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理大圍城
 
“ 我餓著肚子輪候了六個多小時,終於拿起了男人的浪漫飯盒。雖然裏面只有五塊火腩和四塊豆腐,但我還是打算要在十分鐘之內吃完。因為只要吃得慢一點,便可能要等下一餐才有機會再吃。我已經連續當更30小時了,還不敢提出下班的要求。我不理三七二十一,先吃了全部的餸,再吃剩下來的白飯。果然還有一半的飯未吃完,又要出動了。
 
“ 原來是因為有十多名示威者正在連接理大及Z座的行人天橋上,游繩到漆咸道南天橋的行車路,準備乘上接應的電單車逃走。所以指揮官馬上叫我們出來發射催淚彈阻止。
 
“ 今天已經是圍校的第二天了。我總共發射了多少枚催淚彈呢?幾十枚,還是百多枚? 我也不記得了。我們在中大那次,我自己一個人就已經發射了200枚左右。其實很多同袍也猜想,催淚彈的成分應該有一些毒氣,否則射了那麼多,仍不能把示威者趕出來,為何上頭仍是要我們繼續射呢?可能就是想要用毒氣毒一毒他們。
 
“ 可是上頭的命令我們怎能不服從呢?我們是打工的,若不服從,隨時工作不保。現在經濟那麼差,我們這些讀完毅進的,怎麼能還找到這麼高薪的工作?沒有這工作,我怎能在香港置業,然後組織家庭?
 




“ 但是現在這份工真的難捱。磚頭、鐵枝,甚至箭矢不斷在我頭上飛過。我最要好的一個同事被磚頭打中肩頭,現在還在醫院養傷。我的大腿在612時,給示威者用鐵枝從鐵馬中插過來的傷還未痊癒,又不敢請病假,因為怕上頭不高興,二來也不想同袍因缺少了人力和示威者周璇而容易受傷。我們每天又要承受被殺死、被打傷、全家人被起底的風險,那種精神壓力真的快要令我崩潰了。我也不想打傷任何人,但如果對方想要取我的命,難道我還有其他選擇嗎?
 
“這種每天和示威者互相仇恨,互相想辦法傷害對方的日子,真的讓我覺得很痛苦,很傷心。回想五年前佔中時的一個晚上,雖然我還在與示威者對峙,但他們還有人願意為我撐雨傘。這讓我很感動,也很懷念以前那種警民關係,會懂得互相體諒,對事不對人。
 
“ 我也很懷念以前幫市民解決問題之後,會有小朋友跟我說:『多謝警察叔叔』 的日子。我很想像以前般受到別人的尊敬和欣賞,因為我們一直是亞洲最佳警隊。
 
“ 自從小時候看過關於香港警察的電視劇集後,我一直很羨慕香港警察那種保護法紀,保護市民,將匪徒繩之於法的正義氣概。我當警察也是為了正義和保護香港。
 
“ 可是在721之後,我們警隊的形像大跌,變成全民也鄙視的黑警。721的問題,我們同袍之間絕少人會提起。雖然高層對外界說了很多理由解釋,但我們每個都心知肚明,若非高層一早已和黑社會有勾結,情況絕不會弄至這田地。所以這是我們警隊的一個大恥辱,每次示威者以這個來罵我們時,我們也無言以對。721之後,我也不敢在下班以後向人提起我是警察。
 




“ 到831之後,整個警隊就像跌進了一個大漩渦一樣,不斷被全世界鄙視、指罵、批評,我們每次下班也要提防被人尋仇報復,就算走到街上,也覺得自己像一隻過街老鼠,沒有人會願意接納自己。
 
“ 當我們越感到被遺棄,每次鎮壓示威者的暴力便越無意地升級。有一次我制服了一個示威者後,不能自控地踢了他兩腳。事後我才驚覺過來,難道我已經成為以往我最憎恨的濫用私刑的警察嗎? 但我們在這個大氛圍之下,總是有種不能自拔的感覺。仇恨、苦毒、冤屈,就像癌細胞一樣,在警隊中逐漸擴散,永遠沒有康復的一天。如果可以選擇,我可以肯定沒有一個同事會樂見事情發展成這樣。”
 
“ 如果真的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我幾次濫打示威者之事可能會被揭發,這個我當然不太希望,但我又知道長遠來說是好的。因為我清楚警隊裏面絕大部分是有良知的白警,只有將害群之馬繩之於法,才能還我們一個公道,我們才能回到昔日的光景。
 
***
 
“我剛和剛履新的警務處處長鄧炳強握了手,他來到前線探望我們一班手足,向我們說了一些鼓勵的話。對於這個人,我真的不知道怎樣說。因我們大家也認為他就是721後勾結黑社會的幕後搞手,但他始終下達的指令比盧偉聰更果段。若果在612和其他很多起事件裡,盧偉聰不是優柔寡斷,我們也不會成為眾矢之的。若不是他安排不當,幾次讓同事落單,他們便不需要開槍,也不會又讓傳媒有藉口攻擊我們。李家超說我們在612擺空城計故意讓示威者進立法會,就是因盧偉聰的優柔寡斷造成的。我們一班同袍這麼盡心盡力,卻換得這班高官的冷嘲熱諷,真要把我們氣死!
 




“ 其實回想很多次,上級的安排也像故意造成一個局,讓我們與市民發生衝突。這究竟是誰的錯,我真的不知道。聽說盧偉聰一早已經被鄧炳強架空了,盧偉聰被安排延任一年,目的只是要他替警隊吃死貓。
 
“ 鄧炳強讓我們不展示警員編號和蒙面,的確讓我們鎮壓時放手很多,也大大令我們減消被追究、被起底的壓力,但也間接令很多同袍失控了。因為我們本已經背負極為沉重的壓力,現在打開渠道讓我們宣洩,哪又不失控之理? 結果弄出很多警棍打頭、動用私刑、濫搜濫捕、私自在警棍上加裝鐵環、瞄準頭部開槍、涉嫌栽贓嫁禍、要求被捕女示威者全裸接受搜身、在拘留所性侵犯女性示威者、甚至被懷疑姦殺陳彥琳、打死周梓樂再推落樓等等震驚全世界的手段。
 
“正是因為這些極端暴力的同袍,將我們辛苦建立多年的美好聲譽毀於一旦。鄧炳強的安排有好處也有壞處。
 
“ 上頭又不斷向我們說出示威者的陰謀,說什麼他們是受外國資金支持,受薪來示威的。這個我一直也沒有深究,但後來慢慢看見他們真的不怕被捕,甚至不怕犧牲。雖然臨時演員都是演員,但會有這麼賣力嗎? 今早還有一大班家長站在警方防線以外,跪在地上求我們放過他們在理大內的子女,弄得我們非常心酸,都不知道怎樣回應才好。難道他們全都是在演戲?
 
“ 上頭又跟我們說示威者爭取民主的方式不對,因為民主不是這樣爭取的。又說香港人還未夠水準擁有民主。這些政治問題我不太懂,我們進入機動部隊的訓練一向就是要服從上司的命令。訓練時我們一班人正在向左走,聽到一個指令後便要全部人向右走。在訓練時,我們做每樣東西也會有人跟我們計時,我們在腦中想到的,只是怎樣在指定時間內完成任務,而不會去想指令的對與錯。震懾力也是訓練的一環,但這卻讓我們弄得經常要像情緒失控一樣,有些同事放工後仍然轉不了情緒模式,便發生了很多家庭悲劇。
 
“但我弟弟鼓勵我看一些邏輯分析的書,我看了之後,開始想到我們就像一把槍,雖然沒有對錯之分,但用的人卻有。如果執政者將之用於善,我們便是正義,但如果執政者是要欺壓人民,我們便是替他們打壓人民的人。
 
“ 近來示威者經常拿警察在學堂畢業的誓詞來說,說甚麼「不畏懼、不徇私、不對他人懷惡意」,但其實第一句卻是:「本人會竭誠依法為香港特別行政區政府效力為警務人員」。所以警察一向都是為政權服務的人。
 
“ 至於為何要有防暴警察的設立呢?就是為了要控制示威者。但若示威者不是對政府不滿,又何須示威呢?所以其實防暴警察一向都是以服務政府為優先,市民為後的,說實在的就是為政府打壓市民。




 
“ 弟弟叫我看的書還讓我想到香港人是否夠水準擁有民主,高層是怎樣釐定的呢?他們一直沒有說過。而如果民主不是這樣爭取的,又應該是怎樣呢?他們也沒有說。我弟弟說示威者不是沒有試過和平爭取,只不過一百萬和二百萬人上街遊行,政府也沒有回應,他們才作出勇武抗爭。
 
“ 我不太懂得政治,我們同袍之間也不會深究太多,因為我們應該是政治中立的。我們行動的絕對標準是法律,這才不會有政治偏頗和主觀成分,也是最有效維持治安的方法,政治的問題交給立法會和眾高官去處理。
 
“ 我一直是這樣認為的。但後來慢慢發覺林鄭月娥就像不斷挑起火頭,然後由我們來擋住市民的所有不滿,她自己則可以在背後搞風搞雨。結果變成政治問題警察解決。我們真想問:『關我們什麼事呀?市民要針對的是政府呀?打死我們也沒有用的。』
 
“ 現在上頭吩咐我們的執法方式已經開始越來越明顯不是政治中立了。
 
“ 我們當然沒資格批評上級的不對,但我隱隱感到好像我們正落在一個陰謀中,我們只是棋子。而且每次上頭越是說要大力止暴制亂,卻越激起示威者的暴力反抗,結果是越制越亂。
 
“ 我和部分同袍也認為逃犯條例是應該修訂的。因為罪犯應該受到法律制裁,無論他去到那裏。如果像陳同佳一樣犯了法逃來了香港,便可避過法律制裁,那是世上大大的不公義事件。
 
“ 可是我弟弟也說了很多中國政府強行安插罪名在香港人的事件,全港的示威者和各行各業也反對修訂條例。所以我想,難道我一直認為的明顯道理也會有這麼多人弄錯嗎?
 




“ 我弟弟給我分析事件的關鍵就在於中國政府是否正義。若果是的話,逃犯條例就應該修訂,否則就不應該。我也認為他說得對。
 
“ 但我們打工的,哪有心情研究上頭的上頭是否正確?我們只是執行命令的一個小薯仔,對錯對我們來說沒有分別,何況這些政治問題,我們也沒有太多知識去理解,所以我一直逃避去面對。
 
“ 但事情發展成這樣,我不得不上網看一些資料,結果越看越令我心寒。
 
“ 為何我弟弟在港大讀哲學要自己付費,但國內來港讀書的卻能由港府付費? 為何使42億便可以興建一個海水化淡廠,卻要每年用40億來買東江水輸港? 另外共產的哲學理念是,資產共有,沒有人可以擁有私人資產,資產應該歸給國家公平分配。但為何在國內如果人有病入院,沒有錢的人卻不給予即時治療,這時又要自己付費才獲得治療呢?香港的資本主義社會也不會這樣不人道。
 
“ 我不敢再看下去,我的精神接受不了這個大衝擊。我不想我們是為虎作倀,幫助強權打壓平民的一方,我希望我是正義的一方。”
 
上面是一位香港警員的在11月19日的日記。他的名字是龍震華。他就是震宇的哥哥。
 
在理大的衝突中,警方單在11月18日就發射了1400多枚催淚彈,而整個圍困過程總共拘捕了1300多人。
 
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