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雨亭事件簿(一)

今次是一單有關親情的案件,雖然由離家出走的自己開口道出也有點奇怪,但大家重視親情嗎?亦有思考過甚麼叫親情嗎?

是因身上存有相似構造的基因的存在,基於身體構造上親近,故而產生親情嗎?我並不那認為。

但一當要釐清那條介線,自己卻也給不出答案。只因每人用於衡量的準則也不同,理解且統一是難事,亦往往就是作為人的難處。

雖然不太喜歡文學,但也挺認同「理解只是誤差較少的誤解」這一句話。





人與人要完全互相理解是幾乎不可能的,只是以類似的人以標準作出判斷與行動而已。要以自身的誤會來推斷別人的誤會,兩者即使有無限多的交接點,始終一天也會察覺不同而產生分歧。

理解這項前設已是難以滿足的條件,基於理解的共識更不多用解釋,更甚複雜。

與此同時,誤會交疊有時只是鬧劇,可一笑而之;壞的時候就會是一場悲劇,促以淚洗臉。

然而這一切也是結果論,誤會的過程再去探究也沒有用處,因為那就是誤會。


「出軌調查!?這裏的工作還包括這類的嗎?」





在人聲交集的茶樓,我和阿雨正坐在了兩人桌,而他則十分輕描淡寫的回道:「當然包了,雖然今次也是第一次。」

「你呀…到底怎樣才能找到這般的工作回來的?」我順便把蒸籠中的最後一隻蝦餃夾起,一下放進口中。

此時,我們在跟跡的是一對上了年紀的男女,相隔右邊兩桌。

而兩位年輕人坐在這間舊式小茶樓已是一件怪事,加上動向在茶樓一直鬼鬼鼠鼠,聊天不多,點的東西更不多,進一步引起那些上了年紀的侍應們注目。

以前我曾質疑油墨報紙於現代的需要,現在我得知用其作擋視線是如此有效。






「…喂,他們走了。」

一見對方有動向,阿雨便拉着我的手打算結帳,尚未咀嚼蝦餃則整顆卡在我的喉嚨裏,幸好強行整顆吞掉,不然明天新聞便變成《十九歲少女蝦餃噎喉,窒息兇手為男友》。

而在我生死競速裏九死一生之際,阿雨則在門口那處東張西望,便發現他倆正在對面馬路的報紙攤檔與老闆閒聊着。那正是我剛買報紙的地方,買的原因只是忘了帶紙巾出門。

而他們有歡有笑的,似乎是老熟人。老頭子揮一揮手跟老闆道別,帶著在身旁的老婦離開,老闆也重新拿起報紙觀看起來。

「出軌的…就是那個老頭子?」我問道。

「據說就是他,是他的兒子來向我委託調查的……」阿雨答。

大約一個月之前,老頭的兒子目擊其父親與不熟悉的老婦走在一起。





她既不是自家親戚,又不是甚麼熟人,自己甚至沒有見過她的臉孔。加上她衣著風格也有一定的打扮,於是兒子他便起了父親是否出軌的疑心,透過熟人的渠道委託了阿雨。

但說是出軌,兒子的母親早在他中學時期因病去世了,更從那以後就與父親雙依為命。直至長大成人,在他到外工作後就讓父親退休,以免他工作家務兩方面操勞。現在有了空閑後,卻給了他這個孤身老人找新對象,使兒子十分的氣憤。

「那個先生…還激動得拍枱時弄傷了手碗,要我替他包紮呢。」在阿雨說明了背景後,我卻說道:「但是,那個老頭總不像是在拍拖吧?」

根據是他們雖然一起的走着,距離是近,身體接觸也偶有,但兩者總保持一定的距離,給了我一種雖親而不密的感覺。

就等於我和小渚會有身體接觸,但不等於有甚麼;他們比朋友更相熟,但不是親熱的關係,我是這樣覺得。


「雖然我也不這麼覺得,但始終人不可以貌相。況且今天才跟了兩小時而已,不要太快下定論吧。」

此時,阿雨已坐在避雨亭的椅子上答道。





「也是呢…」

我們已回到避雨亭,正交談着。

當天他倆人去茶樓聚會就沒有發展,各回各家,因此今天的收獲只有肚子裏一籠的蝦餃和燒賣而已。

如是者,在我們觀察了一個月後,大約計算到他倆見面的頻率。

一週平均會見面兩、三次,算不算上多我並不清楚;而每次聚會的地方會離老頭和兒子所住及工作的區域有一定的距離,老頭是肯定想避開兒子眼光的傾向。

而且還有一個傾向就是他兩人相會的地方不管大小,一定會是茶樓。平均價錢不貴且能長時間有坐位,是聊天的好地方。

只不過作為跟跡方的我也有點吃厭了點心,也開始能分出師傅的手藝高低。





但比起這些小事,這個案子可比想像中的麻煩上百倍。先再重申一次,我還是未搞懂阿雨那傢伙的奇怪能力…但我們也因此窺看那個老頭的記憶了。

發動時機依舊不穩定,據他說是被動技能,如果是遊戲的話,是一定歸納到「垃圾技能」的類別;但在現實之中,也透過那個垃圾技能也搞清了一切。

而我和阿雨也因此在思考着,到底由不由我們來告訴他兒子真相。


「喂!我委託了你們,現在查到了又不告訴我?!」

「到底那個老頭有多過火!!」

他正是老頭的兒子,是位已三十歲的男性,看外貌已知道脾氣不多好,眉間總是起着皺,頂着兩個大鼻孔。又動不動就拍桌,是個十分容易煩躁的人,幸好主要負責的不是我。

「馬先生,由於這件事從我們的嘴說出始終有分別,所以……」阿雨則再說:「我請來了他本人來由你解說。」





「老…老爸?」

老頭從一旁的房間現身,使兒子他也大吃了一驚。

「雖然這件事我也有不對,但沒料到你會專程找人來調查我…」老頭在會面後說道。

「你在說甚麼!走去跟那個老女人走在一起,小心連棺材本也被騙掉!」

兒子的態度依舊,並沒有任何收斂。


「要口吐暴言的話,先聽你老爸解釋吧。」

今次我的角色是助手,理應不該插嘴。就在我不禁呼喝馬先生一聲後,他則露出心有不甘的表情,卻也乖乖閉上了嘴,我想他應該是不擅長對付異性的類型。

邀約老頭本人是阿雨的主意,他始終認為今次的事件就由老頭本人說明給兒子。

由於老人家說話比較緩慢,這裏由我交代一切經由吧,老頭……馬銘他的故事。

阿銘與她的妻子自小是鄰居,一起居住於同座的公屋。

公屋的孩子總是一群群的,因此他們也不缺玩伴,包括這兩人,孩子們所聚集的公園總是有着這一大群人一起遊玩的身影。

而左鄰右舍間關係亦十分緊密,他們小時候家長逢星期天便會約上數個家庭的人到茶樓。接下來孩子們便到公園玩耍,家長們則先回家,叮囑他們要互相照顧,以及晚飯前要回來。

兩人由小學一起遊玩,到升上中學,他倆亦成長了。已經不會再像以前般一起四處奔走,身高改變,腳步漸漸分歧,阿銘他的戀慕之心也從此卻步。

中、小學一樣,甚至也一直同班,同一個圈子。他們之間聯絡亦不少,但他始終到踏不出那一步。

只因她早等同於自己的親人,要是被心意否定,不只現在的關係會被破壞,與大家的關係因而崩壞……只有這件事,他不想發生。

基於恐懼,所以將心裏的一句藏上數年。

直至得知她將要到外國留學的一刻,他才終於肯定踏出了那停滯多年的一步,向名為人生的棋盤擲出骰子。

不像電視劇般的回夢初醒,到當刻才起身出發,為了這一著,他老早已在登機處附近等候她的到來,身旁則有數個已空的咖啡罐。

在同學聚會上不敢溝通,送她回家時也未敢提問,只得知大約日子的他由晨早等待到深晚,而直至一天後的凌晨,到機場人影稀疏的淩晨時間才等到她的到來。

見面後他沒有說話,只上前擁抱着眼前那個將要離開她的女孩。

「喂…幹嘛?你怎麼一身咖啡臭的?」

女生語氣似是嫌棄,但也沒有推開他。與女生一同出發的夥伴一人,將行李一同接過先去寄託,將空間留給兩人。

經再三猶豫,他追上以前遺漏的種種後悔,現在的他已做好了覺悟。

要是現在不說出口,可能這輩子也會後悔;而說出口後,使關係破滅又有另一種後悔等着他。

他在最後終察覺自己從一開始就沒有退路,在喜歡上他人的一刻開始,只有前進一個選擇而已。

一直尋找不會受傷的退路,能全身而退的路線。那種東西,並不存在於已愛上他人的自己身上,所以一直停滯。


「拜託你…不要走吧。」

背負上一切的後悔,他沙啞地道出這句。


「你說甚麼?還有你全身也有股臭味…」


「我喜歡你…從以前開始已喜歡着……」

他也深知,一句喜歡不可能成為她停留此地的原因。

既不想她離開自己身邊,亦不想她為了自己卻步。

矛盾交錯,是理論上完全錯誤的行動。

但在不理性的愛情之中,結果並不是必然。


「…我也喜歡你。所以放開我吧。」

換來的這是一句。

對於淚流滿臉的他,她再說:「又醜又臭……我又到底為甚麼會喜歡你呢…」

女生嘆息,隨後亦捲着髮梢說道:「那…如果你能接受長距離戀愛的話,我們也可以在正式一起。」

在那之後,普通的長距離戀愛成立了。

日子漸漸過去,在長距離戀愛中就只能慢慢等待對方,因為只有一直保持耐性才會開花結果。

不是不能見面,聲音和樣貌能透過網絡傳遞給對方;只是接觸不了,感受不到的互相的溫暖,因此才是考驗耐性的大關。

那兩人則成功通關了,基本上每天保持聯絡,兩人亦被同夥稱為「糖黐豆」。

於是回到香港以後繼續交往,亦馬上結婚生子了。這場婚禮,然而最為感動的不是他們自身,而是自小的夥伴們。

因為世上能見證他們一切只有家人,隨著親出父母,唸出夥伴們的名字。新娘的這番話使三名的「家人」一同感動落淚。

但他人生最遺憾的是,妻子陪伴了他生命的四十多年,幾乎半個人生,卻因子宮癌早逝了。

而現在跟老銘走在一起的是他和妻子的兒時玩伴之一,「家人」之一……

而他亦的確想她成為兒子的後母。


「別來搞笑了!到頭來你不就想娶個新老婆而已!」馬兒子憤怒的一掌拍向桌上,巨大的響聲使老銘的話無奈的被打斷。

如果桌子被拍壞的話一定要他賠償。

「你先聽完一切才ㄧー」

然而今次,連我的話也被打斷。

「你們知道甚麼?!那個老頭在老婆的喪禮上哭都沒有哭過!!」

「當時我就知道你對老媽已沒有甚麼感情!」在被兒子面對面吐出的一句,老銘沒有發聲的打算,只是默默的坐在椅子上,無聲的低下頭。

看到這個光景的我不禁在心裏嘆了口氣,真的很麻煩……

但當我想替老銘代辯之際,阿雨卻二話不說,直接給了兒子一巴掌,響亮的一聲充斥避雨亭之內。

「你摑我!!連我老爸也沒有打過我!」

兒子的左頰紅上了一塊,激動的盯向阿雨。

「抱歉,拍錯桌子。」

怎樣故意的吧,不過桌子的藉口可挺有趣。

而且這句抱歉也不是對着兒子說,是對着老銘說,他見兒子被打,也只閉上眼搖一搖頭而已。

兒子敢怒不敢言,況且在互盯上已敗給阿雨,眼神瞬間變得閃縮。

突然動手可不是一件文明的事,雖我也認為阿雨是動手得正確的,但那只不過我們可以知道雙方背後所發生的事。

在兒子的角度上,他所見的是事實,沒有說錯或做錯。另一方面,老銘的行事也不是最好的,結果致來誤會。

人情味,我討厭這個字眼,因為意義不明。

而該詞套用於這個情況…應該。

他兒子說老銘沒有在喪禮上哭泣,那是事實。因為他都等到人客們散去,才獨自一人抽泣着。

他,並不喜歡在人前展現弱勢的一面,妻子是例外。

以為在她離去的一刻已經放開一切,但往往喪禮才是真正的最後一面。在兩人之間最後的時光,理性始終蓋不過不捨之情。

明明在講辭上好好告別,也答應了她會好好生活下去;但當家中淨下一人的時候,再回望熟悉的四周,那裏已沒有那個熟悉的身影。

他在廚房切菜時哭過,明明切的也不是洋蔥;他在床上的被窩哭過,令枕邊人的枕頭變得濕透;甚至在客廳獨自看電視時,也會回想起她而流下淚來,不管正在播的是一套無厘頭喜劇,他也看得淚流滿面……

或許是把那無理由的歡樂世界和自己所面對的現實對比了吧。

但即使沉溺在傷痛之中,他也知道接下來要靠自己養大兒子,畢竟這也是妻子最重視,屬於兩人的寶物。

然而笨拙的自己不善於兒子溝通,兩父子通常一談話,最後也會變成單純的鬥嘴,不歡而散,因此也沒有再好好溝通。


「…她是我找來照顧你的。」

不管現在或未來,老銘也需要向兒子坦白,我們只是強行給予他一個時機。


「照顧我!?還是照顧你的「下面」啊?」

「聽人說話!你這個不肖子!!」

聽到這冒犯的一句老銘不禁動氣了,也使兒子頓時定着了身,那因他這些年來也沒有呼喝過兒子。

不像有主見的妻子,是位好好先生,頂多苦口相勸,然而這刻卻推翻了一直的自己。

「她是你母親和我的夥伴,是我刻意求她來照顧你的,因為我最近手腳已開始不靈活了…」

老銘伸出開始長有皺紋的手掌,五根手指裏只有無名指沒有傷痕。

那全是因為有結婚戒指套在無名指,為視力也開始下降的他擋了無數刀傷,仔細一看,指環上還有着一條條的磨損痕。

「她是我和你媽媽的「家人」,也喜歡照顧人,料理也有水平,可惜後來被檢出天生有不孕症,所以在外國居留到一把年紀也沒有結婚,也沒有後代。」

與他一起的老婦亦正是一同留學的夥伴一人,真正見證了他們一切的一人。

不同於馬銘的妻子,當年她留於外國工作,亦一直有跟他們聯絡,因此兒子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

她亦有出席葬禮,只是馬兒子沒有記住而已。

「所以我們互相只為了保障大家未來的關係而已。她自小便是我們的「家人」,要是我對她不好,你老媽可會生氣…」

「而我也沒有先問你意見…所以對不起你。」

此時,老銘向兒子低下頭道歉。瞬間令馬先生感到不知所措。

原來充斥全身的怒氣無可去從,不斷在心內裏纏繞著。崩緊的全身突然像破洞氣球一樣,力不再從心。

韁繩一斷,則失方向。


「那這個案子就這樣完結了,客人。」

阿雨說後,馬先生放下費用會透過銀行戶口支付一句,低着頭的跟老銘走出門口。

馬先生一直跟著老銘的背影,也合上前方的步伐走着,但老銘卻要求他們平排的走在路上:「以前是三人一排走着的…別再留下我一人吧。」


與此同時,工作一完,我便在避雨亭的沙發上躺着,並問:「吶,聽多一陣兒也不好嗎?我也想知道今次的結果……痛!幹嘛!?」

馬先生到底會接受那位「家人」?我想知道答案。

然而在我說後,阿雨便用放客人資料的厚文件夾拍打在我的頭上。

「別這麼八卦吧。我們的工作已經完了,餘下的交給那兩人回家解決吧。現在有我們在場,反而不好說話。」

而他把文件夾放在桌上,便再問:「還有…你沒有事吧?沒有勾起了甚麼不好的回憶吧?」

原來他不是問我剛受的傷,而是以前受下的傷,他意外的敏感呢…

「多少…也有點吧。」我答道。

離開那個家庭已經差不多一年了…換言之我在這裏已過了一年嗎?時間可真快。

但回望這一年,也真的遇上了不少的事。

幫上了不少人,經歷了不少事,甚至連時間也穿越過後,反而顯得出走這件事很渺小。

就是接觸了各種人和家庭才學會思考這件事,媽她現在到底變得怎樣呢?

我走了,她的生活也會否過得好一點呢?

如果是的話,那就皆大歡喜;要是否的話……


「擔心的話便回去看看吧,反正也不太遠吧。」阿雨邊說邊將文件夾鎖到辦公桌的最底的櫃中。我則答:「不要,我才不要像是因你的話才回去般的。」

要是多年後,我在街上碰到媽,她會認不出我嗎…?

如果她認不出我,那個時候,我應該擺出一副甚麼臉孔呢……

果然沒有頭緒。



狐嫁編-第四回:避雨亭事件簿(一)/馳親背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