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他面前躺著一個茶樽,而撿與不撿,則是一個左右為難的問題。
巴士總站的候車位設了一列雙排的欄杆,欄杆之間只足夠供一人通行,料是為了防止有人趁勢占隊的。這本是一個極好的發明,但此刻,卻成了阻礙他行善的牢欄。他站在雙排候車隊列中,前後被乘客包圍,左右被欄杆阻截,卻不知應不應該從欄杆中倦縮著狼狽爬出,又或是瀟洒但卻不知所謂地翻身自杆上跳過,去拯救那支孤零零又毫無防備地躺在巴士車輪前的樽裝鳥龍茶。樽內褐色水光在路燈照明下微微倒映出光;他的眼眸也在明月的注視下閃爍不定。
他回頭望了望背後的人龍,斷定了若是脫離了隊伍,待會上車時便未必有位子坐了,而他向來乘車時是非坐不可的。再說了,有雙排的欄杆擋著,再從人龍中擠出去,未免也太麻煩別人了;而且擠出隊伍以後,又得在眾目睽睽下撿垃圾,被旁人看到了,保不準他們在心裡如何腹誹他呢。思想著,他便又怯懦起來了。但又始終放心不下那水樽,於是便頻頻斜側了目光去窺那樽,還有前後的人。
望到了前後的人,他肚子裡又生起悶氣來了:這群毫無公德心的人啊!明明各個的眼裡必定都瞧見了馬路中心的茶樽,卻一個個都只顧著低頭凝視手機—這群人竟敢!還有那些自隊頭走至隊尾的新加入的乘客,他們走過隊列時還會特意繞開茶樽,免被絆到。但眼見著它就這樣無力地躺平在車輪的身前,竟無一人對它伸出援手—哪怕只是順手把它扶起,放到一旁的安全島上去。他感慨著,惱恨著世人的自私和冷漠,心裡又開始暗暗責怪起一開始亂丟茶樽的人:多麼的沒良心!他一邊焦急地望著那可憐的茶樽,一邊暗自祈禱著有人能良心發現,當回好人。
秒針徒疾走,茶樽卻靜臥。他決定了,待會待司機來時,他便提點提點司機,讓他順道撿走這物。也許他的點子很棒,但遺憾的是,上天總是不會遂人意:司機從隊尾走來,自後車門上了車,走自前門駕座坐定,壓根兒就沒經過面向隊頭的茶樽。他絕望地望著司機戴上了手套,發動引擎,然後......
「吱呀」一聲,車輪碾過了茶樽的樽身,膠製品被強行擠壓的悲鳴像極了嬰兒的啼哭聲,悚人得很。他有點感到毛骨悚然,渾身都派滿了雞皮疙瘩,目光被鎖在了被壓扁的膠樽上,再也回不了頭。聽到了這麼一聲悽厲的嘶叫,不少人這才如夢初醒,恍然地把視線自發光的屏幕中抽出,駭然又震驚地向聲源方向望去。待發現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茶樽被壓扁了,他們便又放下心來,低下頭去,眼神再次變得空洞茫然。但他可不放心,事情上,他渾身都不自在,心裡既感到悔恨,又覺得羞愧。他定晴望著茶樽,總感覺被擠扁的樽身像是被壓破碾平了的頭蓋骨;樽身裡頭泊泊留出的不像是血,卻像涙水,在黯然哭訴旁觀者的不義。車駛至站牌前停下,把茶樽拋在身後,沒有慰問,也沒有補償,甚至連回頭也沒有。
人龍在向前蠕動,茶樽卻再也不能動了。他被後排的乘客推搡著,視線被迫從茶樽上拿開。這時,他仍有些心神不定,那茶樽仍在腦子裡肆意徘徊著。但奇怪的是,沒過多久,目光所及之處沒了茶樽,他的心情竟又神奇地自動開始平復起來。待走上了車,坐在巴士的軟墊座椅上,他才復得滿足地長歎一聲:有位子坐可真是太舒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