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希孟冒昧的向涂母提出納涂予為徒的要求,有人毫不猶豫的應了聲「好」,答應的人是涂予。
涂母原為丈夫病情、經濟壓力而心力交瘁,袁希孟的出現正好解決燃眉之急,既是丈夫朋友,又知悉兒子的異才,也就安心讓袁希孟教導兒子。
「你,要繼續上學,與一般香港學童無異。」
「吓……?」
「測驗、功課、考試,一應俱全,而且,要名列前茅。」
 「吓…...?」
「我會在你有空時才找你,有時也會叫你來我的古董店。」
「……」
「不『吓』了嗎?」
「要正式拜師嗎?師父?」




「別叫我師父!叫我爵士。也不必拜甚麼師,我肯教,你願學,便行了。」
涂予微笑,笑得充滿童稚,也是自父親昏迷後笑得最真摰的一次。
袁希孟看出涂予在笑容之下的猜疑,「你問吧。」
涂予佩服不已,吸一口氣,便問:「你為甚麼說謊?」
袁希孟滿意一笑,「我說了甚麼謊話?」
涂予眼珠一轉,「你不是我爸爸的朋友,他沒有投資在你的店,分紅的錢是你給的。」
「對!因為你媽媽自尊心強,我若草草給她錢,她準不肯!更何況我最終要收你為徒嘛!」
「你怎知我媽媽自尊心強?」涂予問得似考核多於求知。
「小子,真有你的!明知故問……」袁希孟猶如嘉許,「我不認識她,也未曾搜集過資料,你猜,我是如何得知?」
「跟我一樣,『看』出來的!」




「漂亮!」
袁希孟讚得由衷,涂予聽得喜悅,涂予對這長輩的感覺不是親切,而是知音,覺得不必言表對方已明白自己。
「今個星期六開始。」
涂予措手不及,但興奮若狂。
袁希孟只會比涂予更為興奮,他內心的波動一層一層的推上,其感推上至太陽穴,雙眼透出光華,涂予感到被安撫,又似接受召喚……這時候的涂予,七歲。
袁希孟替涂予授課,沒有固定時間,地點、內容,均隨心而發;有時是漫無目的閒談,有時是到大學圖書館看一天書,有時是去米埔觀鳥,有時是到「骨蘆」聽他說歷史……功課只有一種:「記夢」。
「我每晚大約有三、四個夢,全部記得,還記甚麼?」涂予自覺是個善夢者。
「兩個月前的夢你記得嗎?」袁希孟像是伺機而發。
果然,涂予為之語塞。
「做人要謙厚些,千萬不要大言炎炎……」




「今天是十號,兩個月前的十號我作了四個夢,第一個夢是夢見我坐在一個大風箏之上,飛翔天際,有點冷;第二個夢是夢見一個戴眼鏡的女孩,但因為有水氣,所以看不清她的眼睛,我記得之前夢過她;第三個夢…..」涂予看見袁希孟目瞪口呆,便暫停不說。
「你真的記得兩個月前的夢?」袁希孟說的時候感到慚愧。
涂予露出怪異的表情,「哇哈!騙你的啦!」頑童用恥笑的笑聲去顯明自己的勝利。
袁希孟為之氣結,「你這小子!」
「跟你說,爵士!剛睡醒時,那些夢是一清二楚的!過後當然漸漸淡忘了。」
「所以我才要你『記夢』!」袁希孟首次訓示涂予,「這樣吧,今個星期你嘗試去做,甚麼方法也可,最要緊是方便去記而又容易的取出來翻閱。行不行?」
「行!怎會不行?」涂予挺起胸膛的裝模作樣,令袁希孟也重現久違了的笑容,他笑著想:「或許,不是我幫他,是他讓我再抖擻精神。」
一星期後,「骨蘆」。
袁希孟用紫砂茶杯喝著咖啡,「怎樣?」
「我用筆記簿記錄,這個星期的夢不奇怪,不怎麼樣。」把筆記簿遞給袁希孟。
袁希孟看了一會,板起臉孔,「唔,太長了!你平均每晚做四個夢,每個夢你也寫得像日記一般,太詳盡了!」
涂予大感不滿,心想:「詳盡也不好?」
「須知道,夢境,是不連貫的,未必有故事性,你把夢境鉅細無遺的記錄下來,往往加上了你的創作、臆測,是不是?」
涂予本想答「是」,但忍住了。
「夢,該如何去記呢?用最簡潔的描述,記下你在夢中看到的人與物,只記錄,不抒發感受,用短句子、不必成篇,總而言之,看到甚麼記甚麼。」




「一點也不好玩!」涂予故意板起臉孔。
「誰跟你玩!本爵士是嚴師!未來的日子,有你好受!」袁希孟學涂予木無表情地說,說罷,向涂予單一單眼,弄個鬼臉,這是在「骨蘆」之中鮮見的溫馨場面。
袁希孟再喝一口咖啡,「要喝點甚麼嗎?」
涂予隨口答:「可樂!」
「真沒品味!」袁希孟面露誇張的不屑,「這兒有咖啡、白酒,都不合你喝。另外有紅茶、綠茶、普洱茶,選哪樣?」
「水。」
袁希孟啼笑皆非,「好,好,等一會。」
涂予站起來,躡足地參觀,小小的眼睛游移於這個不算很大但藏品殊多的古董店。
「有興趣嗎?」
「有興趣啊!這地方像是一間迷你的博物館!」
袁希孟若有深思,說:「博物館嗎……我這兒的東西,沒一件不是珍品,而且都有故事──沒靈魂之物,我可不會收藏!」
也不知涂予是否有留心聽,但見他對著一物呆呆出神……一柄古劍。
袁希孟默然不語,留意涂予看劍的反應,見涂予欲張口相詢,卻停住,再張口,又停住。
「要問便問!開口閉口的,多彆扭!」
「這是誰的劍?」




「你為何想知?」
「我覺得這劍有心願未償……」涂予說完,不敢正視袁希孟,因為自覺太荒唐,豈知偷瞄爵士,見他笑是笑了,卻絕非取笑,而是高興的笑。
袁希孟笑著說:「真不賴!唔……讓我說說這柄古劍,呀!其實也不算很古老,是宋代之物。文武雙全的大詞人辛棄疾,他有句詞『醉裡挑燈看劍』,經我考證,他其時所看的,是這柄劍無疑!」爵士愈說愈興奮,涂予當然是不知所云。
「不懂?當然,你還小……你剛才說得對極了!這劍的主人壯意未酬,它自然也散出鬱鬱之氣了……」
涂予插嘴:「這辛先生有甚麼壯志?」
「他自小已有抗金之志,所謂『紆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憤』,他不是紙上談兵,他是確實領過兵、打過仗的!只可惜,南宋朝廷把他投閒置散……」
「難怪此劍有點苦苦酸酸的。」
「慢慢的告訴我,你怎樣感覺到的?」袁希孟問得很溫柔。
「不是感覺啊,是看到。我時常看見一些其他人看不見的東西。」
「例如呢?是些甚麼?」
「我會看出一個人開心或不開心,又或是有沒有不舒服,還有……還有……嘻!還是不要說了。」涂予天真的說。
「說嘛!為甚麼不說?」
「媽媽會罵的……」
「她又不在!」
「啊!你為老不尊,怎可這樣教小孩?」




「你懂得這樣辯駁,又怎會怕我教壞?」
涂予把清水喝乾,呼出一口愜意無比的氣,「真好!我想……就算我把最大的秘密告訴你,也不怕被責罵。」
「這個當然啦!說!甚麼秘密?」
「秘密啊!爵士,你知道秘密是甚麼嗎?」這個佯怒的小朋友很快便露出狡黠的笑容,「不過呢,我會說的,隔一段日子之後。」
袁希孟哭笑不得,「那麼,你可以告訴我用甚麼方法看出這柄劍心願未了嗎?」
「沒有方法。我看它,它有一種暗暗的綠光,這種顏色是傷心的。我又見它好像很想動,但已沒有機會……」
「予,這是『瞳觀』。」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