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張開雙眼,映入我眼簾的是一塊陌生的天花版,我的右腳被打上了臃腫的石膏,四處彌漫著藥水的味道,照四周的設定來看,我是在醫院內吧,這是一間被隔離的私人病房。我腦袋現在無比清醒,但身體卻完全不聽使喚,手腳全都動不了,眼前這幅白色的天花板讓人感到無比寂寞,乾淨的衣服和骯髒的身體做成的反差讓我渾身不自在。這種情景不應該為我而存在,而是給那個打倒使徒後暈倒的少年度身訂做的,因為我根本沒有一個做秘密基地司令的老爸。
 
躺了片刻後,我聽到有人開門的聲音,然後是膠底布鞋磨擦地板發出的刺耳聲慢慢靠近,最後在我的床頭停了下來。那是我的媽媽,她應該是來探病的。
 
「你醒啦?」我媽媽的表情由愁眉深鎖轉變成鬆一口氣,微笑著對只有雙眼能動的我說。
 
我怎麼會來了這裡?發生了甚麼事?我想這樣問媽媽,但口張開了,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你想說甚麼?不用心急,慢慢說就好。」媽媽的眼淚滴在我的臉上,她連忙拿紙巾抹掉。




 
「我•怎•麼•會•來•了•這•裡?」我努力地一個一個字的吐出來。
 
「六日前,有人在沙田泳池發現了遍體鱗傷的你,就把你送來了。你小腿完全斷掉,胸腔和背部全都是瘀傷,醫生還說你曾經嚴重脫水。」我感到媽媽正在握著我的手,看來我的感覺開始慢慢恢復了,我嘗試抓緊母親的手,但好像還沒法動。
 
「只•發•現•我•一個•嗎?」嘉嘉呢?她有得救嗎?
 
「只有你一個人,軟攤在泳池的辦公室內。」媽媽又再哭了,我再次嘗試抓緊她的手,手指頭好像能動一點點了。
 
「能扶我•坐起來•嗎?」我的口齒也開始變得比較清楚了,腦袋也更清醒了,即是說我已經昏迷了六天,然後嘉嘉還留在那邊的世界。除了七朥八傷之外,我的努力並沒有達到任何效果。




 
媽媽扶著我坐起來,我的手腳基本上已經可以被控制了,我捏了捏媽媽的手,在她耳邊說了句「謝謝」。
 
「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明天就是2013年了,來個好的開始吧。」媽媽安慰我說。
 
「曾經•有個朋友•對我說過•所謂薜丁格•的貓•你沒打開箱子時•是沒法知道裡面的貓是生•還是是死的,但重點不在於那隻貓是生是死,而是在於「打開箱子的我」。」我慢慢地習慣說話了,句子說出來終於比較完整,雖然我不明白我為甚麼要對媽媽說這些她根本不可能明白的話,但我還是說出來了。果然,媽媽呆呆的看著我,好像我說的並不是廣東話一樣。
 
「那就是說,人生的重點不在於未來,不在於結果,在於我們經歷了甚麼。算了吧,你不會明白的了。」我再次握住媽媽的手,微笑著說,這幾天她一定擔心得不得了吧。我再稍微動了一下手腳,看來剛才的不受控制只是昏迷太久,肌肉不習慣罷了。
 
「不知道你發甚麼神經。」媽媽笑了。




 
「我想洗澡,可以嗎?」我說完就打算下床,床邊有一輛輪椅,我打算把屁股挪進去。
 
「你的腳不可以沾水啦,不要動,我拿塊布來給你抹抹好了。」媽媽說罷飛快的走進了廁所,並拿了一盆水和一條白色毛巾出來。
 
「抹完身後可以帶我出去走走嗎?我想再到沙田泳池那邊看看。」在她細心地幫我抹著身體時,我像個淘氣的孩子一樣左閃右避,感覺就好像回到了我小學時似的。
 
「不可以啦,剛才還說話也說不清楚,現在就想周圍逛了?」媽媽說。
 
「因為有點在意。」我低下頭來說。
 
「在意甚麼?」媽媽問。
 
「沒甚麼。」即使說出來她也不會明白,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只是徒令母親擔心罷了。
 




「探病時間快完了,我這就先回去囉。」媽媽把那塊染得黑黑的布和裝滿髒水的盤子收拾好,然後步出了這個被隔離的單人病房,她沒有把我放回床上,而是讓我繼續坐在輪椅上,大概是暗示著甚麼。
 
我雙手用力推動輪子上的手把,輪椅徐徐的向前移動,平日看見使用輪椅的人感覺他們好像挺輕鬆的,但事實卻不是如此,雙手用盡全力向前推,才不過前進那麼的一點點,我練習了片刻後,好像弄懂了小許,開始可以操作方向了,於是我駛向門口,在自動感應的按鍵前揮一揮手,門就打開了。
 
我從升降機上出來,直接向的士站走去。威爾斯親王醫院無論任何時間都是這樣的人山人海,我在他們中間穿插,輕易的來到了的士站前。而站在那邊等我的,正是我媽媽。
 
「我就知道你會偷走出來。」媽媽露出勝利的微笑,說。
 
「那我們一起去吧。」我說,奮力地單腳站起來,把輪椅摺好,交給媽媽,然後登上的士。
 
的士載著我和媽媽在泳池前的巴士站停了車,下車後我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那個曾經嘲笑我的消防龍頭,我把輪椅駛到它旁邊,媽媽緊緊的跟在我後面。那個消防龍頭的表情跟昨天還是一模一樣,看來它並沒有特別的針對我,它站在這裡十幾年,不斷地嘲笑著那些經過的人,嘲笑我們對生活付出的努力,嘲笑我們的生存方式。我坐在消防龍頭旁邊細細地觀察每一個經過的人,他們是為了甚麼要在這邊經過呢?他們在另一邊的世界裡還活著嗎?有沒有被地震產生的瓦礫壓死?會不會已經被那條變成黑色漿糊的城門河所淹沒?
 
我努力地嘗試記著每一個人的臉,當我回到那邊的時候就可以認出他們了。但慢慢我發現這樣做其實一點意義也沒有,因為那邊的他們根本不會因此而認識我,我只是再一次地做著徒勞無功的事罷了。我再一次瞄了消防龍頭一下,他的表情還沒變,還是那樣目空一切地嘲笑著萬物眾生。
 
母親一個人靜靜的坐在體育館的花槽上,躲在樹蔭下陪著我在這馬路邊發呆。媽媽在那邊的世界有活過來嗎?會在擔心我嗎?在那邊,沙田跟將軍澳也是兩個世界,在沙田的人不可能去到將軍澳,即是說我現在和那邊的媽媽相隔著兩個世界,距離比現在的十幾米遠不知道多多少倍。




 
我繼續坐在消防龍頭旁邊發呆,觀察著每一個經過的人。村上春樹小說中的一位主角曾經每天都坐在新宿西口長椅上,觀察來往的人們。看著他們出現,消失,感受他們的故事,感受社會的形態。但我這刻感受到的只有絕望,那種我沒法抗拒的絕望。我明早睡醒就會回到那個世界,那個即使我怎麼努力,還是甚麼也做不到的世界,然後我又會回來,我沒法拒絕這種轉移,沒法改變那邊的世界,也沒法改變這邊的世界。因為無力,所以絕望,在這邊走過的每一個人都同時存在於那邊的世界,但他們不知道這件事,他們沒法到那邊去,就是說無知才是快樂的,他們才有心情在這邊安安份份地生活下去,他們不會知道這只是他們其中一個型態,他們以為這些已經是他們的全部,但是我已經回不去像他們一樣的狀態了。
 
突然,我發現迎面而來的那個人非常面善,那不是Albert嗎?我馬上上去他前面,在他前面截停他。
 
「你這個強盗!」我狠狠的瞪著他。
 
「不能這樣說,我也是受害者啊!」Albert被我嚇了一跳,然後說。
 
「你兩母子狼狽為奸,別騙人了,屌你老母,神棍強盗家族!」我指著他的鼻。
 
「我也被那茶弄暈了啦,起來的時候你就不見了。」Albert說,還擺了一個WFC的手勢。
 
「我不理,快把東西還我!」我說。
 




「我媽弄到手的東西我也沒辦法啦,倒是你還有穿梭於兩個世界嗎?」Albert問。
 
「干你屁事!」我朝著Albert的臉吐了口口水,老實說,我吐口水的功夫還挺厲害的,那口口水正中他的臉。
 
「他媽的!」Albert一邊罵一邊把我的輪椅翻倒了,在一旁乘涼的我媽見狀立刻跑過來,Albert見勢色不對,轉身就逃。母親把我扶回輪椅上,我再次坐好,對她道了聲謝,我這個人果然除了吐口水之外甚麼都做不好。
 
「要回去了嗎?」母親問。
 
「嗯,回家吧。」我答。
 
到了電梯大堂,那個看更親切地和我打招呼,我卻只聯想到他跟著Albert母親時那副奉承的嘔心咀臉,別過臉不理他,自己駛向前按了升降機的按鈕。升降機從二十三樓緩緩的下來,訊號燈一個一個數字的倒數著,我心中充滿了不安,當數字由1變成英文字G的時候,門打開了,從門中出來的果然是我最不想遇到的兩個人:筆直西裝男和嘉嘉,他們牽著手在我面前直接的走過,彷彿我就像不存在一般,但對我來說,他們就像一堆熔岩般在我身邊流過,把我點燃,把我燒成灰燼。我沒有進入升降機,轉頭看著他們的背影離開大堂。我恨不得現在馬上發生地震,然後Albert家的觀音像從天而降壓死那個西裝畢挺的傢伙。不對,即使那傢伙死了這世界還是甚麼都沒變,這邊的嘉嘉要麼討厭我,要麼當我透明,和那個穿西裝的混蛋根本沒有關係。
 
這一刻,我的心好像剛被攪拌機攪了個稀巴爛,變成了一團肉泥,再又放回我的胸口一般,雖然非常的痛,但卻仍然跳動著,每一下的跳動又令我更痛。我愛嘉嘉,但並不是我眼前的這個嘉嘉,她和我愛的嘉嘉有著同樣的DNA,但卻不是同一個人。所以我並不需要心痛,因為她是另一個人啦,她們只是孖生姐妹罷了,我為甚麼要為她而傷心?可是我就是忍不住,我的心被用力的絞著,狠狠的滴血。我看著她們二人的背影,兩行眼淚不爭氣地掛在臉上,我提起衣袖將眼淚抹去,但立刻又有兩行淚重新的掛在我的臉上,媽媽轉身過來把我的輪椅推入升降機內,隨著升降機門的合上,嘉嘉的背影從視線中消失,但卻深深的印在我腦海裡。
 
我很累,感覺比那天從大圍爬回沙田還要累,回到家裡,我倒在床上。一邊回想嘉嘉摟著我時所發出的味道,一邊看著這個我熟悉的天花板在發呆。我不知道我現在可以做甚麼,不知道那邊的嘉嘉現在的情況如何,過了那麼多天,她的燒退了嗎?能找到食物嗎?想到這裡就不夠膽想下去,我怕自己會想到不應該想的事情,於是又再次看著天花板發呆。我希望晚上快點來到,我就可以回去那邊,我可以見到嘉嘉,但我能為她做甚麼呢?我甚麼也做不到吧。我繼續地看著這個熟悉的天花板,媽媽在門外的嘮嘮叨叨我全都聽不進耳裡,現在我可以做的,的確只有對著這個天花板發呆。




 
不知道呆了多少個小時,媽媽在梳化床上睡著了,天色也轉黑,我一個人掙扎著的坐上輪椅,離開了這個家。我把輪椅駛到已經關閉的泳池旁邊,帶著幾罐咖啡,我決心要在清醒的狀態下進入那個世界,我知道那不是夢境,所以我更要證實我在清醒時也可以進入那個世界。
 
坐在泳池門口,喝了幾罐咖啡,抬頭望向那片被霓虹燈映得一片通紅的天空,上面有一顆超光的星照著我,他無懼這都市的不夜傳說,獨自在天空上告訴大家現在已經是夜深,人們或許會覺得他孤獨,但那只是因為人們身處的地方太光罷了,如果整個城市都漆黑一片,這片天空就不會再孤獨,漫天的繁星其實不過被城市的燈火淹沒罷了。那顆超光的星叫木星,而他和金星大概是我們這個城市中唯一能看到的星星。
 
時間一點一點的消逝,而我也漸漸地接近那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