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有罪2》: 第一集
1987年8月
清晨小道上,清脆鳥鳴聲。沒一會兒,就被輪椅輾過的尖銳聲響掃了興。獄警打扮的小伙子,緩緩推著輪椅,上面坐的,是個年過半百的先生。昨夜下大雨,路上坑坑窪窪,積水甚多。一個不留心,輪子打滑,陷入其中一個水窪中。那先生震了震,緊捉著手推輪圈,才穩住身子。小伙子也嚇了一跳,但很快反應過來,使勁把輪椅扶正,推上平路。再走了幾步,聽見車聲了,便停下。
「榮生,我就送到呢度喇!」小伙望了望四周,偶爾有幾輛的士飛馳過外,不見有人來接。這地方,應該沒人想久留。見老先生挺可憐,便加了句:「你點返去?有冇親戚黎接你?」
老先生目光瞬時黯淡,抬手取下眼鏡,用衣角擦試著。小伙見他沒回應,聳聳肩轉頭離去,留下輪椅和老先生在晨風中。良久,他才把眼鏡架回鼻樑上,輕扯嘴角,笑了。
「返去?」他笑了幾聲,斷斷續續。猛地抬頭,眼前是座山。不知是人在仰望著山,還是山在俯視著人。半瞇著眼,雙手越攥越緊,喘息聲也越加急促。這一刻,是他在仰望著山。
明明正值酷暑,吹的是暖風,怎會有些涼意呢!小伙子縮了縮脖子,百思不解。快走進大門時,放心不下,回頭一看。那老先生和輪椅,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4年中,香港沒什麼大變化。還是車水馬龍,還是人來人往;還是熟悉的那群人,還是熟悉的那個家。那次濚木集團宣佈倒閉,股票停牌,掀起了挺大波動。一夜間,股票變牆紙。破產的破產,跳樓的跳樓。點石成金,本就是神話,哪有破不破滅之說?神話童話,有人信嗎?要是信的,怎麼不見你向神燈許願?許棟別墅,無數帥哥美女,花不完的錢?股票市場就不同了,在這戰場上,戰局每分每秒都在變。什麼時候進攻,什麼時候防守,什麼時候結盟......一失策,就能讓你全軍覆沒。所以我總說——這是個殺戮市場,不是遊樂場。買了入場券,就必須處處留心。連自己躺在砧板上都不知,就只能任人魚肉。你的一條命,還沒一支股票值錢。
「榮生。」大叔憨笑著,轉過頭。
這就是Gordon請來的司機阿斌,老實忠厚,還挺專業。最重要的,他不賭馬。出來後第一件事,賣了房賣了車,有了筆錢—本錢。順便找了個人照顧自己,畢竟,他也成了半個廢人。一桶水是半空還是半滿,一個人是半個廢人還是半個好人,在乎自己怎麼想。呵呵,懂得幽自己一默是好事。
他該慶幸,乃隆扎了那麼多下都能撿回條命。可惜最後那幾下,扎進了背脊,壓了神經,下肢癱瘓。不知是他命不該絕,還是那支牙刷磨得不夠尖。反正,自己是活下來了。不信什麼因果報應,但世事實在太多巧合,不得不信。阿Noon為了跟我私奔,出車禍,雙腿走不了路...給她一大筆錢,就當是補償吧。幫了司機陳炳耀還債並勸他戒賭,他卻因看馬經疏忽駕駛撞死了晶晶。你說諷不諷刺?阿Noon的腿是治好了,但晶晶...永遠回不來了......
「我地宜家去邊呀榮生?」
Gordon恍過神,內後視鏡中的自己,滿臉鬍渣,像極了滄桑老頭。也是,該換個面目見人了。自己,也要重新開始。
「睇左樓先。上次嗰間位置唔錯,去同個業主傾下。」
阿斌應了聲,清清喉嚨:「榮生呀,其實你間別墅都唔錯呀!山頂靚位,清靜舒服,仲有無敵海景添!點解要賣?」
「小財唔出,大財唔入。」
他輕輕「嘩」了一聲,瞪圓了眼珠,像是聽到了什麼難以置信的大秘密:「咁...咁大間別墅只係『小財』?」
阿斌真是老實人,老實到有點愚蠢。Gordon沒理會,他也自覺閉了嘴。要是世界上所有人都像他一樣,那就不會有輸贏善惡之分。
*
阿斌張望了一圈,確認沒其他路了,拐進一條小巷,在長樓梯前停下。
「榮生,不如我上去叫個業主落黎?」他拉開車門,前腳踏出車外。
看著那條長樓梯,那個下輩子永遠的阻礙。總不能叫阿斌背自己上去吧!無奈,點點頭。但視線還是無法離開那長樓梯,好長,若無止盡。阿斌走了,他上那樓梯,也有些吃力。搖搖晃晃,每爬上一步,都要用手撐著大腿。這不怪他,要怪就怪他的身型,就這樣饒有趣味地看著。4年了,已忘了如何行走。
等了好一會兒,他才回來,帶著另一個男人,應該是業主了。還是那樣笨拙地下樓梯,喘著氣。
Gordon搖下窗:「你就係業主?」後者點點頭。
他尷尬笑了笑:「唔好意思,請你落黎。我行落唔方便...介唔介意入黎傾?」
「榮木桐,香港傳奇人物喎。」業主不客氣地進來,坐在旁邊。
那人腔調和嘴臉,很討人厭。
「過左去嘅嘢,何必再提?」Gordon堆起笑臉,「你間屋嘅地理位置,我好鍾意。上次聽你太太講,你地黎緊要返東莞?」
「係...早知係你,就開高價啦...」他喃喃道,很是懊惱。轉了轉眼珠:「不過榮生,我地只係返幾個月,唔係移民喎!再加上呢區又唔係得我一間...」
說著麼多,不就是想加錢?
Gordon緩緩伸出兩根手指,他皺皺眉:「二千?」
「二萬。」租他那破屋,綽綽有餘。
業主一愣,瞬間兩樣。倒吸了口氣,「嘩榮生,爽快!想租幾耐?」
「兩個月。」
「咁短呀...」他扁了扁嘴,但還是知足了:「好,我上去拎合同。」
他春風滿面地走了,腳步輕盈地跳上樓梯,一路小跑。
「榮生,嘥咁多錢,值得咩?」阿斌替Gordon不值。
他笑了。智者每下的一步棋,都有其用意。看不穿,只因愚蠢。看向房子旁那座山,這才是他的目標。他的,第一步......
*
3年前,1984年。
「杰仔?」錢永進咬著饅頭,含糊不清:「咁早嘅?過黎食早餐啦!」
錢永杰翻了個大白眼:「邊似你呀...老總!」邊說邊在鏡子前整理一番,「日日訓到自然醒,你估個個都似你咁輕鬆咩!」搽上髮蠟,油光發亮。一拍手,「Perfect!」
這回輪到阿進翻白眼了,一臉嫌棄:「搞咩呀...ICAC宜家係查案定選美呀...你幾時變得咁姿整架...」
「錯!」阿杰轉過身,傲嬌地叉起腰:「我今日唔係返工,係拍!拖!」
阿進正喝著水,一聽這話,差點嗆到,噴出大半。慌忙擦了擦嘴,阿杰見狀遞去幾張紙。
「你...你幾時有拖拍架?」邊咳邊說。
「又唔算係拍拖嘅...陪婷婷去接Hugo啫...」
阿進一愣:「Hugo?佢今日出黎?」
阿杰輕蔑地「哼」了聲,「坐監前兄弟,宜家變契弟咯......」瞄了瞄大哥,後者沒出聲,事不關己的樣子。乾脆搬了張凳子,坐到他旁邊。
「大佬呀,我都係為你好,你咪嫌我長氣......其實Hugo未跟榮木桐前,雖然個人吊吊揈,又有少少貪錢...但都唔衰得晒嘅,有好野又第一時間益我地......」
阿進還是沒出聲,悶悶地喝水,但只是抿了一小口。阿杰打鐵趁熱,繼續說:「Hugo入去坐,我探過,婷婷探過,陸小虎都探過......只係得你,一次都冇探過佢。一世人兩兄弟,你地究竟有啲咩血海深仇啫!你去探個衰人榮木桐都唔探Hugo......」
「唉...」阿進終於開口了,有些不耐煩:「我同佢啲嘢你咪理啦!」
「唔係咧...嗱你細佬我之前比衰人害到諗唔開差啲講Bye bye,好彩有你救返我咋!」阿杰裝出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我真係唔忍心見到你地兩兄弟變成宜家咁形同陌路,我都想幫返你呀......」
阿進一拍桌,假意揮拳,嚇得阿杰彈開兩米遠。
「為你好咋!」丟下一句話,就匆匆跑走了。順手抓了件外套,沒來得及穿上。
眼前杯中的水,經過剛才那番震動,仍在盪漾。
^回憶【1年前,病房內。阿進擋在Hugo面前,堵著房門。
「如果你仲有少少良知嘅話,跟我去ICAC,講出真相。」
Hugo顫抖著,「你知唔知如果我講個真相出黎,我都要機會坐監架......」半帶哀求:「係咪兄弟先...係兄弟就唔好攔住我,放我走...」
後者嗤鼻一笑,「兄弟?你仲好意思喺我面前提呢個詞?」
Hugo眼裡滿是不可置信。
「你一早唔當我兄弟㗎啦...」阿進毫不猶豫,字字鏗鏘,擲地有聲。「我當你呢個兄弟死左架喇!」】
「係呢...點解我地會變成咁?」
一會兒,水又恢復了原本的平靜。
*
Hugo停在門檻前,猶豫著。踏出這一步,就代表自由。被困了一年,扣去假期,其實一年也不到。坐牢對他來說,不是什麼大事,出來不又是條好漢?重見天日,好事。但踏出這一步,也代表著他得面對失敗,面對一無所有的自己。丟了工作,沒了錢,這一年中,可能連女朋友也跑了路。婷婷不是這樣的人,她答應過,會等我。他這麼想著,不知不覺,已踏出一步,跨過了門檻。瞬間,全身舒坦,貪婪地大口吸著清新空氣。看著眼前蔥蔥鬱鬱的山,放下手袋,鬆了鬆筋骨。
「Hugo!」
他循聲望去,隔著有些距離,但他還是一眼認出,那個蹦蹦跳跳的女孩,是婷婷。難掩激動,剛想衝去與她相擁,就像電影情節一樣:久別重逢的男女主角,向對方奔去,相擁而泣...順便來場雨中激吻?想到一半,腳都沒挪一步,夢就破滅了。他的笑容,也僵在臉上。
「喂,做咩呆晒咁呀?」婷婷在他眼前晃了晃,想打響指但沒打出聲:「坐監坐傻左呀你?」
Hugo的視線沒在婷婷身上,有些尷尬地撓了撓眉角。
「你地......」他指著婷婷身後,提著大包小包的阿杰:「幾時...嘅事?」
婷婷莫名其妙:「我同佢?咩事呀?」
阿杰瞄了瞄婷婷,後者一頭霧水地來回在Hugo和阿杰臉上掃來掃去。他
有些失望,但還是開了口,裝作若無其事:「冇...婷婷叫我陪佢黎接你咋嘛......」
「喂你諗乜嘢呀莊帶喜!」婷婷恍然大悟,又好氣又好笑。一把搶過阿杰手裡提著的大包小包,翻出幾件男裝,「呢啲衫,專登買比你架!」除了衣服外,還有幾袋乾貨,乾瑤柱、乾鮑魚之類的。
可能,真的是自己想多了吧。
Hugo笑笑,「呢段時間...多得你照顧婷婷。」輕拍阿杰肩膀,「多謝晒!」
「多咩謝呀...」阿杰扯起嘴角,看向婷婷:「我地...朋友黎架嘛。」
婷婷抿著嘴,點頭。
Hugo自知開了個不合適的話題,低頭看向那手袋,三人就這麼尷尬地站在原地。良久,他微微彎腰拎起手袋,再次抬起頭時,帶著笑。
「唔講呢啲。」拖起婷婷的手,她也沒掙扎。「行喇。」
「坐監係咪好辛苦架?」
「如果早啲比我知道,外面有個靚女等緊我,可能就唔會咁辛苦......」
婷婷輕捶Hugo胸口,「口花花...仲以為你呢一年學乖左......」
他抓住婷婷沒來得及收回的手,身子一傾,另一隻手順勢摟著她的腰。
「第一日識我呀?」
阿杰默默目送著兩人漸行漸遠,直到快沒影了,才懂得追上去。
「我囂哥,永遠都唔會變!」
*
送到Hugo家樓下,他倆就走了。婷婷仍混在影視圈,但並不是什麼大紅大紫。沒了沈岳泰這個幕後大金主,唯有退居二線。像姐姐晶晶期望的,安分守己做個小演員,踏踏實實從低做起。一接到導演電話,立馬飛的去補戲。阿杰今天休假,說要去老人院探望爸爸。跟在婷婷後面,叫了輛車也走了。兩輛的士一前一後,駛出小道。一輛往左,一輛往右,駛出了視線範圍,沒影了。
坐了一年監,卻差不多兩三年沒回來了。換種說法也許更貼切,以前那個混混「囂哥」,再也回不來了。
隔著幾條街的那間海味舖,還在。生意做得蒸蒸日上,越做越大,成了整條街唯一的一間。旁邊那汽水機,還在,只不過了多了幾種新飲品。眼前那籃球場,也還在,可惜空無一人。
他把大包小包拖到球場,才發現球架下靜靜躺著個籃球。不知是誰留下的,可能是個愚蠢的小孩。不管是誰,反正不關他事。隨便翻了翻婷婷給他買的新衣服,「嘩呢個婷婷真係......」翻出了襯衫、外套、領帶,還有背心。
「話幫我買左衫,真係淨係得衫咋喎!」
看看褲子,還好不是很髒。提起衣服四周張望了下,躲到角落換上,不忘咬掉商標。可惜只有上半身,且顏色搭配得不大正常。外藍內黑下身綠,還有雙米黃色的鞋子,像個行走的彩虹。打上領帶,整整髮型。口水充當髮油,趁沒人偷偷吐在手上,往頭上抹了一把。見差不多,也沒什麼可裝扮了,才重新提起那一袋袋「手信」,上樓。
Hugo,回來了。
「婆婆!」他故意揚起提著的袋子,「你睇下我帶左啲咩返黎?」
前來開門的孫婆婆,很是驚喜,忙把乖孫拉進屋。
「哎喲你終於返黎咯...婷婷同我講你呢兩日會返黎...」孫婆婆拿起桌上的幾包話梅:「我一早就買左你最鍾意嘅話梅等你返黎喔!夠唔夠食呀?唔夠我再落去買...」
「唔洗喇婆婆,夠喇夠喇!咁多話梅,夠我食成個月喇!」Hugo一手接過話梅,另一手掏出袋子裡的「手信」。
「嗱,呢啲全部都係買比你嘅!」拿出來,逐一介紹。「呢度有...台灣嘅乾瑤柱、台灣嘅乾鮑魚...仲有台灣嘅花膠、海參......」
「呢啲小虎嗰度都有得買啦,唔好咁破費喇!」孫婆婆樂在心,還是擺擺手:「婆婆唔食呀,你攞去送比婷婷氹佢開心好過...你唔喺度婷婷仲成日上黎同我傾計,屋企嗰啲米呀鹽呀,全部都係佢買架。」
「呢啲點同啫,係台灣嘅...台灣特產黎架嘛!婷婷佢都有......」
Hugo還沒說完,被拍門聲打斷。
「係咪婷婷黎左呀?」孫婆婆剛想開門,被Hugo攔住。
會是誰?警察?ICAC?不會是來尋仇的吧?想想自己才放出來,什麼違法亂紀的事都沒做,連錢都沒有,更別說什麼貪污。仇家?榮木桐在獄裡派人找我報仇?不可能,他很肯定。
拍門聲不斷,孫婆婆搶先一步去開門。
「阿進!好耐唔見你黎咯!仲以為你唔記得左我呢個伯爺婆......」
Hugo一個箭步擋在婆婆面前,看著阿進的眼神滿是戒心。
「哎呀乖孫,你做咩唔比阿進入黎呀!」婆婆想推開Hugo,奈何他死死擋在前面,使了好大力氣,後者還是一動不動。
「呢度唔歡迎你,撤!」Hugo伸手關門,阿進忙用腳抵住門縫。吃痛,咧了咧嘴,Hugo也下意識鬆了手。
「你究竟想點。」
阿進擋著門:「傾幾句?」看向孫婆婆。
Hugo猶豫了一會兒,點點頭。
「呢度唔方便,落去傾。」
*
又來到了樓下的籃球場,那籃球還是靜靜躺在球架下。
或許是個好心人,故意留在那兒,提供給街坊們玩兒呢?
Hugo挨著球架,悶悶抽著煙。阿進叉腰站著,互不出聲。正午烈日當頭,兩人穿著西裝,晒得滿頭大汗,卻沒人肯脫下外套。就這麼各做各,晒著、等著。
阿杰說得在理,多一個朋友,好過多一個敵人。
Hugo不耐煩,率先開了口:「有咩就講啦...我警告你,唔好再騷擾我阿婆。」
「杰仔話你今日出黎......」
「點呀?」Hugo把煙扔在地,踩熄。「覺得個官判輕左?想我痞成世監?」
「點解你係都要咁樣諗我?」阿進急了眼:「係你犯法在先,當時得你一個人可以指證榮木桐。如果你唔轉做污點證人,等警方保護你,分分鐘會比人滅口架!我知以你嘅性格,絕對唔會咁順攤,所以先夾埋婷婷做場戲......我咁樣做,係為你好!」
「為我好......」Hugo深吸了口氣,轉過頭。
阿進沒注意到,他緊攥的拳頭。自己有整年沒和他談話,感情也生疏了許多。或許他需要些時間消化,不該逼得太緊。等了一會兒,見Hugo還是沒反應,剛想走。
「我知...我知你地係為我好。」Hugo轉過頭,呼了氣。「明白嘅...如果唔係你地,我可能...可能已經死左唔知幾多次。」
Hugo的反應,出乎意料。沒想到他這麼快,便能釋懷。也許自己以前錯看了他,他並不是那麼難以溝通,還是個交得過的朋友。
阿進臉上浮上笑容,剛才的種種不快一掃而空。
「我地...仲係兄弟?」
「想我原諒你都得......」Hugo故意賣了個關子,「不過要幫我一個忙。」
「只要唔犯法,唔係殺人放火,乜都得。」
「幫我搵份工。」
阿進想了想:「有冇興趣黎報館幫我手?啱啱上軌道,人手未夠,比個編輯位你。」
「報館?」
「係呀。」阿進見Hugo滿臉驚訝,「我諗過架喇,股票金融,始終唔適合我。股票行宜家交左比志強,我就做返老本行,落大手筆合資朋友間報館。撬晒班舊同事過黎一齊做,你有冇興趣?」
遞了張名片:「永來日報」總編輯·錢永進。
「叻仔呀...傳媒界,啱晒你。」Hugo把名片隨便塞在褲兜裡,拒絕了:「我就唔同喇,都係金融界啱我。你知我冇經驗架嘛,仲比個編輯我做,累到報館執笠就唔好喇係咪?」
「咁呀...比你去志強嗰度做啦。不過有左聯交所,聽講四會好快會合併,嗰間股票行,都唔知做唔做得耐。」
Hugo滿不在乎地擺擺手,「將來嘅嘢,遲啲先算。」搭著阿進肩膀,笑了。「比個股票經紀我做,心滿意足架喇!」
阿進也笑了,目光落在剛才那顆球上。
Hugo會意。兩人脫下外套,捲起袖子,打了場久違的籃球賽。一對一,運球,過人,上籃。一個進攻,一個防守。球技沒生疏,不相伯仲。兩人的籃球賽,從沒合作之說,誰進的球多,誰贏。沒裁判,犯了規,只有對方知道。這場籃球賽,注定要打很久,很久......
*
某酒會上,個個穿得西裝革履。在這裡的,非富則貴,全是有頭有臉的社會高層。敬酒握手,說幾句客套話,嘮幾句家常。個個笑容滿面,但沒一個是發自內心。某主席拍拍話筒,上台致辭。燈光暗了,底下的人也靜了,注意力全在那主席身上,除了一個人。他搖著酒杯,卻一口沒喝。不時瞟向右前方,那個談笑風聲,穿著件誇張貂毛大衣的男人。趁著昏暗的燈光,疾步走去,把那男人拉到一旁,禮堂的最角落。
「Jack......」
「做咩呀你!」叫Jack的男人扯開他的手,心疼地捋著貂毛。
「Jack哥,算我求你,快啲補返數啦!」
「補乜嘢數呀!最近我炒金生意,蝕淨條底褲呀!成批貨比人吞左我都未同佢計,你叫我點補呀大佬!」
「唔係咧...真係...」
Jack一臉不耐煩,「真係乜嘢呀!之前咪傾好左囉,你都係交張紙啫。整靚條數,你唔講我唔講,邊個知?」想了想,拍拍後者肩膀:「老葉,我知你有今日全靠你一手一腳向上爬。之但係你坐得呢個位,賺得呢個錢,有風險,預左啦!有權就有錢,放心,冇事嘅。」
老葉年紀不小,拉住Jack,哀求著:「我求下你啦Jack哥...當初應承幫你,隻眼開隻眼閉,我係為銀行好!你話咁樣做...有高手續費收,同埋多啲支票出入,可以寫靚本數簿架嘛!點解...點解會變到宜家咁呀!」
老葉越說越激動,Jack忙按住他,生怕被人聽到。
「真係冚唔住喇!支票輪啲壞賬,我...我計過,差唔多七...七億呀!」老葉已帶著哭腔:「大嗱嗱七億呀...我...我唔後生唔搏得喇...我只係想安安穩穩同老婆仔女移民過下半世......」
Jack一聽也愣了愣,但很快鎮定下來。
「冇事喎,借貸條橋仲可以撐一段日子...做生意係咁㗎啦,有賺有蝕。」拍了拍老葉拉住他的手,「嗱,我一有錢,即刻補,OK?」
「唔得架...遲...遲早會有人知...」老葉狂搖頭,吞了吞口水:「不如......」他欲言又止,把後半句硬生吞進了肚。
Jack注意到他的猶豫,「嗱,我繼續搵多幾間空殼公司,問你地嘅海外分行借錢,整靚條數,應該仲可以撐多段時間。放心,呢單野唔只我地兩個,其他人都有份,我就唔信佢地見死不救!」
他們肯救?老葉苦笑。七億,哪有這樣的傻子?
Jack見他笑了,以為大功告成。
「咁咪啱囉老葉!你咪話想移民去加拿大,買間近海嘅別墅,喺庭院燒烤?一釣到魚即刻燒黎食,夠新鮮!哈哈哈,真係識嘆喇你!一定好快實現,一定。」
那主席致完了辭,看向Jack,示意他上台。
Jack拍拍老葉,「到我講野喇,唔傾住。」說罷轉身悠悠走上台,接過話筒。瞬時成為全場焦點,聚光燈打在白色貂毛大衣上,閃閃發亮。
好是威風。
*
「永進股票行」,門庭若市。近年香港經濟起飛,市況自濚木停牌稍挫後,稍有恢復。股民信心回來了,股市也就回穩了。有句老話說得好:好了傷疤,忘了痛。人,都是健忘的。
阿進和Hugo,穿過人群。志強坐在辦公室,隔著窗,見他正眉頭微皺打著電話,有老闆的風範。阿進朝他招招手,志強會意,比了個手勢:三分鐘。
阿進只好先介紹著股票行擺設和同事們,其中有熟人小惠。但Hugo心不在焉,眼神停留在放賣板上。
好久沒回來了,還好股票上沒什麼大變動。升幅穩定的「城門合興」、近期熱門「永豐信地產」、潛力藍籌「碧坊集團」,還有......「超慶信託」。
阿進自顧自地介紹,Hugo也禮貌地敷衍,直到志強出來。
「傾完喇?冇嘢嘛?」阿進拍拍志強。
「放心,搞得掂。」志強抿著嘴,面露愁色。
「關收購事?」
志強點點頭,「攞到聯交所正牌,以後做事都方便啲。宜家個市的確唔錯,但股票...邊個都話唔埋。港府嘅規定條例越黎越多,我都難做。」
「啱嘅,跟大隊,條路都易行啲。」阿進笑了笑,「宜家你係老闆,我干涉唔到你嘅選擇。比啲自信自己,你得嘅!」
志強也笑了,還是以前那傻傻憨憨的樣子。只不過眉頭間多了份凝色,手指上多了隻戒指,訂了婚。
「嘩你地...咁快?」Hugo打趣道:「唔洗愁喎,你行緊運—桃花運。」
志強偷偷瞄了正工作的小惠一眼,抿抿嘴笑:「唔講呢個...係呢,聽阿進講,你會黎幫我手?」
「咁睇得起我呀?老闆你肯比我喺度做,多謝你都黎唔切啦!」
志強瞟了瞟阿進,對視半秒,後者移開視線。
「暫時冇股票經紀位多...不如你做助手先?」志強尷尬聳了聳肩,補充道:「小本生意...冇咁多位置...」
Hugo暗暗冷笑,眼睛瞇成一條縫,笑道:「明嘅明嘅...助手啱哂我做。」
志強帶來個身型肥胖的男人,大家都叫他「肥仔哥」,老煙槍一個。好在平時為人和善,雖愛貪小便宜,但還是有能力會做事的。不知哪來的說法:有煙癮的人,賭癮肯定戒不了。肥仔哥,Hugo的上司。
誰是誰的上司,還說不定呢。
*
6月4日半夜,陰。貌似大雨將至,天空昏昏沉沉,悶得透不過氣。
大韋開車經過銀行大廈,黑漆漆的大樓被烏雲籠罩著,唯有一層樓的燈亮著,顯得格外突出。有些疑惑,或許是八卦心作祟,他停下了車。瞇著眼數了數樓層數,從上往下倒數第二層。
「唔通係老葉未走?」
他下車,走去大樓下的電話亭,想著叫他請吃宵夜,或者去他辦公室享受紅酒。老葉那支Petrus紅酒,他看上了很久,這點老葉也知道,但收得像寶貝一樣。不知是故意捉弄他,還是自己真的喜歡。他更傾向後者,畢竟老葉不是「酒痴」,買酒不看年份,只買貴的。用來收藏,根本不是用來品嚐。
響了好幾聲,才有人接。
「老葉?我呀!」
電話那頭,好一會兒才有人回應。
「咩...咩事?」老葉的聲音顫抖著。
「冇,見你咁夜未走,諗住搵你嘆紅酒......」大韋聽出了他語氣中的不妥,「老葉,你冇事呀嘛?」
「紅酒...酒......」老葉喃喃自語,似乎想起什麼似的:「你...你上黎呀...唔好行前面,唔好比看更見到......」
老葉雖然畏首畏尾,但怎麼也算是銀行的高層,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沒理由為小事戰競失措。一定出事了。
大韋照著老葉吩咐,把車停到隔壁街,一路小跑回來。趁看更不為意,繞過前門,從停車場旁的消防逃生樓道上去。硬著頭皮,還好他平時有跑步健身的習慣,勉強能行。他不敢開燈,摸著黑上樓。心裡默數著,感覺差不多到了,走近確認:19層。
大韋小心推門,屋內亮堂堂,眼睛一時適應不了,瞇起眼。眼縫中朦朧看見老葉正翻箱倒櫃,桌上地上狼藉一片,那支Petrus紅酒,正靜靜躺在一堆文件中。
「老葉你搞咩呀......」他用手擋著光,眼前越來越清晰:「喂你...你痴左邊條線呀!飲大左?」邊說邊撿起地上一張張紙——這可是錢。
老葉停下動作,直起腰板:「黎左喇?」他呼了口氣,輕輕舉起那支紅酒,仔細端詳了會兒。
「支酒...送比你。」
大韋小心翼翼接過酒,不明所以地望著老葉。
「我知你恨左好耐。」老葉咧嘴一笑,意味深長的笑:「其實我...應該早啲同你講,話晒間公司你都有份投...不過,宜家講乜都太遲。」
大韋呆在原地,心中數百個疑問,一時之間卻不知如何開口。看著老葉來回踱步,翻出一份又一份文件,揉成紙團,丟進垃圾桶,點火。火燒得越來越旺,這燒的——是錢。
半小時後,兩人一前一後下樓。一個正正經經走前門,另一個偷偷摸摸走後門。從前門出來的,不一定是正當好人;從後門出來的,也不一定是鬼祟小偷。
大韋記得,臨走前老葉鄭重地跟他道了個歉;大韋記得,老葉離去時的背影。明明西裝挺挺,卻格外落魄。身無他物,除了一個行李箱——裡面全是錢。大韋沒敢問發生何時,也忘了問他要去哪,目送著他,直到沒影。轉頭看向黑漆漆的大廈,只有零星火光在微微閃爍。
下雨了。
無論多大的雨,都無法澆熄那一小團火。
*
翌日,正午。
永來日報報館,辦公室門被「嘭」一聲推開,所有人停下手頭上的工作。阿Ben喘著氣進來,激動地揮手。
「喂...阿武跟我黎...攞架餐!」
阿進聞聲出來,見他們個個忙手忙腳:「發生咩事?」
「啱啱收到風,超慶信託銀行開記招。」阿Ben邊收拾邊說:「好多行家趕緊過去架喇...阿武,得未?」
阿武應了聲,掛上相機跟在阿Ben後面跑下樓。
「阿進!留個頭版比我地!」話音未落,人就沒了影。
記招?阿進看了看手錶,滿是疑惑。
心裡隱隱有種預感,暴雨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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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停市,股票行裡沒幾個人,大部分員工都去吃午飯。志強揉著脖子從房裡出來,見Hugo還在,正直勾勾盯著放賣板。
「Hugo?唔洗咁勤力架喎,呢度有俊仔睇住,放心!」志強笑著,拍拍一旁俊仔的肩膀:「佢好做得嘢架!黎,呢餐我請。」
Hugo也笑了,「好呀!多謝老闆。」
一餐飯的時間,剛好——見證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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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獄病房內,幾個人搬著小凳子圍在電視機前,嘰嘰喳喳討論著。
「今日正午時分,超慶信託銀行突然對外宣佈即將召開記者招待會,現場見到除葉齡森外,銀行嘅其他行政高層及各董事兼有出席。相關人士陸續到場,場外大批市民圍觀,相信大家對超託銀行嘅突然舉動都一頭霧水......」
「Gordon哥。」單耳恭把凳子挪到Gordon床邊。所有人中,單耳恭對自己最尊敬,或許是因為他沒買濚木,也或許是故意親近自己。說實話,所有人之中,對他最有好感。
「你以前做過大老闆,又係老行家...知唔知間銀行點解開記招?」他笑盈盈地看著Gordon。
閉起眼,專注聽新聞報導,沒搭理。
「喂Gordon哥,賭下咧!」單耳恭從口袋裡掏出包菸,塞在他枕下。「呢包正,驃叔走前留低嘅私伙嘢,買唔到架...點呀?我賭你都唔知點解。」
菸,他沒興趣。等出去了,一盒盒雪茄在等著他。不過單耳恭這看不起人的嘴臉,很討人厭。他笑了,張開眼,勉強坐直身子。
「銀行嘅泡沫......」Gordon抬起手,手上殘留著劣質被單的毛屑,輕輕一吹。
沒了影。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