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

 1

我不是攝影師。
雖然每一天，我也手執相機，在不同的地方尋找目標。
我到處拍照，可是我不照風景和死物。
我只拍人物。
而且，我的每一張照片裡面，都只有一個人。

２





俗話說四十而不惑，偏偏我到了這個年紀，才突然感到迷惘。
從小時候讀書，到畢業之後工作，當上了上班族。在過去這一段人生裡面，我不曾遇上任何巨大的挫折與困難。在經歷過每一個轉折，我的人生都有著一點一滴的成長。年歲逐增，我漸漸地走到了中年。
擁有平穩的事業，以及一個感情穩定的女朋友。假期裡，我要不陪陪家人，要不和朋友一起爬山，或者來一場球賽。
我每一天都過著這種讓人羨慕的所謂的中產生活。
然而，有一天，我辭了工，離開了這個舒適圈。家人和女友固然極力反對，就連身邊的朋友都不能夠理解。

３

小時候，爸經常帶我上圖書館。他說，多讀書可以增長知識，而知識可以幫助我將來找到一份好工作。
來到圖書館，爸通常都會在雜誌架上拿出一本攝影雜誌，然後坐在沙發上慢慢地翻開。而我呢？爸會讓我自己選書，只要那是一本關於學習的書。




起初，我會在書架上揪出一本《成功作文一百例》，或者《英語文法一點通》。後來，我只是隨便的找一本小說，甚至是《政府年報》。
因為我漸漸地明白到，只要那本書上寫上了密密麻麻的字，爸就不會管我的了。
也許，爸根本就沒有認真地看過我手上的那本書。
他只是在讀那本攝影雜誌。
我時常假裝專心地讀著自己手中的書，然而，眼光卻偷瞄著爸書上的那些風景照。
有一次，我忍不住問。
「爸，你為什麼不去買一台相機呢？」
「買相機？這東西可不便宜，而且爸買來也沒有用處。」
「相機可以照相啊。有了相機，爸就可以拍照了。就好像書上那樣的照片。」
「爸拍的照片不會放到雜誌上去，拍了也是白拍。想看照片呢，就好像這樣，看看雜誌上的就好了。」說罷，爸便歎了口氣，順手把雜誌合上了。





４

高中的時候，我有一個很要好的朋友。他來自中產家庭，爸爸是一位醫生。
我知道他的家裡有一台相機，就跟他商量，看看他可否跟他爸借來。
伯父倒也大方，一口就答應了。於是，我們兩個人幾乎於每一個週末和禮拜天，在街上拿著相機拍照。
我喜歡模仿著那些攝影雜誌上照片的風格，在路上拍拍景物和風景。而他，卻喜歡拍人物。
「你幹麼拍風景？」他說。
「那麼你為什麼老是喜歡拍人呢？」
「因為人的變化比風景大。景物這些東西，就算過了二十年，只要它們沒有改建或者給拆卸，看上去還是會跟以前差不多。而人呢，就算他穿著二十年前的衣服，擺著二十年前的姿勢，去翻拍同一張照片，也都掩蓋不住那些歲月的痕跡。」
我們就這樣連續拍了幾個月。後來，除了因為大家都要開始準備考試，我們每個禮拜拍照用的膠卷，以及沖曬照片的費用，都實實在在地花了好多零用錢。
這件事，就這樣靜悄無聲地結束了。

５





工作以後，手頭上有了鬆動。我給自己買了一台相機。
這是我出身以後，給自己買的第一份禮物。
起初，我會在每個禮拜天出去照風景，偶爾也會在街上拍路人。這時候，我已經不用為買膠卷和沖曬相片的成本而擔心了。通常，我會先隨意地拍著照，等到靈感一到，就專心地拍著目標物。只是，我還要趕及在沖曬店下班之前，把膠卷交給店員。這樣，我就可以在禮拜一下班之後，看到昨天拍的那些照片。
直至現在，我還依稀記得禮拜一上班的時候，那一份期待的心情。
然而，隨著工作愈來愈忙碌，禮拜天也經常開會或者加班。這台相機最終也都給束之高閣。

６

今天，我從雜物櫃裡面找到它。
二十年了。
彿彷把一壺剛燒開的水，倒在茶壺裡。那些沉澱在壺底下的乾癟的茶葉，突然間，通通給翻滾起來了。

７

我買了一台數碼相機。




這種新穎科技的產品，的確比以前的膠卷相機來得方便。
現在只要按一下按鈕，就可以改變相片的感光度，再也不用更換不同感光度的膠卷。而且，相機裡面的照片都可以立即在相機的螢光幕上看到。現在，每一次拍完照以後，都不用再跑到沖曬店去了。
二十年，就連相機都起了這麼大的變化。
我忽然想起他。

８

中學畢業以後，他到了另一所學校唸預科。剛開始，我們晚上還會給對方打電話，禮拜天也會出來見面。
然而，在這個世界上的每一段關係，最後都會隨著時間，在不知不覺之中流逝。
我們都跟千千萬萬活著的人一樣，重複著聚散和離合吧。
我翻開中學畢業的紀念冊，找到了他的電話號碼。原來，這一組曾經牢記在我的心中的數字，已經給我忘記得一乾二淨了。
電話號碼給取消了。
我循著紀念冊上的地址走去。結果，那幢大廈已經改建，變成了一座酒店。
在這過去的二十年裡面，風景都已經不一樣了。
我抬起手上的數碼相機，按下了快門。





９

接著的日子裡，我辭了工作。每天我帶著相機，在街上、在海邊、在山頂，拍著不同的照片。
然而，我不再拍風景照。現在，我的每一張照片上面都總會有人。因為他曾經說過，人像比較風景來得有趣。
我不禁想到，今天的他應該也改變了很多吧。
我翻開以前和他一起拍過的照片。
在這一堆回憶裡面，竟然沒有一張屬於我們兩個人的合照。
是的。那時候，我們大概都太過年輕，從來沒有想過二十年後的事吧。

１０

有一天，我在海灘拍著日落。那天是禮拜天，有好多家庭來到海灘休憩。
我對著一個在夕陽下玩著泥沙的孩子拍照。忽然間，有一個人冒冒失失地在我的鏡頭前面匆匆走過。那時候，我剛好按著快門。結果，夕陽的下面只看到一個黑影。
那個人拋下一句道歉，就繼續地走著。




從前的我，心裡面還會罵他兩句。只是今天，我完全沒有一點去管他的心思。因為現在的數碼相機，並不會因為這樣而壞了一格底片。照片拍得不好，只要按一下刪除鍵，問題就通通解決了。
「你是黃松山嗎？」那個人忽然回頭。
「陳偉豪？」
想不到，我們會因為拍照而再度重遇。
我們談到彼此的近況。
大學畢業之後，他在一所學校裡面當教師。幾年前，他和一個女同事結了婚。兩年前，他們有了孩子。
今天，他和家人一起到海灘遊玩。
我們交換了連絡。
回家路上，我反複地看著相機的螢光幕。
螢光幕上面這兩張臉，其實都跟二十年前的樣子差不多。只是現在大家的身分都有了一些改變，臉上都添了一絲歲月和滄桑。

１１

晚上，我坐在電腦前面，翻看著過去這一段日子裡，我所拍過的照片。
在每一張照片上面，都總有一個人。在每一次構圖的時候，我都刻意作出這樣的安排。因為我認為，照片上面這一個人，就是這一張照片的靈魂。
這一個人，賦予了這一張照片無限的生命。
一直以來，我以為在我的人生照片上的那個人，就是我那個喜歡看攝影雜誌的老爸，或者，那個在我年輕的時候，曾經陪著我到處拍照的他。
不過，到了今天，我終於明白，他們都不是那個人。
那個我一直追尋著的人。

１２

我張開腳架，把相機鏡頭調較好。
透過手機的搖控功能，我按下了快門。
照片上，我看到一個人。完整版電子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