雖看不清樣子,但有著辨識性的光頭。
 
「唔通佢講嘅嘢係真嘅?」小虎湊近看了看,描述也差不多,應該就是他了。
 
「咩...邊個?」阿進問。
 
「去食飯啦喂,肚餓呀!」Hugo不耐煩地催促。
 
小虎誰也沒理,自言自語道:「咁我咪做左英...英雄?」
 
「英乜鬼雄呀,狗熊就有你做。」
 
「咩事呀?係咪連我地都講得?」阿進好奇,再次問道。
 
「佢咪係上次我同你提過,黎我舖頭話要自...自首嗰個醉酒佬囉。我原本都諗住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架,但你教我要正...正直,為社會貢獻。哈哈,多得你!」小虎挺起胸,驕傲笑笑:「你話ICAC會唔會頒個好...好市民獎比我?你幫我問下杰仔啦!」
 
「好...好...好...」Hugo學著小虎說話:「好肚餓呀!走得未?」
 
這事阿進確實聽小虎提起過,只是當時沒怎麼留意,更沒想到那人便是轟動一時超慶信託銀行案的主謀,而且還是以這樣的方式暴露。他不知道,也不想憑空猜測,報紙只是照著ICAC提供的表面資料寫。至於那人是酒後失言,還是有意自首,喝酒壯膽,想必只有本人才清楚。暫時只抓到一人,跟比郎公司扯不上關係,這讓阿進心裡好受點。對此事挺感興趣,等回去向阿杰打探一下再做定奪。他不是八卦,也不是那種打破沙鍋問到底的人。
 
他所注重的,是那封信,以及和Ben的友情。
 
「進?你冇嘢呀?」Hugo見他看著報紙發愣,心生疑惑:「你唔好同我講你都想攞好市民獎喎。」
 
阿進擠出笑,「又話肚餓?行啦。」
 
*
 
雨越下越大,外面沒人再打籃球,只有個腦子有點問題的傢伙在雨中奔跑。時而蜷縮在球架下,時而甩著帽子:飛出去,撿回來,再飛,再撿。
 
簷下,Gordon翻著報紙,輪椅對著操場,是唯一的觀眾。
 
「嘿嘿,佢仲玩緊飛帽仔?」單耳恭不知從哪兒弄來一支汽水,遞給他。
 
他笑笑拒絕,單耳恭也不客氣,一人喝兩支。監獄裡的人都知道,有兩個殘疾人形影不離,從病友上升至朋友關係,多勵志的故事。有時獄警見到他們,竟然會投去同情又欣慰的目光,是他最討厭的。沒像外人想像得多美好,兩人不過是各有所求而已。Gordon缺個幫手,單耳恭缺個腦子;他不拒絕單耳恭的幫助,單耳恭則感謝Gordon幫他找回了尊嚴。
 
僅此而已。
 
「洗唔洗叫人拖佢返黎?」單耳恭沒所謂,反正跟那傻子無仇無怨,只是有些於心不忍:「再淋落去實會發燒。」
「心痛?」Gordon翻了一頁,調侃道:「你會咁善良,轉左性?」
 
單耳恭呲牙一笑:「我係擔心佢燒傻個腦,負負得正,奇蹟般好返啫。」他對那傻子的表演沒興趣,學著Gordon看報紙,問:「有咩新聞呀股神?我等緊你出去比股票貼士我架。」
 
聽他這麼一提,Gordon才想起自己還有一個多月便能出獄。非但不期待,還有些不捨。除了剛進來幾天,以及躺在病床上那幾個月嚮往過外面的世界外,其他的日子,想都沒想「出獄」二字。這裡面確實挺好,一天中大部分時間都在思考,沒有虛偽的社交,沒有無謂的擔心,也沒有了各種曾經的情與義。這叫禪修吧!仙人修煉的是「愛恨情仇」中的愛與情,但自己修煉的,是剩下兩樣。
 
「Gordon哥,你唔係唔捨得我呀?」單耳恭見後者沒回答,自作多情了:「唔洗等我喇,我仲有年半先走得...放心喎,出面有大把好似我咁嘅好男人。」
 
Gordon確實不捨,但他不捨的是監獄。畢竟他好不容易才在這裡,找到樂趣。
 
單耳恭聳聳肩,自覺無趣,轉開了話題:「股神,比個貼士啦...我老婆後日黎探監,到時我可以順便叫佢幫手入貨。」
 
Gordon把報紙翻回第一頁,指指標題。
 
「超慶信託銀行案主犯自首?」單耳恭照讀,「你...叫我買超慶信託?」
 
Gordon不置可否,單耳恭再問:「但你唔係話,呢隻股票信唔過嘅咩?係你估中佢會出事架喎,如果唔係政府出錢,一早停左牌啦!我冇乜錢架咋......」
 
沒錢還學人玩股票?
 
Gordon忍住沒說出口,無奈道:「犯都拉左,仲驚股票跌?」
 
「咁如果單案未完?或者主謀另有其人,咪好危險?」
 
Gordon微微一愣,他沒想到單耳恭這麼聰明,也或許只是誤打誤撞。他更傾向後者,相處了兩年許,也不覺得單耳恭大智若愚,正如天才與瘋子只有一線之差。算了,說出來也無妨。
 
「咁恭喜你,股價會升到嘭嘭聲。」不給對方發問的機會,Gordon繼續說:「真正嘅主謀一定會炒高個價。政府鍾意息事寧人,但要顧忌市民。而市民又好,股民都好,佢地要嘅唔係真相...係錢啫。」
 
單耳恭激動得差點把汽水瓶摔在地,「九成係啦!你話呢個世界邊有咁多巧合?主謀呃完錢又點會蠢到自爆?」
是呀,這世上哪來那麼多巧合?
 
主犯打完人又怎會傻到把證據留下?
 
單耳恭得意忘形地笑著,想像自己出獄後開豪車住豪宅,左擁右抱的幸福生活。傻子的帽子朝他們飛來,正正落在Gordon腳邊。傻子跑來撿,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停住了,沒敢再上前。Gordon不知道傻子害怕的,是所有會說會動的活人,還是只有他一人。
 
看戲的兩人對視一笑,單耳恭上前,對著帽子吐了口口水。
 
精準落在,那頂啡色布帽上。
 
*
 
犯人自首,剩下的工作就輕鬆的多。就像中學時的數學題,證明某某三角形相等或類似。題目已給明了所有用得著、用不著的證據,只要在配圖上連連畫畫,動動腦筋,把線索連在一起便能證明。簡單的題目,差個證明理由就能完成,阿國還是覺得不妥,但說不出哪裡不妥。
 
沒有指向性證據,單憑莫志華一人的口供本不應草率起訴。阿國想深入調查可信度,但羅sir已上報了洋人上司。不是歧視,那洋人最喜歡出風頭,沒幾天就通報各行各業,等了報紙,也接受了訪問。政府那邊得知了當然開心,想著好好利用機會炒作一番,證明當初接收的決定是最明確的選擇。抓到人,就能真正「息事寧人」了。
 
證明工作挺順利,最重要的一環,在韋忠那兒。他的供詞,才是關鍵。雖不算是什麼證據,但起碼能確認莫志華所說的一切合理。
 
大韋等電話響了片刻才接起,聽完內容後又是一愣。
 
「韋生,請問你是否認識莫志華?」這便是那條關鍵的問題,他的回答至關重要。若答是,便能更進一步證明真相;反之若答否,則等於一下推翻莫志華所說,案件則回到原點。若麥志華與韋氏兄弟不相識,又怎有可能是同謀?
 
大韋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假裝咳嗽,咳嗽的同時頭腦飛速轉動。那時報紙未登,他對主犯落網一事一無所知。
 
答是,若那位莫先生是懷疑對象,自己豈不是惹火上身?
 
答否,若那位莫先生把鍋甩到自己身上,這麼回答豈不是此地無銀?
 
答不知道?忘記了?這樣模棱兩可的回答,會否更惹人懷疑?
 
有了,他想到了個最完美的解釋。
 
「韋生?冇事嗎?」
 
大韋不再咳嗽,喝了口水,慢條斯理答:「冇,喉嚨少少唔舒服啫...莫生呀,我識。」
 
「你地係咩關係?」對方語氣提高了點。
 
「冇記錯嘅話,佢係我細佬朋友。」
 
電話那頭阿杰激動地向一旁的羅sir和阿國點點頭,阿國用口型傳達,叫他問仔細點。阿杰繼而問:「你肯定?點樣證明?」
 
大韋裝作思考,頓了頓:「肯定,我雖然未見過佢,但成日聽細佬提起。細佬放過我幾次飛機,都係用莫生做藉口,所以我記得特別清楚。」他笑笑,使語氣更為堅定真實。
 
「明白,咁韋生你有冇問人借過錢?」阿杰再問出第二條關鍵問題。根據口供,莫志華是因為業務週轉不靈才無法準時還錢給葉齡森填補支票輪,這點經過財務報告證實。而同謀韋義則是因為哥哥的數次大額借款,無能力補錢。
 
大韋不明所以,但還是照直說:「有,我以前成日問細佬借。」他不敢多說,生怕露餡,或是說出不該說的秘密。
 
另一邊阿杰比出個「OK」的手勢。韋忠的回答與公司秘書的證詞對上,屬實。
 
「唔該晒,麻煩您聽日黎總部簽個名作實。」
 
大韋鬆了口氣,過關。
 
*
 
韋忠那邊已核實,能找到的證人,還剩下方世聰。不用ICAC出動,在掛電話不久後,他就自己送上門。
 
「阿sir,我想見一見阿華。」Jack一臉哀傷。
 
「你同佢都幾老友喎,你究竟同佢講過啲咩?」阿國帶著笑問道。
 
「唉...係我錯,如果唔係我介紹老葉佢識,佢就唔會行呢條不歸路......」Jack竟然滴下幾滴淚,「大家十幾年老友,我唔想佢越踩越深,勸佢自首。可能我當時語氣重左啲,但我所講嘅每一句,都係為佢著想。」
 
一向憨直的阿杰此時也分不清孰真孰假,只能在旁看著阿國與Jack兩人一來一往的高手過招。
 
「哦?即係你一早知道呢件事?」阿國還是面無表情。
 
Jack點點頭,「係,不過我都係事後先知。老葉一著草我就覺得唔妥,阿華同老葉行得最埋,所以我即刻去搵佢,一問就乜都知道晒。」
 
「你明知莫志華犯左法,仲幫佢隱瞞?點解唔報警?」
 
「阿sir唔好亂講喎!我邊有幫佢隱瞞?再講如果唔係我勸服佢自首,你地會咁快交到差?」Jack誇張地舉起雙手:「知情不報,唔犯法喎。」
 
「竟然你承認知道事實,咁就麻煩方生同我地分享下。」阿國不甘示弱,「你知道嘅,一定多過我地。」
 
Jack往後一靠,挨著椅背,輕鬆道:「阿sir,口渴。久仰ICAC咖啡好飲,唔知有冇機會試下?」
 
阿國拍拍阿杰,後者會意,出去斟咖啡,房間只剩下兩人。
 
對視片刻,Jack笑了:「阿sir,你唔係以為我有嘢想單獨同你講,先特登使走嗰個細路呀?」
 
「有嘢講就講啦。」阿國把椅子往前移了移,「唔好賣關子,我冇乜耐性。」
 
「哈,我唔明點解係你呢個茄哩啡坐喺度,乜ICAC冇人啦咩?」Jack提高嗓門,說給另一方面的人聽:「喂,唔好當我係犯咁審得唔得!一場黎到,連個招呼都唔打,好冇禮貌喎...羅sir!」
 
沒一會兒,門開了,羅sir進來,手上拿著杯咖啡,放在Jack面前。
 
「黎左,講得未?」羅sir坐在阿杰位置上,「你知幾多?」
 
「阿華講晒啦,你當我係免費復讀機?」Jack聞了聞咖啡,一臉嫌棄。
 
「請您合作。」羅sir輕聲加了句:「Jack哥。」
 
後者滿意地點點頭,「阿華同我講過,交易文件係老葉負責保管,以銀行名義,應該仲喺檔案室。」
 
「我地已經睇晒所有文件......」
 
「咁我就唔知喇。」Jack聳聳肩,「捉人係你地嘅任務,無關我事。我知嘅講晒,淨低嘅,一係問老葉,一係...落去問細韋。」
 
此話讓阿國一怔,他找到了第一個不妥之處。
 
朋友之間的稱呼很少叫對方全名,多數都是叫英文名、名字諧音、或外號。最常見的,便是叫名字最後一字,加上表示親切的「阿」、「老」或是表示尊敬的「哥」、「爺」等等。例如莫志華,Jack稱之「阿華」。但韋義不一樣,他排行老二,熟人像Jack和哥哥韋忠等會稱呼他「細韋」。阿國記得很清楚,莫志華錄口供時叫葉齡森「老葉」,與Jack的稱呼相符。但卻叫韋義「阿義」,而不是「細韋」。
 
能證明什麼?證明莫志華與韋義不熟悉,甚至兩人根本不認識!莫志華想捏造一段不存在的友誼,卻因此露出破綻。
 
阿國十分激動,想把發現告訴羅sir,但仔細想想,這也證明不了什麼。朋友之間的稱謂,因人而異。「阿義」又好,「細韋」都好,哪個順口就叫哪個。這算哪門子「證據」?上到法庭,絕對是道送分題,簡直是個笑話。阿國已經可以想像到上庭,當他提出稱呼這個觀點,能被對方律師瞬間反駁:
 
人家愛怎麼稱呼就怎麼稱呼,你管得著嗎?
 
阿國在心裡嘆了口氣,又被打回原型。
 
「阿sir,問完未?我想見阿華。」Jack打了個響指,把阿國拉回現實。
 
「莫志華已經轉交左去警方嗰邊,sorry,幫唔到你。」
 
「唉,可惜。仲想親口同佢講聲對唔住添...羅sir,麻煩幫我帶句說話。」Jack想了想,「同佢講:我會幫佢好好照顧大仔,保送佢入名校。佢間公司我會接手,佢嘅屋企人,即係我嘅屋企人,有我罩住一定平平安安,叫佢放心。」
 
阿國皺皺眉:「無緣無故,對佢咁好?」
 
「話晒都係我間接令到佢坐監...勸朋友自首唔係件容易事,唯有盡可能補償。」Jack看樣子確實挺愧疚。
 
合理,又不合理。
 
*
 
阿國陷入沉思,想出無數可能性,但很快被親自否定。到底哪裡出了問題?上頭已經宣佈了結案,只要回銀行把證物交給法庭,很快就會排期準備審理此案。物證少,人證也勉強,但在「上司們」施壓下,不得不開庭。審判是法官與陪審團的是,辯護是律師的事,ICAC與警方的工作已做完,功成身退。所有人都不覺異樣,不禁讓阿國懷疑,自己是否瘋了。
 
前往銀行的路上,阿國強迫著自己不去想,閉目養神,但腦子還是不受控制地轉動,差不多整整兩年的調查一幕幕在腦海中如電影重播般呈現。感覺證據鏈打成了死結,那關鍵性的交易文件到底去了哪?如此龐大的金額交易,一定是義公司名義;若用公司名義,便一定有經審批的交易文件。他算過了,文件的數量一定不少,起碼有一整箱。那麼一大箱文件,搬出搬入肯定引人注目,又怎可能一個目擊者都沒有?超託銀行是海外公司,裝有最先進的閉路電視。第一日調查時警方立即調取了事發前檔案室的閉路電視,三十天的紀錄,檔案只有進沒有出,只有多沒有少。
 
莫非葉齡森沒有走公司程序?截取文件是有可能,但只會是一小部分。若全部截取,一定會被財務部同事發現。他可以賄賂一群人,但沒可能賄賂全公司上下的員工。
 
接受培訓時,導師上的第一課,便是講證據。
 
沒有足夠的證據下,莫志華被提堂。
 
唯一的證據,顯示不出真相。
 
阿國想起最初那道簡單數學題。解不出答案,只有兩個原因。一,解題方向錯了。
 
錯了......方向?
 
驚醒,猛地睜開眼睛。能依靠的只有閉路電視,要有問題也只會出現在這上。事發前的錄像看了數遍都無問題,那麼,事發後的呢?如果那箱文件,是在事發後才被搬走處理的呢?如果葉齡森有幫手呢?一切合理。葉齡森在事發潛逃後,有人幫他清理了文件。這樣便能證明,閉路電視為什麼拍不到線索。因為一開始,調查的時間方向,已經錯了。
 
答案不能只靠證據推算,有時「證據」也需靠答案來斷定真假。
 
但想到這些又有什麼用呢?阿國苦笑。兩年前的錄像,怎麼找得回來?事發後員工停工,銀行根本沒人。復工後不久,專案小組便入駐檔案室,鑰匙由他們保管,誰能從眼皮子底下溜進去偷一整箱文件?也就是說,若有人要偷,便只能在事發後及小組入駐前這一小段時間內。偷出來了,怎麼處理?四周都是保安,案發後那幾天還有全天候警察看守。可能有漏網之魚吧!
 
算了,別想了。找到那箱證據又怎樣?法律,不是屬於他的遊戲。
 
到了。阿國下車,在大門口停下腳步,仰頭望著,在這工作了許久的銀行,難免有些感情。來來往往數回,還是第一次有這閒情逸致欣賞。「超慶信託銀行」幾個大字塗上了新漆,煥然一新。門口的大石像早已完工,還記得那時他們猜測過,布篷黎正裝修的「大工程」是什麼。有人猜是獅子、人像等等,沒想到,是個大地球儀。可能象徵著全球吧,畢竟是間海外銀行。
 
他伸手摸了摸地球儀,算是告別。腦子裡奇怪的想法一閃而過:
 
你說那箱文件,會不會被埋在地球儀下?
 
或許那個神秘幫手,不是員工?
 
建石像而已,為何需要鑽地?
 
建築工人一箱箱搬進搬出的,有沒有可能,不只是油漆?
 
事發前便開始建造,可能只是巧合?
 
阿國搖頭笑笑,笑自己的天馬行空,收回了手。
 
太荒謬了吧?
 
繞過地球儀,往前走,走進銀行,沒再回頭。
 
*
 
包間內熱鬧非凡,一群人很久都沒這麼盡興過了。喝酒的喝酒,猜拳的猜拳,就如以前一樣。餐廳是小虎選的,不算高級,也不符大家現在的身分地位。問他原因,他只是笑笑不回答。可能其他人都忘記了,這間餐廳,是三兄弟湊錢買股票贏了第一筆錢時,Hugo帶他們來的。現在,卻連本人也不記得了。
 
Hugo站起身拍拍手,「好多謝大家幫我提早慶祝生日......」
 
「咩呀?今日係幫杰仔同阿國慶功,順便請你食生日飯啫!」阿進不客氣地打斷,再扮出一臉無辜的樣子。
 
Hugo笑罵了聲:「係嘅係嘅,我自作多情...不過我地好似仲差一個靚女喎。」
 
話音剛落,婷婷打扮得花枝招展,被服務員帶進來。阿杰放下筷子,眼睛再也挪不開,他可從沒見過婷婷這副打扮。一身古風紅旗袍,裙邊岔開,露出白皙長腿。腳下踩著雙高跟金鞋,手裡挽著白挎包,手指塗著亮色指甲油。碎步緩緩走來,好比仙女下凡般亮麗,媲美沉魚落雁般窈窕。他看呆了,不知不覺張大了嘴,嘴角上扯,若笑若驚般。
 
阿進一臉問號地看著弟弟,「杰仔?做咩笑到成個智障咁呀?」
 
阿杰臉一紅,收起笑,拿起筷子埋頭苦吃,不時抬眼瞄瞄婷婷。
 
「囂哥你攜...攜眷出席呀?」小虎瞬間轉為心心眼,語氣也溫柔了許多:「婷婷你...你今日好...好靚!」
 
Hugo裝紳士般伸手,另一手背後,彎下腰說了句誰也聽不懂的英文。
 
「咪誤會呀,頭先收遲左黎唔切換衫啫。」婷婷一臉嫌棄甩開Hugo的手,「學好啲英文先啦你!咁樣仲學人扮Gentleman!」
 
Hugo不惱不怒。這才是自己熟悉的婷婷,那個大大咧咧的「賊婆」。
 
婷婷明顯來晚了,見桌上的飯菜被清得一乾二淨,只剩下湯渣,一拳捶向Hugo。「喂,又話有好嘢食?早知就同導演去鋸扒啦......」
 
對,這個婷婷,還有點小暴力。不過他喜歡。
 
「你嬲爆爆個樣,又幾得意喎。」Hugo笑笑,任憑她捶打。「我點捨得女神嬲呀?黎,即刻帶你去鋸。」説罷朝阿進擠擠眼,帶著婷婷走了。
 
「去邊間鋸?」
 
「唔知呀...呢頭附近都幾多地盤,你想鋸咩?鋸木板定木條?」
 
阿杰怏怏看著兩人的背影,拼命往嘴裡塞飯,忘了嚼,差點噎死。
 
「呢個Hugo,又借婷婷過橋走數...擺到明係唔想埋單。」阿進歪歪嘴,鄙視地低聲嘀咕。
 
這話小虎聽在耳裡,眼珠一轉想了想,故意把筷子掉在地,彎腰撿時捏著嗓子叫道:「嗶嗶...嗶嗶...」
 
一直一言不發的阿國忍不住笑出了聲,阿進和阿杰則二臉懵地看著。
 
「欸,我...我去覆個機先......」小虎轉過頭笑笑,說謊時臉不紅心不跳,也跑了。
 
阿進往椅背一靠,雙手抱胸,左右來回審視著剩下兩位。「點呀?跟住到邊個表演?」
 
阿杰吞了口口水,起身:「哥我飲多左水,去個廁所先......」話沒說完溜走了。
 
阿進朝他扔了張餐布,沒扔著,掉到地上。阿國幫他撿起,笑著安慰:「呢啲先係真朋友。」
 
阿進也笑了:「你今日一反常態喎,粒聲唔出,冇咩事呀嘛?」見阿國猶豫著沒回話,再問了句:「係咪單案有問題?唔係排緊期上庭啦咩?新聞都出左。」
 
「下個月30號一審。」
 
「好事呀。人都拉左,總算對市民有個交代。」
 
「唔少人承認收左葉齡森錢幫佢辦事,但係葉齡森本人就......」阿國嘆了口氣,「泰國同香港冇引渡條例,入境紀錄淨係查到佢最後一次出境,兩年喇,佢應該都換左個新嘅身分,去左其他地方都未定。人海茫茫,就算搵FBI幫手都冇咩用。」
 
「最弊宜家科技同司法系統唔夠完善...希望十年廿年後香港回歸會有改善啦,到時就有機會捉佢歸案。」阿進拍拍後者肩膀,以示鼓勵:「你可以做到嘅嘢做晒架喇,唔洗怪責自己。」
 
「...但我始終覺得件事冇咁簡單。」阿國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我覺得...莫志華唔係主謀。查案嘅嘢我唔可以透露太多,之但係...我地成team人好似比條線牽住,好似比人利用緊...根本係為左破案而破案,隔硬拱莫志華上庭,隔硬判佢有罪。」
 
阿進不知如何回答,良久才開口:「會唔會係你諗多左?」
 
「我唔知...」阿國搖搖頭,苦笑:「但如果佢係無辜嘅,我咪做左助紂為虐嘅罪人?」
 
阿進也沉默了,自己又何嘗不是?
 
「米已成炊,諗黎都冇用。起碼,你問心無愧。」
 
「不在其位,難謀其政。或者某日我坐上高位,有機會親手彌補呢個過錯?」
 
「亦或者...你都會為虎作倀。」
 
「咁你呢?」
 
「黑係黑,白係白。」阿進堅定一笑:「如果呢個世界係灰色嘅,咁就一定需要有人,自願做白色。」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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