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時空要塞:維城落日/ Macross : The Fall of Victoria: S.4.1 新譯·馴鷹的海闊天空(上)
鷹是屬於天空的生物。
除了和雞蛋一起孵化的之外,每一隻鷹與生俱來的仰望著無垠的天空,靜待羽翼長成的一天。
然後,鼓翼起飛。
「我們為自己夢想而驕傲,為自己的努力而高興。……經過很多努力換到的成果,是異常可口。」
那是還沒有人類以前的事。當人類出現了,獵物就都是他們的。
離開了人類,就沒有食物,只有依附他們,鷹才找到生存的空間。
馴鷹,就是令鷹忘記天空的過程。
「我們到底要不顧一切為夢想而戰,還是宏觀一點,想想家人,想想朋友,想想將來呢?」
將鷹丟進布袋裡,令牠看不見天空,或者站在一根搖晃的木棒上,不讓牠睡覺,一點一點的磨掉牠對天空的記憶。
「我知道我需要對自己負責,也需要對家人負責,我終於放下我的夢想,穿上西裝上班。」
從此以後只能圍著獵人打轉,即使解開腳鐐,它依然會像鴿子一樣自動飛回獵人的肩膀。
然後,等待著獵人將自己放飛的那一天。
「我沒有放下夢想,只是讓它休息,……放下了,是準備有天再拿起。」
每一隻馴服的鷹也是這樣說服自己,將頭低下來,望著腳下的實地。暫時就這樣吧,幾年後再飛起來吧。
害怕停滯不前所以隨便的上了一班火車,火車卻是漸漸遠離本來想去的地方。
再過些年,你就不會這樣想了。
那時候,放下太久的,還有拿起來的力氣嗎?荒廢的翅膀,還有力氣飛起來嗎?
*
「如果沒有問題的話,請在這裡簽字。」蓄著金黃色短髮,一身筆挺黑色西裝的青年將鋼筆從辦公桌上的筆座拔出,梯形的筆座面向客人的白色小屏幕顯示著「Graham Rake」(葛拉漢.雷克)的醒目黑色大字,下方一行較小的字「Junior Estate Agent」,兩行字左邊是青年的照片,臉上掛著看似自信卻有點繃緊的笑容。筆座上方漂浮著「2058-9-14 14:47:07」字樣的立體影像。
今天是這個城市,Macross Sentinel,與Macross Jotunnheim「合體」的船團合併紀念日,是法定的公眾假期。
城中各大財團罕見聯手,推出以「POWER TO THE DREAM」為主題的下午搖滾大會,能夠一次觀賞來自不同星球、不同移民船團的著名樂隊的演出,票價還只要九十九圓,在這城市可是連一碟餐蛋飯也買不到呢。
但這個以房地產作為經濟四大支柱之一的城市,不能一天沒有地產經紀,即使葛拉漢有多想看FIRE BOMBER AMERICAN,也只好放棄託朋友買來的門票,穿起西裝上班。
客人接過鋼筆,在手中的電子紙合約上左按右按,遲遲沒有完成最後一小步的決心。
「其實不用多想, 這個價錢已經是非常實惠的了。「御.星河」(Palazzo di Galactica)的頂層複式單位,本來就不只--」
避難警報 各位市民請盡快前往附近的地鐵站避難 這不是演習 避難警報 各位市民請……
耳中充滿嗚嗚嗚的響聲,那個年輕的地產經紀沒有半點讓屁股從座位上移開的衝動,只感到極度的煩厭。「本來就不只值這個價,要不是賣家有急事要立刻賣樓套現,這種虧大本的交易根本不可能--」
「先生,你聽不見避難警報嗎?」客人將契約丟在桌上,轉身便急步走向大門。「抱歉但是我要走了。」
「最少簽了這份契約才走啊!」葛拉漢望著只差一步即將簽成的價值一千七百萬圓的合約,一時間失去了反應,直到辦公室裡空無一人,方才記起剛才在耳中迴響的噪音,帶有不馬上躲到防空洞裡隨時會失去生命以及將來更多交易的訊息。
跑到室外,警報聲依然填滿了葛拉漢的耳朵,街道上的廣告看板,空中和大樓外牆的屏幕甚至人們手中拿著的智能手機,全部披上紅色背景的緊急訊息,道路表面投影的箭咀指示著附近幾個地下鐵入口的位置。
你沒有看錯,不是「避難所」,Frontier的人們遇上類似情況,可以按照行政府指示逃進有多重裝甲保護的避難所裡。
Sentinel在啟程的那一天,還保留著許多類似的避難所,但是今天不是被改建成污水處理設施、存放政府物資的倉庫,就是賣給私人發展商建造成名店林立的商店街。
其中大部分的地下商店街,正是經營地下鐵的半公營企業所持有,於是順理成章的也連接了附近的車站。
政府的緊急通告突然靜默下來,葛拉漢抬頭仰望一塊遮蔽著整幢五層舊房子的OLED屏幕,只見在雪花雜訊中,一個蓄著山羊鬍的白色面具若隱若現。從前還在念書時,他的同學曾經用學生休息室的屏幕播放過一套電影,裡面就有這種仿照蓋福克斯(Guy Fawkes)形象的面具。
「這不就是<V煞>的情節嗎?難道--」葛拉漢心中一驚,忽然閃過一絲不好的預感。
「各位Sentinel的市民日安。」面具背後傳來一把聲音。
畫面一轉,只見舊宇宙港改建而成的搖滾大會舞台上,流行組合Million Rounds賣力地唱著慶典歌曲。
「請看這個慶祝船團合併的表演,這首諂媚至極的歌,你們每天在電視上聽過無數次吧!」
『既是同舟……(雜訊)……且共濟 拋棄區分求共對……』
「這是很古老的曲調,也許有些上世紀出生的老人家還記得……那是巨人入侵我們的地球以前,已經家喻戶曉的名曲……」屏幕後的聲音充當旁白。
「已經來到這時代了,我們如字面一樣『同坐一條船』,但是有團結起來抵抗那些巨人嗎?沒有!」
充滿著盼望的歌聲還在繼續。
『還有天地能前往 還有生命發光……』
「超長距離移民船團,Macross Sentinel,本來就是為了探索適合人類居住的新天新地而存在。但是我們變成了甚麼?自從七年前開始,我們只是巨人們予取予攜的附庸!」
『誰也經歷過迷惘 人間的恩怨幾許已淡忘……』
「當服貿協定簽署的時候,你們在哪裡?當我們的城市被『合併』到巨人們的Jotunnheim船團時,你們在哪裡?女武神之家被清拆重建成豪宅的時候,你們在哪裡?Next Marketplace上市然後趕絕小店的時候,你們在哪裡?議會通過軍購法案的時候,你們在哪裡?王先生被政府出爾反爾,不獲發電視牌照時呢?一年前遍及全市的佔領運動呢?…,直到今日,當那些巨人可以隨意綁架我們的市民,當船團安全法令被強行通過,無數無辜者身陷冤獄,當本市終於迫使人要焚燒己身向新統合政府陳情,而我們連改篇一首歌去諷刺這些荒謬也要拉要鎖的時候!你們、又.在.哪.裡!?」
「你們製造了今天的地獄,還想我們輕言淡忘嗎!?」屏幕後的聲音帶著怒氣的質問。
『只須看見 有我在旁 為你一直護航』
「看見那些為巨人和他們的走狗護航的無人機嗎?看見你們所默許的軍購買回來的無人機嗎?好好看清楚,這就是你們自己下的訂單。」
畫面一轉,只見慶祝會場上空多了一堆三角形的黑影。
為首的黑影朝著地面吐出一道紫色的光束,樂隊主音身體連同手上的結他瞬間蒸發掉,原來的位置多了一撮燃燒著的焦炭和飛灰。
灰燼飄進舞台前一眾來自政界、商界的大人物們,那些習慣了伊甸松露香味的鼻裡。
他們爭相擠向會場那個唯一沒有被水馬包圍的小小的出口,平日包裝著自身的禮貌和儀態在危急中完全的拋諸腦後,在總督的女兒被她的鑲鑽連身長裙絆倒後,她再也沒有機會站起來--纖細的身體承受著千人踏萬人跨,早已不勝負荷碎裂得慘不忍睹。
水馬後的一般觀眾席更是一片慘狀,在紫光臨到慕名前來追星的百姓頭上以前,臨時搭建的觀眾席早己抵受不住層層疊疊相互踐踏的人潮,倒塌成一堆鋁合金的刀山地獄。
「這就是阿獅能山(Aslan Hill)下的精神嗎?啊,這血淋淋的獅山精神!」螢幕後的聲音,如惡魔一般的聲線附上調侃的旁白。
然後,紫光如雨,灑向畫面中的一切--舞台、觀眾、表演者,全部淹沒在這一片紫色的海洋裡。
「這要怪誰?的確有些人是罪有應得的,他們剛才也已經為此付出代價了,不過,話說回來,你們如果要找罪人的話,照照鏡子就行了。」
畫面切換回那個蓋福克斯面具,廣播還在繼續。
尖叫和哭聲掩蓋了餘下的演說內容,葛拉漢只能聽見一些如「審判」「復仇」「歪曲」「絕望」這些意義不明的詞語,但是從擠滿每一條街道的市民臉上,每一張驚駭得五官扭曲的臉孔,葛拉漢大概猜到剛才的廣播內容不是甚麼好消息。
然後葛拉漢從緊急插播的新聞中,才知道有自稱復仇者(Vendetta)的恐怖份子劫持了軍方早前買下的無人機,在市內大肆破壞,至於他們的要求暫時還是個謎。
在市民的想像力還沒被這些漫天亂飛的烏鴉般的無人機狠狠地開拓之前,他們還沒有見識過「激進」的樣子,這個詞語被用來形容在議會中拋擲腐爛的蕃茄,故意用冗長的發言拖延議案表決程序,以及阻止高官離開會議場地之類不守秩序的行為。
沒有見過老虎的話,「虎」這個字沒有真實的意義,不過是用來形容體形壯一點的貓而已。
「見鬼了!在議會裡拋擲東西算甚麼激進?擲的又不是反應彈!」
崩!天上傳來甚麼東西碎裂的聲音,有許多拖著發光尾巴的東西飛過,夏天早已過去了吧,還有螢火蟲?
葛拉漢看著那些奇妙的生物看得出神,回憶慢慢的勾起。中學時代在學生會認識的一位師兄,後來在Sentinel University唸宇宙生物學,他說,他的夢想是揭開「鳥之人」的神秘面紗。
街道上人頭湧湧,很多都是本來期待著巡遊和煙花的市民,人群分成三批分別湧向最接近的地下鐵入口。
葛拉漢注意到幾個行人一邊閱讀手中的避難指示,一邊朝著另一個方向奔跑。
「他們是想去K出口吧……但是太遠了,天知道途中會不會遇上恐怖份子的說。」
五年前的他也做過同樣的事,他很清楚最後會得到甚麼。
腦海裡頭已經浮現出這些人下半身壓碎在瓦礫中、全身著火在地面上扭捏掙扎著、紫色光束蒸發了半邊身體,在痛苦中死去的情景。
默默嘲笑他們的不成熟,葛拉漢依從平時的習慣,毫不猶豫的選擇了人數最多的方向。
跟著大隊走一定不會錯。
剛轉入另一條大街,地下鐵的入口就在眼前,此時,一些從來沒有聽過的聲音,在重覆的警報聲中逐漸明顯起來。
飛彈著地引爆的隆隆聲。
電磁機槍獨特的茲茲聲。
還有,可變戰鬥機劃破空氣的嗖嗖聲。
地鐵站後的街口刮著帶有腥味的強風,葛拉漢感覺到附近空氣的流動有異樣,往那街口望去,只見一個黑影在眨眼間掠過,好像有些甚麼從地面高高的拋起,投擲到地鐵站旁的街道上。
直到擁擠在地鐵站前的市民看清楚拋擲到他們眼前的,都是殘缺不全的人體,人群中開始傳出尖叫聲,有些市民當場捂住口鼻抑制住在人群中嘔吐的衝動,還有幾個膽大的青年人舉起了手機--或者透過置換成高清鏡頭的眼睛--將地上的肉塊拍下來上傳到facebook上。
在血霧的另一邊,一個信天翁大小的黑影劃破血霧,飛到那些從血池地獄中逃出來的市民頭上。
然後它的頭打開了。
從多彈頭飛彈的頭部,灑下微型飛彈組成的拖著火焰的雹雨,本來已寥寥可數的生還者數目,一下子在柏油路面上錘下無數殘留著血花碎礫的──0。
葛拉漢透過狹窄的街口,看著黑影掠過了兩次,再沒有殘肢拋擲出來,爆炸的聲音止息了,地上的血霧也吹散了。
地鐵站前的群眾七嘴八舌的猜測著,葛拉漢聽到了一些「戰機俯衝」「玻璃窗碎裂」「身體被強風撕碎」之類的關鍵詞。
這樣的話,事情再明白不過。
音爆。
從前念書的時候,陳教官再三提醒,低空飛行要時刻注意速度,尤其在距離地面10公里以下的超音速飛行是不被允許的。
「能夠輕易突破音速的可變戰鬥機,在充滿大氣的天空裡,光是機體劃破長空產生的衝擊波,本身也具有殺傷力。半世紀前以巴衝突期間,空襲過後的巴勒斯坦民居的門窗被音爆震破,牆身出現裂縫,部分居民耳鼻流血,自噴射戰鬥機被全球空軍廣泛採用以來,開始累積了為數不少音爆造成破壞的例子--」
今天怎麼了?為甚麼總是想起以前的事?
接近中的噪音將葛拉漢拉回現實,那是熱核噴射引擎運作的聲音,曾經在血液裡流動,現在幾乎想不起來的,金屬和火焰編織成的交響樂。三年了,以為下半生也不會再聽見的,為甚麼只差一步可以完全放下的時候,偏偏要再一次聽見?
亢奮和悲傷混雜著,兩種氣流在思緒中纏繞,葛拉漢抬起頭注視那挑起矛盾的源頭。
以中間形態(Gerwalk)滯空的VF-4 Lightning III,機身上還殘留著霉菌和塵埃的痕跡,也許是封存在機庫深處的古董機體。
垂直尾翼上的紋章葛拉漢有點印象,那是最近的遊行集會經常出現的前Macross Sentinel市徽,機翼上則是久違了的舊統合軍的紋章。
在葛拉漢眼前的那一架VF-4,機齡肯定不止二十年。
就連他以前念書的時候,在S.M.S.的暑期實習期間開過的VF-11 Thunderbolt,與之相比之下也是初代iPhone和Nokia 3310的分別。
此刻,機身上厚積的塵垢被鮮血洗去了大半,力量和操縱性和出廠時沒有多大分別,這已經不是「寶刀未老」四字可以形容了,幾乎能夠讓人相信是穿過時光隧道來到現在的東西。
而且,固定在手腕上的光束機槍,指向亂作一團的人群。
「等等!我也支持去年的反對軍購苦行的!我們是同路人來的!」
「我們一家每次選舉也投給激進--不,改革派的!」
「保育女武神之家運動我有like過的!我很早就加入了很多社運群組!撤回公民科、擱置Island X-G發展計劃……」
「我要發牌!我要普選!我要新聞言論民主自由……」
各種權宜的呼聲此起彼落。
五十多年前,自從肯雅某大商場發生的恐怖襲擊後,嘗試背誦可蘭經的民眾開始增加;昆明發生無差別殺人案後,突然有許多漢人對維吾爾語產生興趣。
這是因為哪天再遇上恐怖份子的質問時,可以保住性命。
Sentinel的市民是聰明的,靈活的,就算平時有多討厭政治,也多少學會了幾句他們眼中不切實際的口號。
也許不曾出現在他們的想像中,但這些沉默的大多數市民,潛意識中還是感覺到終有一天要被恐怖份子考驗時事知識的時候。
平時他們很有獨立思考和批判的眼光,不理滿口公義的暴民如何謾罵,投票給連名字也叫不出,只依稀記得在幾天前滿桌天然海鮮的免費聚餐上好像有出現過的議員。
(在都市宇宙船上,從活生生的動物身上得來的天然肉類就像20世紀末的海鮮一樣珍貴,海產更是等如野味一樣的奢侈品。)
到了現在,也大可以鸚鵡學舌叫一下去蒙混過關。
留住一條有用的生命,繼續拼搏,繼續消費,繼續看透世事。
靈活變通,達致利益最大化,就是獅山精神的核心價值。
「『講呢尐』,你以為我跟廢青一般見識?」直到那些聰明人的耳朵接收到「廢青」二字,才稍為鬆一口氣。也許那飛行員是來保護他們的。
「前晚加班,錯過了台慶,有沒有人知道<來自伊甸的你>拿了最佳劇集沒有?」飛行員隨口問道。
「我知我知,是<My Zentraedi>拿了,<來自伊甸的你>只得到……」市民們異口同聲回答。
「……」
飛行員一言不發,只是嘆了口氣,一臉複雜的表情。
「……慢著,不是說好了,要關電視嗎?」
飛行員臉色一沉,緊抓著扳機,VF-4手腕上灑下陣陣光雨,一時間滿地焦黑,柏油路面彷彿小行星的表面,千瘡百孔。
氣體有氫氣,有氦氣,有氧氣,有氮氣,但是有一種氣,卻是葛拉漢也聞所未聞的。
那就是此刻偷偷竄進他的鼻裡,肉體蒸發而成的「人氣」。意識到下一秒自己也可能融合在這種噁心的焦臭氣息中,他幾乎是立刻的鑽進人堆後,以地鐵站作為暫時的掩體,也顧不得途中猛力推倒了甚麼的柔軟溫熱的觸感。
隔著爆風揚起的灰塵和帶有人體燒焦氣味的黑煙,也能看見四散鼠竄的市民,明知怎樣也跑不過戰鬥機,就試著鑽進就近的地下鐵出口,逃到地底戰鬥機就追不到了。新手難民組成的潮水衝擊著勉強能讓四人並排的地鐵入口,使出十倍於平日擠地鐵的力氣,更甚於近年電視機裡那些推撞警察鐵馬的暴民。一個人失足倒下,後方懷抱強烈求生意志的虎狼不惜踏著他也要前進,盡顯拼搏上進的「獅山精神」,人踏人反而令地鐵入口堵塞住,阻礙逃生。
無他,會在救護車經過遊行隊伍時主動讓出一條路的廢青廢老們,在新任總督上任將近兩年之後,有的也開始對Sentinel徹底絕望,能走的移居別的行星和移民船團,不捨得放下熟悉的生活的、滿腔熱血要跟這城市共存亡的、被困在「銀河系哪一個角落沒有問題?」這種想法的那些人,很多到最後都習慣了這個城市,融化在葛拉漢眼前這慌不擇路的人潮中,實踐著從前被加諸他們身上的缺德罪名。
「你們冷靜些!害怕就回家吧!幹嘛堵塞道路!?各位路霸,求求你們,還返這條路給我們啦~」飛行員炫耀著藍絲帶上鮮明的血跡,一臉得意忘形。
葛拉漢盡可能壓著嘔吐的欲望,掩鼻低頭,等待一切的過去。
突然他又聽見機械滑動的噪音,抬頭望去,VF-4停止了掃射,手腳已經收起變回戰鬥機的模樣,熱核引擎嗚嗚作響,迸發出一團巨大的火焰。
「甚麼?想將地上的民眾撕碎嗎?」
眼看著那個瘋狂的飛行員重施故技,就在葛拉漢以為自己也會在音爆中絞成殘肢之際,只聽到遠方傳來一聲:
「趴下!」
藍色的可變戰鬥機以巨人的姿態,擋在人群前面,雙掌披上針點護盾的綠光,那VF-4的機師見狀,一咬牙,降下雙腳反向噴射,差幾厘米總算沒有撞上去。
憑著最後一點的記憶,葛拉漢認出了藍色的VF是名為VF-171的機體,跟在<銀河航空日報>上看到的差不多樣子。
「你沒有事嗎?」藍色的VF-171裡頭傳來一把熟悉的聲音。
「Jeffery?」葛拉漢著實吃驚了一下,在這種時候竟碰上畢業才個多月的學弟,不知道該是高興還是擔憂。
握著VF-171操縱桿的金鷹,畢業後沒有像他的學長們一樣去修讀飛行員養成課程,就很順利的考入S.M.S.。這種機會當然不是隨便地屬於任何剛從航空航宙學系畢業的學生,有些人可能會懷疑是因為傳聞中他與Macross 7的某王牌飛行員有點微妙的關係,但他是來自Jotunnheim的新移民這個事實也許更值得懷疑。
不過,金鷹對於飛行的熱愛和作為飛行員的使命感卻是無可置疑的事實,自己取的別名--Jeffery,就是和母校的名字一樣,為了紀念林曉宸先生。林曉宸在當上船團歷史上任期最短的市長之前,是一位優秀的飛行員,愛機正是藍色的VF-17。
「為甚麼要濫殺這些手無寸鐵的平民?他們犯了甚麼彌天大錯?」金鷹質問坐在VF-4駕駛席上的暴徒。
「很好啊,正義英雄,銀河系的未來靠你了!」VF-4的飛行員繼續學舌著過去聽見的,帶著嘲弄的口吻道。「我是廢青、暴民、鍵盤戰士,滿意了嗎?今日,我只為破碎了的夢想洩恨!」說著,眼珠掃過遠處一個被人群注意到的地鐵出口,按下搖桿上的紅色鍵,一發高機動飛彈巧妙的繞過VF-171,如採花的蜜蜂朝著地鐵出口飛去。
金鷹反應過來,正想攔截,卻也來不及了。地鐵出口吃不消飛彈的辛辣,嘔出火焰和焦炭,然後整個崩坍。一時間塵土飛揚,人群中傳出絕望的哀號,那瘋子是來真的,稍不順意,下一秒遭劫的可能就是他們,根本就沒有逃走的空閒。
若不是金鷹在此,他大可以來個全彈發射,飛彈傾巢而出,清場鎮壓,灰飛煙滅。
「你這傢伙!」金鷹沒有察覺到,握著操縱桿的右手暴現著青筋,發力往前一推,藍色的VF-171同時間掄起包覆著淺綠色光芒的拳頭,襲向維持著中間形態的VF-4駕駛艙下方。
拳頭還差幾寸才碰著VF-4,「別小覷人了!」腳下噴出一團爆焰,VF-4急遽後退閃避了拳頭,隨即收起雙腳飛向他們頭上的天空,VF-171也變回戰鬥機緊隨其後。
看著兩架科技差距至少三十年的可變戰鬥機在空中追逐纏鬥,在摩天大樓間穿插來回,偶爾擊下雪片般的玻璃碎,葛拉漢腦海中閃過一個從前在林曉宸理工學院所見的模擬戰鬥的影像,卻是像隔著五里霧氣,記憶淡如掉入大海的一滴墨水。不自覺的哼起<我的男友是機師>,過去他不敢想像會有機會親歷其境,看著真實的空戰看得出神,一時間忘記了身處隨時喪命的危險中。
「我見過很多行屍走肉,就像你我腳下這些群眾一樣,目無表情,不知道自己要往何處去,不知道每日重重覆覆的生活有甚麼意義。」VF-4裡面的飛行員有意無意地望向葛拉漢的方向。「再過些年,我也會跟它們一樣,忘記昨天還堅持著的理想,甘心當個普通的文員,與我想走的路漸行漸遠,直到身體變回這個城市的大氣和土壤。但是,我不甘心!今天我總算找回自己的翅膀,那怕只有一分鐘也好!」
VF-4這種古舊的機體,速度當然比不上後來的機種,被追上也只是時間的問題……如果是我,會怎樣做呢?腦海中搜索著陳教官講解過的案例,葛拉漢從前在教室裡對答如流的情景,一幕幕如像昨天發生過的。
「你手邊只有訓練用的VF-1,遇上加速度比較優勝的新型機種,例如,VF-22……或者是19啦。敵機就在你身後,還有半分鐘就追上你,然後用機槍和飛彈招呼你。
(教官用手指比出擎槍的手勢,作勢瞄準一個在睡覺的同學,砰--)
「想逃走嗎?第一,身為男子漢就不要立刻想著逃跑!第二,還是要逃--走嗎?那是,不.可.能.的。因為它可能準備去襲擊你的家,或者是這個教室,你不想看見悲劇發生,不想看見親愛的陳sir倒臥在血泊中(教室中迴響著爽朗的笑聲),你很想阻止它。一個問題,有方法嗎?」
葛拉漢腦內啟動了模擬戰鬥系統,計算著空中兩台戰鬥機的動作。
VF-4立刻展開雙腳,腳底的推進器猛地緊急制動,強行讓後面的金鷹超過自己。
就是這樣!現實中VF-4的動作也完全符合預測。
既然對方追上自己只是時間問題,不妨就「安份」的讓它爬頭吧,然後……VF-4的飛行員嘴角露出一點狡黠的笑容。
不妙!機尾暴露在敵機面前,正是教科書也有記載的空戰大忌,察覺到這點的金鷹立刻讓VF-171閃身鑽進兩幢大樓間的縫隙,剛好避開了多彈頭飛彈的直擊,同時間,回應著從開放頻道傳來的質問。「為甚麼?每年S.M.S.都會招收新血,暫時放下一會兒,儲幾年錢去Eden考個飛行執照,堅持幾年總有成功的一天,大家都是這樣的吧,用得著這樣偏激嗎?」
「你當然不明白,你們Jotunnheim的人不用做甚麼,很輕易的就能夠搶去我們的雙翼!即使我們飛得再好,S.M.S.那些新銳的戰鬥機已經給你們優先訂座了!」VF-4窮追不捨跟著飛進窄巷,葛拉漢的眼睛不會發出X光,自是沒法看見大樓後面的情形。「每天九時回到獅王銀行,無償的加班到晚上十時,十一時回到Island X2的家,好不容易技術總算沒有生疏,又如何?五年了!我幾乎連操縱桿也忘了怎樣握,而那些說著『暫時做著看吧,慢慢再找自己的理想吧』這種話的混蛋一點悔意也沒有,繼續將更多的人騙進流沙裡!要不是有Vendetta,我連古董機也沒有機會開啊掉你老母!」
話分兩頭,在窄巷中的VF-171無法發揮速度優勢擺脫敵機,金鷹在小心翼翼的操縱著機體避開牆壁和雜物同時,閱讀著附近的街道圖。本來是打算引開敵機遠離人群聚集的大街,敵人有意無意的誘導之下卻逐漸逼近人群,「不能有再多的傷亡」,靈感如一道閃電在腦海中掠過,他按動了搖桿上的按鈕,飛彈傾巢而出,卻是往後方漫無目的地飛,後面的敵機毫不費力的避開了一兩枚朝著他飛來的飛彈,其他的都落在混凝土牆壁上。
碎石漫天飛舞,遮蔽住敵機的去路。
「為了打倒我,你也成為了破壞派了啊!鸁得一場戰鬥,卻輸掉軍人的素質,值得嗎?跟我們有分別嗎?」
兩機終於從巷中出來,再度出現在葛拉漢的視線中,只見VF-171身上覆蓋著綠色的針點護盾光芒,而VF-4的動作有點古怪,左側的引擎冒出一星火花,推進力明顯大減。
「就算只是已經能進博物館的古董!過時的翅膀也不會輸給任何人!今天我也勇敢地戰鬥過!……我看見過天空……」VF-4的飛行員又回頭看著葛拉漢。「你絕不會離得這麼近地看到天空! ……唉,你這個可憐蟲!」
VF-4左邊的引擎發出怪聲,突然轟的一聲著火燃燒,失去一邊引擎的機體在空中搖搖欲墜,只剩一半的扇葉隨著爆炸聲掉落,擊中了一個倒楣的途人。
「啟動彈射座椅啊!笨蛋!」金鷹接到的任務只是制止恐怖襲擊,而且對方不是甚麼無法溝通的宇宙生物,是跟他一樣的人類,也許還是一個出色但懷才不遇的飛行員,面對這樣的一個人,實在也沒有非要格殺不可的衝動。
「彈射座椅?當年為了節省成本,這機型才沒有這種高級貨哩!反正Sentinel從來就不缺的是人!」沒有理會金鷹的呼喊,那個讓他產生了一點敬意的飛行員用盡全力踩下加速的腳踏。「再者,要回去嗎?可以回去哪裡?難道回到獅王銀行推銷甚麼優越儲蓄計劃嗎?這張椅,就已經是我的舞台!啊,只要我再升到天空去一次!……」
殘破的VF-4拖著黑煙和烈焰的長尾撞向附近的摩天大樓。
熱核引擎的爆風將玻璃幕牆內的名牌服飾和來不及逃跑的店員吹飛,燃燒著的空氣中隱約傳來一聲最後的呼號:
「寧化飛灰,不作浮塵!」
出於天性使然對暴徒的痛恨,此刻隨著縷縷黑煙飄散在漏出宇宙的大氣中。金鷹看在眼裡,卻看見旁人看不到的另一面:也許他不是笨,不是瘋,他只是太過寂寞。
*
精彩的空戰劇落幕,是時候收拾心情,回到現實世界。
葛拉漢轉身走向馬路對面,沒那麼多屍體堆疊著的地鐵入口。
巨響從遠方傳來,地面猛烈的搖晃,他幾乎失去平衡,眼角掠過遠處矗立在六七層高的舊房中間,平均呎價兩萬三千圓的豪華公寓「開拓豪庭」(La Frontiere),形如一個生日蛋糕的平台上有五座三十八層的高塔聳立著,其中一座高塔已被攔腰截斷,倒在對面六層高的舊房子上,大大省卻打算將這一區收購重建的玄生株式會社的工夫--如果這個城市能夠活過今天的話。
從倒塌的豪宅那邊,三四隻拖著發光尾巴的東西正朝著這邊飛過來。
船團防衛軍的裝甲車終於趕到,鋪陳在大馬路上,戰車砲和防空機槍紛紛吐出槍彈,朝著天上那些從沒見過的怪物射擊。
「區區幾隻小爬蟲,別怕!開火!」
即使是戰車砲的180毫米穿甲彈,打在怪物身上,卻像小孩子的彈珠一樣從紅色的甲殼上彈開,怪物其中一隻飛到戰車的上空,突然收起薄如蟬翼的昆蟲翅膀,就這樣降落在馬路上,在牠腳下的裝甲車,像紙包飲品的空盒子一樣被踩扁。
「怎麼會……」
那可不只是一隻「小爬蟲」而已……
無視腳邊的行道樹和車輛,那隻後來被稱為「金剛」(Vajra)的爬蟲一步一步的朝著葛拉漢的位置逼近。
今天的運氣真背,首先是開著可變戰鬥機無差別屠殺平民的狂徒,然後宇宙異形也來了,簡直是特攝片集的橋段搬到現實,而我,就這樣荒謬的死去嗎?沒有實現過在真正的天空裡飛翔的夢想,跟那些人們一樣痛苦難看地死去嗎……
飛彈雨從天上落下,來自盤旋在空中,金鷹的VF-171,中間形態的機體手持機砲,夾雜著藍色曳光彈的彈幕灑在Vajra身上。
子彈打在vajra身上,像是搔癢一樣,卻引起了牠的注意,迎著彈雨高速俯衝,將飛彈用完了的VF-171撲倒在地上,不巧地擋在葛拉漢和地下鐵的入口之間。
彷似被網住的老鷹,VF不甘心的掙扎著,徒勞的掙扎沒法將紅色的怪物移動那怕半寸,只是消磨著它僅餘的力量和意志。
即使多麼不甘心的死死的盯著天空,鷹一旦掉進名為現實的繩網裡,再多的掙扎也只是無謂的消耗精力而已。
那些勵志電影常說,用堅定如山的信念突破一切的界限,遇見擋路的高牆用雙手打碎,沒有道路的話用自己雙手創造,這些哄小孩子的話真實性有多少,葛拉漢最清楚。
完全的壓制,絕對的力量。
VF依然被怪物壓在胯下。
紅色的怪物右手高舉,利爪襲向機首的駕駛艙。
結束了?
就在這一瞬間,半透明的艙蓋打開,金鷹手持一枝犢牛式衝鋒槍,手指按緊扳機,7.62mm直徑的彈雨朝著怪物身上招呼。
「怎能聽任你們在這裡放肆!這是我們的家,我們的天空!」
像是聽到那個開著古董機體的飛行員的嘲笑聲,不甘心,不可以任由怪物破壞城市,而我甚麼也做不到,一定,一定要做得比他更好,這才對得起這張駕駛席,不要成為沒有機會坐上它的那些不幸人們的笑柄。
為了守護這裡的市民,怎麼能……為了虛無的理想,尚且能夠連命也不要,就算這樣--
從機體上跳下來,金鷹以地鐵站的牆壁作掩護,沒有間斷的射擊。
Vajra放開了沒有人搭乘的機體,目光移向身後。手腕轟向地鐵站,突出地面的入口粉碎成瓦礫,好像有鮮紅色的溪流從混凝土的碎片間出來。
「Jeffery!」作為一個普通市民,葛拉漢二十四年的人生中沒有見過多少生離死別,從平凡的生活畫出一條延長線,親眼見證一個人的死亡,次數應該是雙手可以數完的數字。在一兩個小時之內,有一百幾十人死在自己面前,然後看著熟悉的同學被不知名的怪物殺死,有些人可能已經當場瘋掉。
很想做些甚麼。
我可以做到更多,我擁有力量。
飛行的力量。
背上的翅膀蠢蠢欲動。那些打著復仇旗號的暴徒,尚且敢登上戰鬥機為自己的意志而戰。壓抑住翅膀的鼓動,看著更多的人死去,看著一起通宵討論功課一起AOC一起數著星星談天說地從第一次星際戰爭到後存在主義哲學到巴沙拿的行蹤傳聞無所不談的朋友死在怪物的利爪下,而自己只想著逃命,我做不到。
葛拉漢眼前的VF-171,成為了一種誘惑,一種邀請。
就這樣放棄,會被暴徒取笑的。
即使是死,也要在天空裡死去!
風起了。
帶著烤焦肉類的怪味。
一隻紙飛機乘著陣風,在怪物頭上飄過。
有多久沒有摺過紙飛機了?葛拉漢的目光完全聚焦在紙飛機上,好像近在咫尺的怪物和身邊的慘象不再存在。
眼睛跟隨紙飛機,回到四年前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