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EK 3


史提芬把布丁送進口,一邊咀嚼一邊說:「這個『考試』的規條那麼多,很容易就跑漏了眼。一不小心就像阿牛。」真可憐嘛。我分不清史提芬的這句話是嘲諷還是可惜。

「但阿牛買學位是事實,被革退也很理所當然吧。」雖然派克請客,雷爾還是禮貌的只點了一杯飲料:「對那個被撤掉學位的重讀生也很不公平,他的人生可能就這樣被毀了。」
「話雖如此,如果照這樣而言,那麼派克切兩根指頭還給狄倫也只能說是活該吧?」艾倫一不小心就脫口而出,弄得氣氛很是尷尬。

Dr. Man不是說過,「因為世人都犯了罪,虧缺了神的榮譽 」嗎?我這樣提出,她的意思是我們都有罪,所以都活該接受這種「試驗」吧。
「死耶撚。」雷爾這樣罵一句,就此笑著打圓場。




氣氛隨著甜品而輕鬆起來,史提芬藉此試探艾倫:「我看你好像不是太擔心。」

「我?其實,我不是太擔心寫下的事會外洩,反正那好像也不是甚麼滔天大罪……」艾倫一邊說話,一邊還在舀著雪糕球:「只是我一定一定要及時畢業,不然就出大事了。」
艾倫的想法和我們截然不同。本來以為我們每一個都是因為有把柄在手,所以才不得不順從Dr. Man。那倒換我不明白了,相比起要完成如此危險的考試,重讀一個學期不是划算得多嗎?
艾倫急不及待反駁我:「當然不是!重讀一年除了要繳交額外學費,還會妨礙我去找全職工作。」
史提芬點頭表示同意,他也有絕對不能重讀的理由:「上年已經有外資銀行取錄我成為MT,學校一出成績表,我便能入職上任。」
雷爾和翠絲聽後含蓄地點頭,顯然知道史提芬說的是甚麼來頭。只有艾倫笨頭笨腦地問:「甚麼是MT?」

史提芬裝作好氣沒氣,但心裏其實十分樂意地炫耀。那是一項計劃。很多大企業都會聘請極少數的畢業生,一入職便以培訓他們成為管理層為目標。由於前景可觀,競爭非常激烈,結果就成了多數菁英學生趨之若騖的目標。史提芬就是在重重面試中突圍而出的一個。





當然,還有少部分高分數但低智商的大學生僥倖考上。但那些人大概很快就會露出馬腳,甚至自掘墳墓,最後被辭退。諸多的惡習也可能被隱藏、被修飾、被改正。
唯獨愚蠢,是騙不了人的。
「那你將來會賺很多錢囉?」艾倫把資料消化後,得出這樣一個結論:「真羡慕你。」她說自己在主題樂園做兼職,賣快餐的,一小時只有五十多塊錢。

史提芬也老實擺出一副瞧不起人的樣子說,大學生跑去賣快餐,有沒有更可笑的事了?

艾倫直言她應徵過補習社、報館、雪糕店和時裝店,全部都沒回音。聽到這裏我就覺得奇怪了,艾倫說過自己唸英文系,就算她再笨也不可能找不上一份像樣的兼職。
派克吃完了整整一碟窩夫,直截了當的問她:「你很缺錢嗎?」

然而派克誤打誤撞問對了問題,艾倫尷尬地搔搔頭:「事實上,我還欠下了幾筆債。」所以才說要急著找全職工作來還錢嘛。





面對這些資訊,不禁聯想起很多耳熟能詳的故事。我在心裏默想,拜託你千萬不要說甚麼父親患病母親改嫁大哥又嗜賭之類的劇情。
誰知她竟然說,錢都是她自己借的。
「有天我在街上被一個推銷的男人捉住了,他問我有沒有興趣去健身。他們有免費試堂,一分錢都不用給。」艾倫隨便就說起一宗。最後誰都知道她付了幾萬元的健身會藉。

她源源不絕地數。美容套票、低息貸款、學生信用卡、交友程式騙案、海關扣查貨物、網上購物然後賣家不知所蹤芸芸,合起來就欠下了一大筆債。
雷爾終於按捺不住開腔:「你是豬嗎?都2020年了,竟然還會有人受騙?」我是騙子的話也會覺得不可思議。
艾倫還理直氣壯的反駁,說這可怪不得她。那些健身公司美容公司,我看他們都請明星作代言人,是我在追的本命男團!所以我才覺得是可信的。

她這種思路讓我想起以前有個一起做分組報告的組員。她是那種會因為沒插電源或不慎將屏幕亮度調至最暗,而在抱怨電腦又壞了的人。有時候我會因為討厭這些過於愚蠢的女生而甚至懷疑自己的性取向。實在想不明白,她們的男伴到底是怎樣跟智商如此有限的人相處。
我開始可以想像到,艾倫寫在餐紙上的事也會讓我們氣炸腦袋。
「我把室友養的兔子,」她略顯遲疑,放輕聲量:「放走了。」
這個嘛。

有點彆扭的是,大家好像有點失望。怎樣說都好,這件事聽起來荒誕,但那人可是艾倫,那就一切都變得理所當然。





只是怎麼我們都由互相幫忙通過考試,變成以窺探別人的過去為樂。
可能,秘密的吸引力就是難以想像的大。所以洩密專頁才會發展得那麼蓬勃。
確實比起派克的錯事,艾倫的比較沒趣,大夥兒想要參一腿的興致也成正比的減少。她給我們展示手機的照片,是某年聖誕節她和室友、還有兔子一同戴上聖誕帽的合照。
只有翠絲一人有興趣追問下去:「你說放走了,是甚麼意思?」
艾倫回答:「有一天室友外出,房間只有我和蘿蔔。我看蘿蔔一直往窗外看,好像很嚮往外面的世界。我馬上找出以前家裏養狗的狗帶,把蘿蔔帶到公園遛放。」結果蘿蔔就這樣走失了。
光是遛兔這回事就夠新穎了,更何況是用遛狗的狗帶。雷爾還是一貫的壞心眼,故意嘲笑:「那你的原諒者是蘿蔔還是室友?」

派克說,當然是室友。除非蘿蔔亦一樣對艾倫懷有恨意。

艾倫隨即反駁:「胡說!蘿蔔走失後我去預約了一個很有名很有名的師傅,他說蘿蔔被一家人收養了,現在過得很好。」
「甚麼師傅?」
「動物傳心師。」艾倫神氣地說,你們沒聽過吧。
眾人的笑聲快要把甜品店給拆了。
艾倫一臉茫然,沒再搭理他們。只是頭疼地說,要聯絡室友可能會比較麻煩。




「其實我和她相識二十年了。」她們是鄰居,兩家人很熟稔。由幼稚園直到中學都在一起,甚至一起考上了E大的英文系,在宿舍成為了室友。就像每間中學都總會有一對這樣的女生,形影不離,剪一樣的髮型,說著一樣的口頭禪。二十年來都像另一個對方。
只是自從蘿蔔走失,室友就退宿,一併封鎖了她的聯絡方式,自此在老家走廊碰面也沒跟她說話。
「丟了一個二十年的朋友,感覺是如何?」我按捺不住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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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倫來年畢業的話,大概和我同年。她的意思是,差不多打從出生就認識室友,一起經歷每一次升學,由初戀到失戀,由青春期到不再青春。我難以理解這種心情。或者可媲美派克丟了兩根指頭。
艾倫仔細思考,難得說出有意思的話。她說,我想是比較空,多於痛。
翠絲激動的說,即使是成年的寵物兔,比較膽小的也有可能被街上的聲音等嚇壞。更加別說像艾倫一樣用錯帶繩而走失等意外。

「不是每一種動物都能像遛狗一樣遛的。硬要把牠們帶到街上,其實只在滿足主人自私的慾望。」我記得翠絲提及過,她小時候也有養過兔子。
「可是養寵物這回事本身,不也是在單純的滿足人嗎?」派克不以為然的說,這樣算起來,養寵物也是一種罪。他還興致勃勃的說下去:「給這種罪命名的話大概會是,唔,『佔有』吧。」

翠絲的臉色馬上一沉。派克這句不經不覺間開罪了多少人。
然而,我想艾倫早就習慣被身邊的人指摘。面對這些批評她毫無不快,只是也毫不反省。
她大概是早就承認自己的愚昧,別人罵她笨的時候以笑遮醜,輕得不能再輕的帶過。然後每次犯錯都把這個理由再搬出來,不斷重覆。確實,這樣的話她只消接受自己「愚蠢」這一個錯,就不用再承擔所有錯事。
承認自己愚昧,是最懦弱的逃避。





甜品店打烊,派克慷慨地請客後大家正盤算要如何回學校。六個人是計程車剛好載不到的尷尬數字。
「還有一件事,我不確定要不要說出來……」落在後頭的艾倫又說。

大概大家都不覺得是甚麼重要的事,沒有人打算花太多心思去聽。
「我其實,是代別人來讀一班的。」
她說,登記修讀APS1114的人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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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爾反應過來,立即追問那本來要讀的人到底是誰。

她說,那是我的前男友,唸社科的。

這科「贖罪心理學」本來是他選的,後來看上了我的「英文創意寫作」,便哄我和他交換來上。不然我好端端為何會選這些複雜的心理學科目來唸……不過其實我們以前在一起的時候,都經常這樣交換科目來唸的。艾倫聳聳肩說,不以為然。
史提芬馬上提出質疑:「這麼兒戲?平日上課尚且可以胡混過去,可是考試時怎可能用別人的身份來考……」





而且我也立馬想起,今天上課時Dr. Man的試算表中也的確有艾倫的名字。
然而,艾倫的答案一下子釋除了疑慮。

「因為他跟我同名同姓,同樣叫『陳艾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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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肯定,每個老師都能記得你的名字?

或者換個問題,你能肯定每個老師都能將你的樣貌和名字匹配上?
其實大學體系不像學生所想般嚴密,即使百密亦有一疏。有太多意想不到的漏洞,只是也相對不易察覺。每分每秒都有機會讓人乘虛而入。只要不被逮到,其實請槍出席課堂甚至考試,一點不難。
就如Dr. Man在課上說,人會犯錯,人做的工作就會出錯。無論是撰寫法律或大學的行政工作,也始終是人做的。
艾倫難得頭頭是道翠絲還是覺得,完完全全換了另一個人上課是不可思議:「可是你們這樣做,有甚麼好處?」

「有很多原因啦……基本上這四年來,早上十點前上的課他都一概讓我代上,我就去當社科主修的陳艾倫。當然也試過是主修課撞上了我兼職的時間,所以請他去幫我上課,扮演英文系的陳艾倫。」
艾倫補充,也有時候是不知何故的他就要求和我換,反正大部分都是他說了算,我也沒關係的。

「應該沒差啦?」她咧嘴而笑,不覺得有甚麼大問題。
不是吧。

只有我一個人覺得事有蹺蹊?
「這麼多次,真的沒人懷疑嗎?」一向鬼頭多的派克還是覺得不可思議,應該相當懊悔為何不早點知道這個漏洞。但都不要緊,最難及格的一科他在今天也取了一個A。
「只有一兩個老師留意到名單上性別的分別,但他只是看我一眼,連問也沒問過我。」艾倫回憶起便說,大概是以為準備名單的職員手誤吧。
我略略整理一下狀況。意思即是,本來申請課程的人是男艾倫。可是他要求和女艾倫調課,換成了我們眼前的人。誤打誤撞下,要完成考試的人也就變成了女艾倫。
我始終很在意Dr. Man給翠絲的答案,她說我們之所以會在APS1114,是因為「我們都有罪」。若然Dr. Man是刻意將我們聚集在APS1114的話,那麼她盯上的就是我們和男艾倫,而與女艾倫無干。
情況就變得不同了。要考慮的就變成是男艾倫到底和我們有著甚麼關係?抑或是我們都具備了甚麼條件,而讓Dr. Man費煞心神的整治我們?
「……這樣就行了!」派克像突然想到了甚麼,打了一下響指,非常雀躍的打斷了我的思緒。
「既然你不介意秘密外洩,而這科又是男艾倫報讀的。如果你不應考,也只會影響到他的畢業。只要他在那邊給你好好地上課,你依然可以如期畢業。」

派克還補充,那只是你的前男友,管他去死。


艾倫馬上擺手搖頭,不行的不行的:「讓他知道我就死定了……」然後故意降低聲量說,更不要說我欠他多少錢。萬一他要我馬上還的話,我搞不好要賣身。
史提芬禁不住竊笑,我本來以為他和我一樣壞心眼。誰知他在笑的竟然是另一回事。

「看你和阿牛就有趣。他錢多的是,最後還是因為怕秘密而被Dr. Man捉住了把柄;你慣了被批評,不在意形象,所以也不怕秘密外洩,卻一直為錢而擔心,處處制肘,一舉一動都被限制。
原來,我們誰都有把柄。」
派克生動地裝作Dr. Man平日讀聖經的口吻:「誰叫我們生下來就有犯罪的意圖?」

雷爾心底覺得派克無聊,還是摻一腿裝作驚訝地回應:哇。好邪惡。
在路口分別之前,大家約好日子再碰面,幫艾倫想辦法獲得室友的原諒。大家你一言我一語,還沒開會就討論得興起。在大學,這種群體的關係很常見。很快混得很熟,然後很快忘記大家。尤其我們六人的關係僅是建基於命運共同,必須互相倚靠才有機會全身而退。
史提芬喜歡在一切對話中擔當領導,沒甚麼行動力;派克是個單純的大塊頭;雷爾暗暗自覺聰明,和史提芬一樣瞧不起人所以偶然針鋒相對;艾倫是那種自知愚昧但沒想過改善的笨女生;翠絲像平日一樣擔當寧靜的角色,喜歡聆聽和觀察,然後在適當的時候作出有建設性的發言。聰明而沉靜,我喜歡和這種人相處。只是她說的話還讓我很在意。
「我把妹妹拋到街上了。」
假設她沒撒謊,說實話,我並不害怕她。我首先是為她對我的坦誠和信任感到欣喜,其次就是疑惑。如果翠絲真的殺掉了親生妹妹,這種罪行是沒可能獲得原諒的。
而且,不像我們。如果她沒通過考試的話,這件事的後果就不是給大學革退或失去獎學金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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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倫在考試所面對的阻滯比想像中要多。室友瑪姬封鎖了艾倫的電話和社交網絡,即使艾倫用133致電,一聽見她的聲音便直接掛線。

莫說是求她幫忙,就連說一句話也很困難。
我們再次在史提芬的宿舍房間聚集,六個人擠在單人房變得狹小起來。在旁的雷爾聽見艾倫的情況,按捺不住要潑冷水:「女人可真是小器。」明明派克和她的情況類似,結怨的對像都是昔日非常親近的朋友。男人直接多了,原諒不原諒當面說清楚,看狄倫連想要血債血償也直接說出口了,多乾脆。

女人卻要封鎖這個封鎖那個,連和誰絕交都要發帖子抹黑對方來呃讚好。說罷,雷爾戲劇性的裝出一副作嘔相。他唸的教育系大半是女同學,這些所謂友誼的離合他看得太多。
「這個,或者我可以嘗試幫忙。」翠絲主動請纓。她說自己在女校長大,掌握女生的心理怎樣說也比我們清楚。面對無從入手的情況,翠絲不斷地往手機裏忙。發了幾個訊息,又說要離開一下撥個電話。
「她好像很有把握?」我往旁邊的雷爾搭話。

他不置可否說,可能吧。是我太敏感嗎?總覺得雷爾不怎麼喜歡我們。我的意思是,全部人。
翠絲剛離開,史提芬像突然想起了甚麼。一瞥手錶便問艾倫:「對了,『他』也差不多來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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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艾倫代讀一事後,我們把本來報讀這科的男艾倫邀請過來碰面。且看能不能找出更明顯的線索,希望從而得知Dr. Man設計APS1114的理由。
男艾倫長得非常高。一頭日系的髦曲頭髮蓄到肩膀長度,穿搭打扮像雜誌的模特兒。整個形象非常突出,說起來我也好像在哪裡見過他。這樣耀眼的男學生走在校園,惹人注目也是一點不出奇的。
他和艾倫慵懶地點頭代替打招呼,像相熟得不用說太多話的老朋友,沒有一絲尷尬。兩人坐在一起更覺違和。我們向他約略解釋APS1114的情況,他果然能給予一些有用的資訊。
「Dr. Man是上年來的講師,主要教社科相關的科目。有同學報讀過她的課,沒聽說過有甚麼問題。」男艾倫努力地回憶:「硬要說有甚麼特別的話,就是有同學在教會見過她。」可是一個教徒會在週末上教會,也沒甚麼好奇怪的。
幸運的是,男艾倫對著素未謀面的我們亦相當熱心:「我幫你們查看過社科今年的課程,她貌似沒有負責任何課程。除了你們剛剛說的,APS1114。」
然而如我們在一開始所言,APS1114這一科並不存在於學校系統,只存在於我們每一個人的時間表上。

「話說回來,大家之所以會來讀APS1114,都是本來選讀另一科『犯罪心理學』吧?」男艾倫說,這個社科的選修科非常熱門,經常爆滿。除了本科同學,也吸引了不少其他主修的學生當通識科修讀。工作量不多,又容易取高分,最適合畢業班的學生來拉高平均分。應對這種超收學生的情況,學院職員通常只會通知學生報讀不成功,然後就管他們去死。
甚少會像今次推薦另一科目。
「除非,是老師指定要求吧?」雷爾作出假設。大學的規模再大,也只是靠人來運作的體系。有人牽涉其中的工作,就有機會從中使詐。

以大學的規模,每一堂課沾手的人比你想像中還要多。院長、學系主任、課程主任、若干教務及學院行政人員等等等等。相對而言,存心做手腳也不是甚麼難事。
男艾倫慨歎,隨意地搭著女艾倫的肩膀:「我也是看上這科只有一個考試那麼簡單所以才選過來讀的。想不到會害小艾倫陷進這樣一個麻煩,真抱歉呢。」

女艾倫抬起跌至鼻樑的圓框眼鏡,只是點頭而不發一言。

我唯一能想像到男艾倫會喜歡她的原因,就是她夠順從。雖然我從未有過戀愛的經驗,可是這種絕對順從的相處,真的有意思?我很懷疑。
花火的燦爛不是溫柔。那是火藥金屬兩種強烈的物質撞上而來得,矛盾又暴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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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矛盾。我們的生活,其實分分秒秒都充斥著矛盾。

從很久以前,具體來說我想是在父母離異那年,得知再沒可能得到一個弟妹作伴時,我與我過剩的專注力開始互相交流,它成為了我唯一的玩伴,我們一起在刻板的日子中找樂子。自此,生活間的種種矛盾都像被螢光筆劃上一樣顯而易見。
我突然想起艾倫跟我們說過,他們以前也經常交換科目來讀。
「你剛剛說,本來以為這科只有一個考試那麼簡單,所以才選讀的,」加上這句話,違和感自然襲來,使我不得不開口質疑男艾倫:「這樣簡單划算的話,你在開初又為何要求她跟你交換?」
這個問題本來不帶任何冒犯性,連派克也不客氣的躺在電腦椅上玩手機,沒打算關心我問的問題。

只是男艾倫聽見問題,竟然怔住。房間一靜,氣氛便凝結起來,大夥兒的期待堆積起來,岌岌可危。
他很快就恢復友善的笑容:「我只是對小艾倫的英文寫作課很有興趣。」
說罷,他隨即從背包掏出一本泰戈爾的詩集,像是拿出證據一樣氣定神閒,讓我們不要想太多。

「我也希望可以準時畢業。請放心,我也會幫大家聯繫那位上教會的同學。」我隱約好像聽見他說甚麼,已經不能再推遲畢業了。
我微笑點頭,說麻煩他了。再追問下去的話就會變得無禮。史提芬相當識趣,將話題轉至艾倫的考試上。

男艾倫也搭話:「所以小艾倫,你要和瑪姬重修舊好嗎?」艾倫臉有難色,勉強的回應過來。

男艾倫聽罷就咬咬牙:「以瑪姬的為人,很難說呢。」看來艾倫和他交往過的事也不是吹噓的,他甚至認識她的室友瑪姬。
房間門外傳來腳步聲,打開門的是翠絲。她一回來就給艾倫帶來了好消息。

「我約到瑪姬見面了。明天下午,就在宿舍樓下的草坪。」她把目光從屏幕移開,發現房間多了一個不認識的人。
女艾倫正想替兩人介紹,男艾倫卻率先搶話。
「你是翠絲?」
翠絲俯仰之間也認出了他。似是久別重逢,親切的喊他「艾倫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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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爸爸惹來了無限想像空間。然而男艾倫很快澄清,翠絲是在他在迎新營的組女。
大學生活讓新生最嚮往的,莫過於各式各樣、各系各宿的迎新營。我來說說E大的情況(也很有興趣知道其他大學有沒有不同),最大型的一個莫過於由學校主辦,全體新生都參與的迎新營,簡稱「大O」。
由於是學校主辦,娛樂性遠遠不及學會或宿舍的迎新營。唯一可取之處是大O涵蓋了全校新生,隨機分組。換言之,同組的人可能和你不同學系、不同宿舍、沒有共同興趣的學會,甚至一點共同點都沒有。

可是在這個地方,將全校學生想像成一條條線,你和毫無關係的同學,兩條南轅北徹的線仍然有交匯的可能。
正常在今年準備畢業的,都是2017年的入學生。除非有個別情況。

而男艾倫之所以會成為「艾倫爸」,他其實是2016年入讀的學生,那時候他考進的是英文系。不過他在二年級的時候突然申請轉到社科,導致現在還未唸完所需學分。
說到這裏,我就突然明白他為何說自己的畢業時間不能再延遲。因為學校對於重讀的年數也有規定,無法在指定年期內完成所有學分的學生亦會被革退。

這種情況其實最可憐,好不容易捱過了大部分課程。賠了學費和數年青春,還丟了學位。

「話說回來,我也是2017年大O的組爸。」派克放下手上的電玩,說他其實也比我們早一年入學。只是因為其中一個學期去日本交流,所以推遲了畢業時間。我們點頭,誰都不可能忘了他和狄倫去交流的事。
雷爾迅速整理好大家的對話:「這樣說的話,即是我們每一個人都有參加過17年的迎新營?」
「不,我沒有。」女艾倫隨即舉手。
早在非常開端的時候,我們已經嘗試找出APS1114這班七個人的共通點。而當時艾倫說過當年因為暑期工的合約還沒完,所以沒有參加過任何迎新營,使得我們早就排除了這個共通的可能。
可是現在情況變得不同。
而依兩人所言,Dr. Man可能也像其他講師一樣,根本沒察覺到上課的人不是報讀的本人。所以,Dr. Man很有可能以為女艾倫就是那個參加迎新營的陳艾倫。
每年E大都有近五千名新生。粗略估計只有三成參與率,也有一千多名新生參加,還沒計上統籌的委會和帶領新生的組爸媽。即使同在一個迎新營,也絕對沒可能認識全部人。
在17年的迎新營中,男艾倫是77組的組爸,而翠絲就是該組的新生。派克是124組的組爸,餘下的我們都是別組的新生。除了男艾倫和翠絲,我們當中再沒有人同組,更何談對大家有印象。
雖然就此找不著更多頭緒,但2017年的迎新營,很有可能就是我們共通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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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在猜測Dr. Man的動機方向上獲得了進展,艾倫還得先通過考試。
翠絲沒有向我們交代太多,我只知道她是以自己的名義和室友瑪姬見面,當然也帶上了艾倫。

第一次的見面以失敗告終,我沒有說,但我感覺這是意料之中的事。
「艾倫爸說得對,瑪姬的確是個很記仇的人。」這是翠絲的評價。
「我在社交網絡加入了一個兔子飼主的交流群組,花了一點時間就在裏面找到了瑪姬。說起來,還是多虧她在群組還算活躍。

她的留言大多都是給其他飼主提出建議和分享心得,而她在最近一年也沒有分享自己寵物的照片,最多只在別人的照片上留言。可見她現在應該沒有在養兔子,但仍然活躍於這個圈子之中。」
翠絲因而得出一個猜測。就是瑪姬仍在掛念走失的蘿蔔,所以就算再喜歡亦一直沒有養新的兔子。
這我能懂。

總有個位置,我們是願意一直空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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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克在手機上搜尋她所說的群組:「你真的把每一個留言都看過了?」裏面非常熱鬧,每天也有上十個新的帖子,莫說是留言。數量之多叫人嘖嘖稱奇。

翠絲不客氣的收下了讚美:「畢竟我的專長是研究和文字。」我不肯定研究網上留言是否和她主修的語文研究有關。
花那麼多時間去將別人的帳號抽絲剝繭,只為看穿對方的弱點。
翠絲繼續說話:「不僅如此,我還留意到瑪姬在蘿蔔走失後曾經分享過兩次連結,內容均是呼籲領養代替購買。」
「所以昨天我在社交網絡給瑪姬發短訊,並說我是在飼主的群組找到她。我告訴她我剛在公園撿到一隻失兔,希望可以幫牠找到主人。」
然後,正中下懷。
翠絲得意地向我們展示對話,撒謊撒得如此自然,輕易就騙走了瑪姬的同情心。
「可是今天你們見面,你從哪裏給她變來了一隻走失的兔子?」我問她。
她好像嫌我問了一個很愚蠢的問題,好氣沒氣的回答。

「當然是買的了,笨蛋。」

翠絲所做的是先分析瑪姬的心理弱點,再投其所好,假意製造一個讓她彌補創傷和內疚的機會。

真是的。她撒謊撒到連我都給騙了。
「但這個計劃還是失敗了,不是嗎?」史提芬是個結果主義的人。任翠絲談得再天花亂墜,沒得到簽名還是沒轍。
此時女艾倫終於開腔,吞吐地說其實翠絲已經幫了很大的忙,至少瑪姬也答應會照顧她們帶來的兔子,只是沒有原諒艾倫的打算。

艾倫引述:「她說我的愚昧害慘了很多人,特別是常常待在我身邊的她。但她覺得我還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置身事外,只消說句對不起然後繼續以愚昧作擋箭牌。」
瑪姬和我所想的一樣。只是我和艾倫只屬點頭之交,不可能直接說出這樣的話。可是由相交二十年的朋友告訴她就有力得多。
瑪姬還一口拒絕了她的道歉,原因是:蠢人的歉意一點價值都沒有。

「可是我不明白。蠢不是罪吧?」艾倫迷惑地詢問,顯得相當無力。你們都知我有多拮据,可是我在蘿蔔走失後,花了大半的積蓄去預約那位傳心師,只是想知道牠過得好不好。
面對我們的批評,艾倫一直一副不怎麼在意的樣子,每每以笑遮醜,本來我以為有種人就是天生的厚臉皮。

可是此刻我就明白,瑪姬說得對。蠢人的歉意可能並不值錢。但蠢人再笨,都會悲傷。

而這回事和寂寞一樣,悲傷的時候,所有人都是一樣的。我們始終無法說誰比誰的眼淚更值錢。
「老實說,」雷爾不諱言,聳聳肩說:「我同意愚蠢是罪。」

史提芬裝作理性思考,也一併搭話:「蠢人在社會上,的確是種負增長。」
派克是較為厚道的一個,沒有落井下石,只憑著自己的經歷給予建議:「可是,她有沒有開出甚麼條件讓你完成,作為交換簽名的條件?」

艾倫搖頭,情況惡劣得讓人擔心。事實上依照考試的規矩來說,如果對方存心作對的話,作為應考的一方絕對處於下風。
「不過,瑪姬倒是說了一件我惹毛她的事。」艾倫抬著那副永遠滑在鼻樑的眼鏡說,樣子蠢斃了。
那可是文科生才懂的。
艾倫和瑪姬同樣是英文系的學生。在她們一年級時修讀一科的「英文詩詞」,每堂功課就是詩歌創作。瑪姬在這方面出奇地努力,經常將寫好的作品給艾倫看,好讓自己改進。
任教這一科的老師是Dr. Sue,她是文學院最受歡迎的講師。三十歲出頭就當上了博士,長得像有村架純,教學的題目有趣新鮮,自己也經常出版暢銷的詩集。內容顯淺而不膚淺,漫不經心地讓人傾心,令很多學生由衷佩服,瑪姬亦是其中一人。我之所以有留意到,也是因為學校的洩密專頁久不久就會有關於Dr. Sue的帖子,甚至還有外校生專程而來觀課。艾倫也知道,瑪姬一直很想在這科做出成績。
這一科的期中考,學生需要輪流拿出自己的作品朗讀。第一個舉手分享的同學,她拿出的作品和瑪姬準備好的竟有九成相似。

當她以為這一切已經不能變得再糟糕時,Dr. Sue滿心歡喜地對這份作品給予極高的讚賞,還笑說將來或者找機會,幫她搭路出版一本詩集。
艾倫和瑪姬談了很久,想得腦袋穿洞還想不出是哪裏出錯。她沒有用過圖書館的電腦,沒有把作品打印過出來,那個同學也沒厲害到破解她的私人筆記本,除了她倆也沒有第三個人看過瑪姬的作品。

說了半天艾倫才突然驚覺,一個自己已經忘得七七八八的可能性:「可能……是我和她在聊天時談起功課,不小心把你的意念說出去了……」可是,我肯定她當時沒有抄下來的!艾倫還信誓旦旦的說,我發誓她沒有抄下來的。
瑪姬花掉所有眼淚只剩苦澀的笑容,乾笑幾聲和艾倫說沒關係,真的。事情也不一定是這樣的。

艾倫也天真得以為瑪姬是真的沒關係,而把這件事徹底的拋諸腦後。只有艾倫一個沒聽出瑪姬說的「沒關係」,其實是太熟悉任何人對她的愚蠢都沒轍。
除了裝睡的人叫不醒,垂死的人也是喚不醒的。

好感和恨意都是點滴累計而來。每天微小的變化潛移默化,時刻都在身邊的人最難察覺。

正正因此,我們才會不知不覺就愛上一個人,又突然間就被討厭。

關係從來不脆弱,就是我們把一切看得太理所當然。
二十年來,她一直以為瑪姬和她一樣。她們穿一樣的衣服,喜歡一樣的韓星。這份甚至差不多要共享同一個名字的親暱,才害她以為瑪姬和她一樣甚麼都沒關係,沒頭沒腦地活下去。
直至今天,艾倫才駭然發現原來她一直很在意當天沒被Dr. Sue看上。
這種膠著的情況任誰聽起來都覺得沒轍。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但我們旁人看來也很清楚,貪婪可以改,小器可以改。

唯獨愚蠢沒法改。
「這個,」男艾倫聽的時候,一直若有所思地:「我反而可能幫得上忙。」
女艾倫恍然大悟說,這個學期我和你換的創意寫作課,不正好也是Dr. Sue任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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