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郭伊絲聽到自己被判死刑時,她甚至沒顯露出驚訝,彷彿早就知道事情會發展成這樣。宣讀判刑後,被帶離場時,瞥見杜嵐,卻不見郭伊騏。她有一瞬間止步,想問弟弟到底在哪,然而左右負責扣押的村民強行一推,使她不由自主的踉蹌前行。杜嵐知道她想問甚麼,便哽咽叫道:「伊騏佢......佢因為打傷人,而家畀人困住咗呀!我哋盡咗力同你辯護,但係......」此時她已經泣不成聲,而被推著前行的郭伊絲只是回頭,向杜嵐微微一笑,然後走出了村公所。

她被關在村中一所偏僻廢屋,由數名村民看守著。過了不久,李忠浩前來探望。他手持鐵盤,放著半截蠟燭,大步走入郭伊絲身處的房間,把鐵盤放在茶几上,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剛才正眼也沒瞧過自己一眼的郭伊絲面前,皺眉凝視著面前沉默不語,神色疲憊的女生。兩人對視了差不多一分鐘,李忠浩才冷冷一笑,凜然道:「行刑嘅時間係聽日上晝九點,我會親手槍斃你。恭喜你,呢個唔係你希望嘅結果咩?你喺法庭上面,唔係一步一步咁將自己推向而家呢個局面咩?」

李忠浩停下,看看對方怎樣回應,誰知郭伊絲只是以沈默回應,甚至連表情也沒有變化。

「你打算唔回答?非常好,因為我完全清楚,如果你要開口,你會點講,所以你可以慳返啖氣。你點解要笑?你唔信?你唔信我比你自己更清楚你?你知唔知點解我要審判你?唔係因為背叛,只係因為你阻住我哋。你所講嘅一切同所做嘅一切,都阻礙緊黑沙圍繼續前進。而你憑咩咁做呢?你創立呢一切嘅時候,唔係容許我哋自由追隨你,甚至容許我哋去推翻你咩?既然你給予我哋呢種自由,咁憑藉用呢種自由去推翻你又有咩問題?更重要嘅係,我哋係為咗維護我哋嘅幸福先去推翻你。唔通終端講得仲唔夠清楚?我夠膽打賭,終端同你講過嘅嗰番說話,正正就係佢同我講嘅嗰番說話。無錯,我都曾經拜訪過終端,甚至比你更早。」

「終端唔係咁樣同你講咩?『人』同『喪屍』係同一個概念下嘅兩個面,如果失去其中一面,另一面都冇可能獨存。喪屍嘅存在唔係要抹殺『人』,啱啱相反,係要完成『人』!而家我哋正處於呢個光榮事業嘅路途上,而你反而要阻止。有一個簡單明瞭嘅事實擺在眼前:假如黑沙圍要繼續存在,就必須要去引發戰爭。固然係喪屍要食人類,但呢個只不過係附帶嘅原因,最重要嘅係,假如喪屍要統治人類,就必須要令人類害怕,令人類屈服!我甚至可以話,就算喪屍唔使為生存而食人,都必須要引起戰爭,因為咁先係令喪屍成為『喪屍』,亦唯有咁,先可以完成『人』。」





「我哋帶來戰爭嘅同時,亦帶嚟律法,帶嚟對人類嘅保護。當初唔係你帶住一群喪屍,周圍搵孤苦無依嘅人類,聲稱要保護佢哋架咩?唔通黑沙圍至今取得嘅成果,係你講一句就可以抹殺?如果你將佢哋趕出黑沙圍,佢哋又要重新過住同野獸一樣嘅生活,一係被喪屍或者其他人類殺死,一係被捉去參加戰爭。如果你話因為『黑沙圍嘅存在就會帶嚟戰爭』,所以將黑沙圍解散,咁佢哋最後必然會流住淚咁返嚟搵我哋,再同我哋講:『請保護我哋,因為你哋拋棄我哋,等同將我哋扔返入戰場呀!』,而呢一點唔係正正就係你當切好熱切咁去保護嗰啲老弱婦孺嘅原因咩?或者有部分人類唔需要黑沙圍就可以生存,但其他千千萬萬嘅,無法自我保護嘅弱者又點算呢?或者你會反駁,『等人類去建立佢哋自己嘅國家呀!人類本來就係咁樣生活!』。然而國家與國家之間唔係仍然征戰不斷,僅僅只係因為資源或者大家嘅意識形態不同咩?人類最大嘅悲哀在於,人類始於唔可以安安分分咁生活,『就算得到麵包,但唔知道為咩而存在,人寧願自殺,即使人身邊有隨手可得嘅麵包』。呢個的確係問題,我一陣會再講,但你點樣做呢?你反而想畀人更多自由,你反而希望黑沙圍消失!因為歸根究底,自由係祝福,同時係一種詛咒。我哋由人類手中接過自由,而佢哋亦唔再需要受戰爭或者其他威脅困擾,而呢點只有喪屍先可以實現。」

「然後你又會話,『咁外面嘅人類又點算呢?唔通就要為咗一批人而犧牲另一批人?唔通要對被犧牲者嘅痛苦視而不見?』。所以你不斷咁去讀取死難者嘅記憶,嘗試去感受他人嘅痛苦。呢個先係你明明冇必要咁做,但又堅持咁做嘅原因。然而你會唔會對人類嘅要求太高呢?你感受到其他人嘅痛苦,但人類自己反而感受唔到呀!的確,人類有同理心,有良心,但呢個係生死存亡嘅事。佢哋會喊住咁講:『我知道佢哋好慘,我亦唔希望佢哋死,但我哋又有咩辦法呢?因為我哋都唔想死呀!』,咁你要點做呢?只不過係唔想死,唔可以因為咁而話人類自私,即使每一個黑沙圍嘅人類存活嘅代價,係黑沙圍外嘅人類嘅犧牲,唔通你就可以話咁係自私?唔通你可以體諒村外嘅人,反而唔可以體諒村入面嘅人?更何況人類根本永遠冇辦法親自感受他人嘅痛苦,自然將自己嘅痛苦放喺他人痛苦之上。如果你要求求人人都好似你咁,又有幾多人做到呢?唔通你又要因為弱者唔可以受咁嘅苦而責難佢哋?咁唔係自私,而係人類天生嘅局限。設身處地咁去感受痛苦嘅,只有喪屍先做到,亦因為咁,我哋先咁熱愛人類!但畢竟我哋唔係神,冇可能熱愛全部人類,但呢個唔通又係我哋嘅錯?我哋只可以愛一部分人,愛少數被選中嘅人,唔係因為我哋偏心,只不過係因為我哋唔係神!」

「所以你用咁熱切溫和嘅眼神望住我係咩意思?為我感到悲哀?留返畀你自己啦,因為真正悲哀嘅人係你。你聽住,呢個係我同你之間嘅秘密,即使呢個秘密昭然若揭,早已經係公開嘅秘密:背叛嘅人唔係你,係我哋,我哋背叛咗你。你完全唔驚訝,係咪?你一早就知道。槍會山和談入面,各方都同意用黑沙圍模式處理香港事務,你點解唔接受?如果你嗰一刻接受,我夠膽講,我第一個就出嚟為你歡呼,因為你終於懸崖勒馬!但你始終都係執迷不悟。如果你願意接受和約,咁佢哋就唔再需要為香港嘅管治權不斷交戰。唔通咁唔係我哋所渴求嘅和平咩?的確,為咗管治落去,喪屍不免要同中國繼續戰爭,但嗰個係喪屍嘅事業呀!呢到有一個巧妙嘅地方:為咗令黑沙圍嘅人類合理化自己嘅存在,我哋同佢講,你哋係被選中嘅選民,你哋係特別嘅。因為如果唔咁做,佢哋就會胡思亂想,會唔確定自己到底係咩人。因為人唔可以單靠食物而活著,我哋就製造一個想像嘅圖像,令佢哋心靈得到慰藉,等佢哋唔好做傷害自己嘅傻事。憑住呢種說法,即使香港嘅和平係靠戰爭犧牲嘅人,佢哋都可以安心咁生活。就好似人要食動物咁,唔通因為動物痛苦所以就唔食動物?為咗黑沙圍嘅幸福,就必須要有村外嘅人犧牲。我哋由人類手中接過嗰把染滿鮮血嘅劍,只為咗永遠嘅和平。我哋為人類承受一切,如果唔咁做嘅話,佢哋只會成為一隻隻為生存而互相殺戮嘅野獸。我哋強迫佢哋工作,唔工作就唔會有食物,但咁唔係為咗佢哋好咩?我哋強迫工作,分派食物,每個人都開心到,好似係我哋生產然後送畀佢哋咁,因為佢哋知道喺黑沙圍外,只會發現辛苦得到嘅食物,只會被他人搶走!除此之外,我哋容許人類有不同嘅娛樂,甚至容許佢哋投票選出自己嘅代表,因為我哋知道,佢哋最後點都只會選出擁護我哋嘅人。無咗我哋,佢哋手上嘅幸福只會白白流走。我哋承擔一切罪惡,承擔殺人嘅義務,只為咗黑沙圍嘅幸福。所以你憑咩阻止呢?我哋的確可以追隨你,去荒野之外,食腐屍嘅肉為生,好似我哋未進入黑沙圍之前咁,但我哋覺醒咗,為人民卑微嘅幸福著想,取代你嘅位置。你憑咩阻止我哋生活喺嗰個和平而且幸福嘅世界入面?所以你聽住,我聽日會殺死你,我唔會畀你阻止黑沙圍得到幸福。」

李忠浩結束他慷慨激昂的演說,熱切地等待郭伊絲的回應。郭伊絲一直只用平靜,甚至可說是同情的目光看著對方,顯然理解對方的想法,而且不想反駁。即使李忠浩等待她的回應,但郭伊絲仍然沉默不語。或許不只是不想反駁,更是無從反駁。這種沉默令李忠浩心如刀割,等待的每一秒都如一世紀般漫長。然後郭伊絲站了起來,默默走到李忠浩前,輕抱著他。這就是郭伊絲的回答。

李忠浩渾身顫抖一下,推開了郭伊絲,走到房間另一端,靠著牆壁低頭思索著。如果郭伊絲反駁他,甚至大罵他的話,絕對不會令他如此痛苦,反而會讓他有種勝利的沾沾自喜,畢竟他是如此確信著,真理就站在他這邊。





但郭伊絲......她為甚麼要這樣做?她為甚麼完全不感到憤怒?甚至她現在這用溫順的眼光看著這邊?為甚麼我又會如此痛苦,心臟像被火燒般描動著?

他不明白。他抓著胸口,抬起因痛苦而扭曲的臉龐,只見郭伊絲眼中流露著無限的同情。不明白。他咬著牙,寸步難行地走出房間,門外守衛驚訝地發現,李忠浩神情痛苦,滿臉淚痕。

當晚沒有人能安穩入睡。李忠浩回到自己的寓所,坐在房間最黑暗的一角中沉思,各種思緒在腦海碰撞,但他始終沒改變想法。郭伊絲坐在窗邊,遙望房間頂部那一口小小窗戶外,那一輪皎潔的月光。雙手被綁著的郭伊騏,默默靠著牆邊坐下,嘴巴因為不斷辱罵而被堵上,但目光仍然怨毒地盯著玻璃窗外守衛的背影。杜嵐在床上輾轉反則,不能入眠,她抱著哭濕了一大片的枕頭,苦苦思索著該如何是好。李忠浩早知道杜嵐會有想救郭伊絲的念頭,早就派人沒收她居住的屋內所有可以當武器的物品,甚至多派了數個人來監視她,令她甚麼也做不了,只能睜著紅腫的眼睛,等待時間的來臨。

拂曉時,原本看守郭伊絲的守衛換了另一批。新來的守衛都是喪屍控制者,他們又再次宣讀了郭伊絲的罪名,紛紛嘲諷她,有人甚至向她跪拜,戲弄她,說:「恭喜參選人郭伊絲,得到30票,成為香港特首!」眾人笑了起來。突然有人提議要脫光要郭伊絲,眾人靜默了一下,同時望向郭伊絲。只見郭伊絲沉默,嚴厲地瞪著提議者。他尷尬的笑了笑,眾人又大笑起來,雖然仍然在繼續玩弄和嘲弄郭伊絲,卻沒做甚麼太過分的行為。時間到了,他們用麻繩綁起郭伊絲,把一塊寫著「叛徒」的牌子掛在她胸前,扣押著她前往村中廣場。

郭伊絲小步小步的走著,並非為必要來臨的死亡拖延時間,僅僅只想多看一眼這個世界。陽光溫暖而且刺眼,冬季的寒風輕輕吹拂著。她放慢腳步,凝望著兩旁的建築物,和那些探頭而出,一臉冷漠的人們。她認得這些人,大部分能叫得出名字,甚至仍能記起遇上他們時的情況。





扣押郭伊絲的喪屍控制者催促她前進。

前方路上幾隻麻雀在低頭啄食,當她們經過時,鳥群被驚動了,羽翼劇烈地拍動幾下之後,隨即飛往高空。她凝視著,那幾隻麻雀漸漸收束成粽黑圓點,消失在遠端的雲海之中。她彷彿看到那個即將到來的新世界:一種全新的物種——一頭巨獸,在一望無際的田野上奔跑,在路上遺下一朵朵染血的玫瑰。人們凝神細看,讚賞著玫瑰之美時,渾然沒發覺一場大火,混雜著人們的號哭聲,伴隨巨獸颳起的狂風席捲而至。熊熊火光,甚至連雲也染上一抹豔紅——至於那場大火,卻在舊時代就已經存在。

她們來到村中廣場,此時廣場四周已經圍起圍欄,李忠浩和他的親信早已準備就緒,而其他收到消息,知道郭伊絲要被處決的村民,在圍欄外聚集,人數達上百人。當他們瞧見郭伊絲一行人出現在小路盡頭時,原來七嘴八舌的人群忽然沉默。他們看著郭伊絲等人向著這邊靠近,人群自動自覺地退開兩邊。

郭伊絲眼窩深凹,臉色慘白,一步一步沉重得像是灌滿了鉛,失焦的雙眼隨著步伐而晃動。寒風正吹拂著,她兩鬢的髮絲揚起。她面向對她怒目而視的群眾。群眾中一道聲音喊道:

「叛徒!」

怒火一下子被引爆,在一片咒罵聲中,郭伊絲被帶到李忠浩面前。他舉起手,眾人馬上又靜了下來。兩名喪屍控制者命令郭伊絲跪下,另一名喪屍控制者把手槍交到李忠浩手上。

我已經盡力了——郭伊絲抬頭,眼前是刺眼的陽光,默想著:儘管他們說我是背叛者,但......我盡力了。

如果喪屍的存在的要以人們的犧牲來交換,假如所謂的幸福真的要以他人的鮮血為代價,那麼肯定有甚麼地方錯了。並非我不在意黑沙圍的人們,我只是不願意把生命放到天秤上——





因為沒有任何一個生命,是為了被犧牲而誕生到世上的......

「轟!」

郭伊絲後腦被轟開一個大洞。群眾們看到了期待的一幕,反而陷入了一片死寂般的沉默。喪屍控制者們驅散在場圍觀的群眾,另外兩名喪屍控制者則把郭伊絲的屍體抬起,問李忠浩:

「要點處置條屍?」

「......就葬喺平時嗰個地方啦。」

兩人點點頭,便把屍體抬到簡易擔架上。白色,帶血絲和結塊的液體不斷從槍孔滲出,兩人一邊低聲咒罵著,一邊把濺上褲管的液體擦掉,快步把屍體抬走,其他喪屍控制者也慢慢散去,只餘下看著地上血液和塊狀物呆呆出神的李忠浩和他的親信。旁人不敢打擾他。直到過了好分鐘,他才低聲說道:「......行啦。」

杜嵐怔怔的望外窗外。為免節外生枝,李忠浩不容許杜嵐到刑場,而事實上杜嵐也不敢看。外頭安靜得很,偶爾有幾聲鳥鳴,風吹過時,樹葉沙沙作響。在平房另一端,她看不到的地方,傳來孩子們的嘻笑聲。因為她被囚禁,學校今天沒開。可能不會再開。在思緒糾結,根本不能思考之際,李忠浩等人在隔數棟房子遠的路上經過,杜嵐心頭一震,目光鎖定那些人身上,直到身影在房子之間隱去,她才相信,郭伊絲真的死了。





郭伊絲已經死了。

杜嵐躺在床上。大約兩個月前,杜嵐在鬧絕食時,正正就是在這所屋子,在這張床上。郭伊絲每天都來探望她。最初杜嵐甚至完全不願意和郭伊絲說話,因為喪屍和人類竟然生活在同一地方,這種情況她一時難以接受。郭伊絲每天過來,除了例行公事般勸她恢復進食之外,其餘時間就是在說工作的事。郭伊騏也常常過來,但他沒有郭伊絲那麼健談,只是默默地坐上一陣子,偶爾說幾句話。有時郭伊絲和郭伊騏兩人同來,那就變成兩人閒話家常,還有郭伊絲作弄郭伊騏的時間。

杜嵐一開始只覺得兩人很煩,就算搞清楚他們沒有惡意後,也只是覺得兩人在擾人清淨。儘管她已經願意和兩人對話,但也只局限於叫他們離開,或者不得不說話時發出一兩個音節充當回應而已。有一次她終於忍不住,向侃侃而談的郭伊絲道:「你真係好煩呀。日日同我講啲我完全冇興趣嘅嘢,我根本就唔想聽!日日咁煩住我,你到底想點呀!」

「我只係想你停止絕食。」

「如果係咁,你唔需要日日同我講埋啲無謂嘢!」

郭伊絲笑了:「但唔講呢啲又有咩好講呢?你又唔肯講你嘅嘢。」

「你放過我啦好唔好?點解連死都唔畀我死呀?」

「因為我唔想睇住你死。」





杜嵐長長的嘆了口氣:「日日都有人死,點解硬係要纏住我?」

「嗯......」郭伊絲抬頭想了想,好像也想不出甚麼理由:「我都唔知喎。」

杜嵐怒道:「咁你去搵第二個唔好煩我啦,撚頭!」

郭伊絲一愣,隨即笑得彎下腰來:「我都係第一次聽人咁講......撚頭!哈哈哈!」

杜嵐沉默不語,郭伊絲笑了好一會後,站了起來:「我要走喇。聽日我仲會再嚟。拜拜,撚頭!」

「唔好再嚟喇。」杜嵐在郭伊絲伸手想推開房門時,低聲說道:「當我求你。我唔想再生存落去。」

郭伊絲回過頭來,看著杜嵐焦黃的臉孔,死氣沉沉的眼神,她再度想起那個千方百計想要自殺的自己。





「其實你根本唔想死,」郭伊絲回到她床邊,「如果你真係想死,我無話可說。但如果真係咁嘅話,你一早已經搵到方法自殺,唔需要好似而家咁,慢慢等死。你只不過係唔知道要點樣生存落去。」

杜嵐冷冷一笑:「白癡,自以為是。」

「哎,我唔只一次咁樣被人話!但係,應該點樣講呢?......」郭伊絲笑著,抬起頭思索,「我覺得,人與人之間係互相影響。或者我做嘅嘢係白癡,根本不切實際,但只要堅持落去,一定會為世界帶嚟一啲改變。」

「如果你做嘅事由一開始就係錯嘅呢?」

「或者係啦!」她笑道:「 但我唔認為拯救生命係一件錯事。」

杜嵐沒有回應,郭伊絲默默離開了。之後那幾日,杜嵐仍然拒絕進食,而且愈來愈虛弱。當看到杜嵐連叫她離開的力氣也沒有,那雙深陷眼窩的眼睛正對著自己,失神地遊離不定時,郭伊絲知道杜嵐再這樣下去必死無疑,於是她強行把人肉塞入杜嵐嘴裡。這樣雖然使杜嵐不至餓死,卻也令杜嵐一連幾日甚至連話也不想跟郭伊絲說,對她所說的一切置若罔聞。

直到某一天,郭伊絲忽然走到她床頭,劈頭一句就說:「駱輝嚟咗黑沙圍。」

杜嵐感到自己瞬間全身僵住了。郭伊絲繼續道:「佢而家喺村口。我唔知佢為咩事而嚟,可能係為咗你都唔定......你想唔想我帶佢嚟?」

杜嵐一時反應不來,沉默之際,郭伊絲再道:「你唔出聲嘅話,我就當你想見佢架喇——」

「唔好!」

「......你確定?」

「我寧願佢當我已經死咗。」

「......我覺得你唔需要做到咁。」

「......」

「唉,真係冇你辦法。」說罷,郭伊絲就跑過去打發駱輝。她不想駱輝知道自己變成了喪屍,原因並非她認為駱輝會因此嫌棄她——恰恰相反,她相信駱輝會拋棄一切,只為了和自己一起。或許這只是一廂情願,但杜嵐的確是這此確信著。她甚至幻想,和駱輝就這樣在黑沙圍生活下去......但她始終不認為喪屍和人類可以共存,她亦不願意面對自己已經變成喪屍的事實。關於人和喪屍的問題一直困擾著她,令她痛苦不堪。

當郭伊絲表示,她會陪伴自己面對時,杜嵐忍不住嚎啕大哭。儘管她不知道郭伊絲所指引的方向到底是對是錯——可能是錯的也說不定,但你必須去嘗試,因為答案不但存在於抽象的理論和邏輯之中,也存在於人與人之間的互動,以及日常的生活實踐之中。

然而郭伊絲已經死了。杜嵐覺得心裡空蕩蕩的,她翻過身來,發現天已經黑了,盛著食物的盆子放在茶几上,她甚至沒有留意有人曾經進來。吃著那一小塊肉乾,她望向外頭,只見村裡一片漆黑,而且安靜得出奇。杜嵐默默看了一會後,把用具放回房間外的走廊。本來她房門後應該有人看守,此時走廊上卻空無一人,僅僅從走廊末端傳出交談聲。聲音大概是從樓下傳來的,由於是唯一聲源的關係,縱使聲音微弱,她還是能聽得十分清楚。

「......你唔覺得咁樣好荒謬架咩?佢已經脫離咗我哋咁耐,一返嚟就講啲咁嘅嘢。」

「如果你問我嘅話,我唔覺得有人真係認真看待佢講嘅嘢囉。」

「但議會班人好緊張。」

「咁係因為佢講嘅嘢咁啱同大家最擔心嘅事有關......郭伊絲單嘢啱啱先完咗,而家又整多單......」

「碰!」樓下傳出一道巨響,像是甚麼人匆忙地打開大門而發出的聲響。

「負責審訊林紫葵——」那人像是忽然意識到甚麼,大概是意識到樓上的杜嵐可能聽到,所以馬上降低聲量,以至杜嵐再也聽不到他們的對話。儘管如此,樓下的守衛聽到突發消息後似乎頗為激動,甚至可說是驚惶,就算他們忍住沒有叫出來,但下面卻傳出一陣陣桌椅拉動的聲音,還有一連串物品被移動的聲音。一陣噪音過後,一切像是斷線般了無聲息,再度陷切寂靜。杜嵐放輕腳步,走到樓下,只見所有守衛已經離開,餐桌上杯盤狼藉,半截蠟燭仍在燃燒著。生活或者活動的痕跡依然存在,唯一缺少的卻是在此活動的人。

到底是甚麼讓他們離開得如此匆忙?

杜嵐腳步輕浮地走出屋子。外頭一片死寂,杜嵐在街道上漫步,一邊抬頭觀察,那些有人居住的房子,除了一兩間有燈火透出外,其餘都是一片漆黑。她也不清楚現在是晚上甚麼時候,但似乎沒有甚麼異常——硬要說的話,那就是平常會有捧著火把的警衛在街上巡邏,此時卻沒有出現。也有可能尚未走到這個街區也說不定。

杜嵐並沒有擔心被人發現,甚至沒有一絲緊張,如果此時有人看見她, 大概會以為她在散步。其實她只是在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著。意識到這一點,杜嵐陡然停步,想著該去甚麼地方。她甚至想過回到寓所,但最後決定到村公所去。

有點出人意料,村公所外沒有人,但窗戶卻透著亮光。門虛掩著,裡頭靜悄悄的。內部的格局已經還原成平日議事的模樣,桌面上放滿文件,杯和煙灰缸之類的東西,椅子被拉開了,東歪西倒的躺在一旁。

杜嵐站在原地看了一會,終於察覺到事情有些不妥,但因為不知道到底發生何事,她不知如何是好。就在此時,她似乎聽見地下室傳出微弱的呼喊聲,她踱步到地下室,呼叫聲漸變得清晰起來。她打開大門——

「救命呀!救——係你?」

「......」

杜嵐因為驚訝而一時說不出話來。面前的,是那個可說是間接導致自己死過一遍的元兇——

「你......你係......」杜嵐這才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對方的姓名,儘管面前這個小女孩曾經把自己迫上絕路。對方被縛在一張椅子上,繩索深陷肌肉,她連少許掙扎也做不到。一團濕布擱在地上,似乎本是用來塞住她嘴巴的。

「我叫林紫葵!」她扭動了一下,「快啲同我解開啲繩呀!」

杜嵐沒有反應,林紫葵又再喊了幾聲,然後杜嵐忽然離開了,當林紫葵以為她會一去不回時,杜嵐拿著一把菜刀回來,林紫葵欣喜若狂,叫道:「快啲幫我割開啲繩!」

誰知杜嵐舉刀指向林紫葵。對方的表情瞬間凝結,臉色漸漸沉了下來。

「你唔會咁做。」

杜嵐把刀架到林紫葵頸上:「你覺得呢?」

林紫葵下意識的吞一吞口水。她曾經和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那些想殺自己的人,也是用著杜嵐現在的眼神看著自己。儘管生命受威脅,林紫葵仍然口硬:「如果你想殺我,你一早就郁咗手啦!」

「......」杜嵐沉默片刻,才道:「你點解會喺到?」

「美國人派軍隊去槍會山軍營呀!」林紫葵頓一頓,然後激動地憶述在槍會山軍營發生的事:她本來解放軍醫院門外等待疫苗的消息,但張蔭松的軍隊卻突然襲擊她,同時醫院內的軍人也發動攻擊,她被夾在馬路中心,眼看身旁的喪屍愈來愈少,自己將要被殺之際,美國軍隊卻又半路殺出,不但攻擊喪屍,甚至也攻擊張蔭松的軍隊。她乘著一片混亂之際,用喪屍作盾牌,自己孤身逃出。她想起在槍會山軍營的郭伊絲,擔心她有不測,於是前往軍營。在那邊她只看到滿地屍骸,但不見郭伊絲的蹤影。正當她不知如何是好時,發現了滿身傷痕的李忠浩。美軍攻打槍會山軍營是為了營救被張蔭松軟禁的美國人,當時剛到達槍會山的李忠浩,剛好遇上了美軍的行動,混戰中身中流彈,當林紫葵找到他時,他後腦中彈,雖然仍能說話,但意識漸漸模糊,奄奄一息。

當初最早追隨郭伊絲的人,不計郭伊騏,就只有李忠浩和林紫葵,兩人也經歷過最初最辛苦的時刻,所以兩人也算是頗有交情。儘管如此,林紫葵也完全沒想過會在這裡遇到他。李忠浩知自己命不久矣,便說郭伊絲已經被帶回黑沙圍,自己則已經成為黑沙圍的新領導者,負責簽署和約。他要求林紫葵把美國人撤出香港的消息帶回黑沙圍。他知道林紫葵不會知道這消息意味著甚麼,所以索性謊稱郭伊絲仍生存,並要林紫葵回去請郭伊絲去重新領導眾人。

「嗯......」由於林紫葵說得又快又急,不少地方又不連貫,杜嵐聽罷後思索了一會後,才搞清楚槍會山發生何事。

「你頭先講嘅嘢,係咪都同過議會班人講?」

「梗係啦!我一字不漏講哂我知嘅嘢喇!班人唔肯放我走不得止,仲失驚無神走鬼哂,掉底我一個喺到!」

杜嵐也不明白那人為何離開得如此匆忙。根據她的理解,美國人與張蔭松決裂後,張蔭松大概也不能支撐下去,長久下去解放軍會勝出這場戰爭。雖然說不論勝者是誰,他們也不會容許黑沙圍存在下去,但有必要拋下一切離開嗎?或者他們並非離村,只是有甚麼極為重要的事去做,但杜嵐也想不清到底那是甚麼。

「喂!你想知嘅嘢我都已經講哂啦,你肯放開我未呀?」

「......你知唔知佢哋點解要走?」

「我點知啫。」林紫葵又嚷道:「啲繩勒到我好痛呀!你快啲幫我鬆綁啦,我唔會走咗去架!」

「......」

「我仲要去搵郭伊絲架!快啲放開我呀!」

杜嵐心臟抽動了一下。她看著地板,喃喃道:「你......議會班人冇同你講咩?」

「佢哋不斷咁審問我,反而佢哋嘅事就一句都唔同我講!」林紫葵怒氣沖沖的說道:「我甚至唔知道,原來郭伊絲已經唔係呢班人嘅領導者!明明呢一切都係由郭伊絲帶頭做起,我真係唔明白——」

「郭伊絲死咗喇。」

林紫葵一愣,「吓?」

「議會話佢背叛黑沙圍,所以處死咗佢......」

林紫葵搖搖頭,覺得這個說法太荒謬:「我......我唔信。郭伊絲成日同我提起你,雖然我同你之間有過節,但你點解要話郭伊絲已經死咗呢?」

林紫葵看著淚水從杜嵐眼眶湧出,她才忍不住喊叫道:「我唔信!李忠浩話佢未死,仲叫佢重新帶領啲村民!」

「佢呃你架咋!佢就係親手殺死郭伊絲嘅人呀!」

「佢係由一開始就追隨郭伊絲嘅人,我唔信佢會咁做!」

「因為佢要坐穩執政官呢個位呀!」

「你......你話郭伊絲已經死咗,你有親眼見到佢死咩?」

杜嵐倒是呆住了。她的確沒親眼看見郭伊絲的死,但從守衛口中得知,郭伊絲確實在廣場被槍斃,那是眾目睽睽之下發生,無可置疑的事實。況且她親耳聽見法官下達死刑的判決。難道這還不夠嗎?

「你睇,你根本冇證據證明佢已經死咗——」

杜嵐狠狠掌摑林紫葵,雙手按在林紫葵肩膀上,雙目圓睜,咬牙切齒地說道:「你係咪聾架?我話郭伊絲已經死咗呀!畀人用槍喺個頭到開咗個窿咁死呀!我親眼睇住三十個人舉手話佢有罪,親耳聽住法官判佢死刑呀!係今朝九點鐘嘅事呀!點解你總係唔願意接受現實,總係要將所有嘢推到冇彎轉嘅地步先安樂呀?好似你個妹嘅事咁,你硬係唔願意接受喪屍冇可能變返人事實,將周圍所有人都拖入去你嘅幻想入面!你係咪一定要人哋指住佢血肉模糊嘅大腦,你先會相信佢已經死咗嘅事實?唔會,你只會話佢塊臉畀子彈轟爛,所以唔能夠確定佢係郭伊絲!就算最後有人同你講,世上根本冇令喪屍變返人嘅方法,你只會堅持:『只係而家冇,唔代表將來冇』!......我受夠喇!你同郭伊絲,都剩係識喺啲根本冇可能達成嘅事上面堅持,根本唔識得放棄!你哋根本冇諗過自己做嘅嘢會令其他人幾咁困擾!......」

杜嵐愈說愈激動,到後來甚至是泣不成聲。她拋下刀子,走出地下室,坐在樓梯上哭了好一段時間,待到稍為冷靜下來時,才記起郭伊騏的事,於是她無視見她離開地下室而不斷呼救的林紫葵,離開了村公所。

此時已經過了日出之時,天色漸明,一陣寒風吹過,杜嵐不禁打了個冷顫。她快步來到郭伊騏和郭伊絲的住所,門前的守衛不合去向。門甚至虛掩著,內裡一片狼藉,情況和自己樓下的差不多。她信步上樓,把關上的房門逐一打開,終於發現了郭伊騏。郭伊騏雙手雙腳被繩綁緊,精神萎靡的瑟縮一角,當杜嵐出現時,他微微抬頭,雙眼充滿怨毒之情,過了一兩秒後,才看清面前的不是守衛。

「呀嵐......」

「......我即刻同你鬆綁。」

杜嵐嘗試用手解開他身上的繩索,但繩結過於複雜,她試了一會後跑到樓下找了把刀,把繩索割開。繩索的痕跡深陷肌肉,勒出一條條烏黑的痕跡,似乎一時三刻難以消除。

「你點解會喺到?」

杜嵐的目光從他身上的血痕移開,「嗰班守衛,仲有議會嘅人唔知點解一夜間全部走哂......佢哋好似係聽完林紫葵話,美國人同張蔭松決裂,同埋李忠浩已經死咗嘅事,所以...... 」

郭伊騏搖搖頭,「你詳細同我講到底發生咩事。」

杜嵐轉述了一遍後,郭伊騏深呼吸一下,不發一語。

「你......你覺得佢哋點解會......」

「之前中國唔係向香港射咗粒核彈架咩?或者議會班人擔心,喺美國人走咗之後,中國唔係派軍隊進駐,而係用核彈將香港完全毀滅。」

「吓?......我唔明點解要咁做。」

「點都好,議會班人就係咁諗。如果唔係,佢哋點解會突然放棄一切,走到好似逃難咁呢?」

杜嵐嘟嚷著:「或者......或者佢哋會返番嚟呢?」

「睇吓點。」他冷冷一笑,逕自走出房門。

「你要去邊呀?」

「我去附近搵吓,睇佢哋係咪真係已經走哂。」他頓一頓,「班村民到而家都未知道消息,係咪?」

「嗯......」

郭伊騏又道:「咁你去通知村民,叫佢哋唔好驚,同埋叫哂佢哋去廣場集結,到時我再決定點做。」

杜嵐點點頭。她見郭伊騏神情陰沉,但面對這種突發情況仍然能沉著應對,反倒自己是完全不知所措,心中不禁慚愧,同時也佩服郭伊騏的冷靜,不愧是一開始就幫助郭伊絲的人。她在大街小巷喊叫,告訴他們所有人村中的變故,並且叫他們到廣場集合。人們起初並不相信,但他們發現的確找不到其他喪屍控制者時,便開始恐慌起來,並前往村中廣場打聽最新消息。

此時廣場已經聚集了一大批恐慌的村民,有老有幼,人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儘管杜嵐已經出盡全力安撫他們,但人們仍然不住的討論,甚至有人高呼中國即將核平香港,這與郭伊騏的猜測不謀而合。杜嵐束手無策,人們的恐慌情緒愈來愈高,而自已一來不懂控制人群,二來村民們知道她之前只是教師,不久前更因為反抗議會而被囚禁,所以也不當她說的是一回事。眼看將要控制不住他們之時,郭伊騏終於出現,但他身後卻是帶著一大群喪屍。人們的議論聲瞬間消失,屏息靜氣看著廣場一端的喪屍。喪屍通常被安放在黑沙圍附近的山谷,有布幕或者圍欄相隔,在安放點百多米外插滿警告標語,防止平民靠近,而為顧及黑沙圍居民,一般情況下喪屍控制者不準帶喪屍入村,所以這些村民還是頭一次在村中看見這麼大批喪屍。

現場安靜得一根針掉地也能聽見,杜嵐見情況不尋常,便走向郭伊騏邵邊,打算問他到底發生何事,豈料她才剛走出人群,郭伊騏馬上喝道:「企喺到!」

「伊騏......你......你到底......」

郭伊騏悽然一笑:「你放心,我唔會傷害你。」

語音未落,屍群隨即如脫彊野馬般衝向村民,而村民們一邊尖叫,一邊往反方向跑,誰知他們身後的小巷也出現喪屍,他們猛然止步,雙眼往四周掃過,這才發現廣場的所有出入口都被喪屍佔據,他們已經成了甕中之鱉。四處亂跑的村民們跑回中心,此時喪屍已經來到了廣場的中心攻擊人類,他們嚎哭著,哀求著對方停止攻擊,但這絲毫未能阻止喪屍前進的步伐。手無寸鐵的人們毫無反抗的手段,更別說有反抗的意志,他們拼命地往中心湧,只求把死亡的來臨推遲那麼一分鐘,而這過程中較虛弱的老人和兒童,被別人踐踏,在喪屍未到來前就先被踩死。那些喪屍沒有攻擊杜嵐,但她卻拼死想推開喪屍,想盡力營救,但她身後的屍體只有愈疊愈高。

危險之際,她猛然想起,當時在黑沙圍野外遇見林紫葵時,差點被她控制的喪屍殺死,幸好有神父出手相救......似乎神父用的方法就是干擾被控制中的喪屍,和林紫葵硬碰硬。杜嵐只試過控制一次控制喪屍,那還是兩個多月前的事,但眼下情況兇險,她一想到這方法便馬上集中精神,嘗試控制眼前的喪屍——就在這一刻,一段段不屬於自已的記憶,湧入腦海,她竭力保持自我意識之餘,還要下達給喪屍的命令。

由於有兩人同時控制喪屍,互相干擾下,就像攪動海床般,翻起了記憶的污泥,被控制的喪屍的記憶片段入侵郭伊騏和杜嵐的腦海,那比純粹的讀取記憶更為痛苦,因為在這樣的情況下,連保持自己意識也不容易。杜嵐專注控制中心外圍的那一圈喪屍,身處中心的人們感覺到喪屍的攻勢一度減緩,但杜嵐畢竟不熟悉如何控制喪屍,而郭伊騏感到杜嵐在干擾後,更加緊進攻,短短的半個小時內,廣場已無任何活著的人類。

杜嵐跪在原地。儘管她已經力挽狂瀾,但她一個人也拯救不到。喪屍們記憶在她腦海中纏繞著,有一段時間,她甚至記不起自己身處何方。當她終於記起所有事情時,她回望廣場中心,那裡只有一具具殘缺不全的屍體。她走向中心,看見屍堆中,有一具小孩的屍體,她小心翼翼的移開疊起的屍塊,抱起那具小孩屍體。那是個小女孩,身體軟攤,全身像是沒骨頭般,小小的頭顱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像是熟睡了般。她記得她是自己的學生,那位只有四歲的孩子,自己還曾經抓著她的小手,教她寫字呢。

「呀嵐......」

郭伊騏走到杜嵐身後。他有許多想說,但到要說時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頭先呢,我忽然記起......如果呢一切都冇發生嘅話,我會喺學校同班小朋友一齊讀書......落堂之後,我會去搵你同郭伊絲,傾啲無關痛癢嘅事,有時喺條街到周圍行,睇吓市集上面有咩賣......雖然平凡而且無聊,但我好想返去嗰段時光。」

杜嵐回過頭來,輕聲道:「......到底,我哋點解會搞成咁?」

「佢哋有份架!」郭伊騏像是竭盡全身的力氣怒哮,淚水因為激動而流瀉而出:「佢哋受我家姐保護,到頭來想家姐去死!如果有人肯行出嚟幫家姐,佢唔會就咁就死!」

「就連呢個小朋友都係該死?」

「我......」郭伊騏哽咽道:「我只係......我冇心殺佢架......」

杜嵐跪了下來,輕輕摟抱著郭伊騏。

「我知道......但郭伊絲唔會想你咁樣。」

郭伊騏搖搖頭,推開杜嵐,站了起來,往外狂奔。杜嵐聽見郭伊騏的一連串嘶吼聲,一直延伸到遠方,但她沒有去追。她控制著餘下的喪屍,分批把他們移到村外,當她完成最後一批,回到村子時,村口站著數名孩子,李亦康也在。他們臉有淚痕,顯然已經知道發生何事。杜嵐想不到竟然仍有倖存者,她也沒說甚麼,只是走到他們面前,彎下身,柔聲說道:「唔使驚,已經冇事喇......」

孩子們摟住杜嵐,又哭了起來,杜嵐不住的安慰。這些孩子在事發時被父母命令留在家中,因而逃過一劫。哭了一會,李亦康突然吃驚指著杜嵐身後,同時退後兩步。

杜嵐回頭,見是郭伊騏,便向孩子們道:「佢唔會再咁做。」

郭伊騏走到杜嵐面前,聲音嘶啞,吃力的說道:「......你哋,快啲搵方法......離開香港。」

杜嵐慘然一笑:「離開?可以點樣離開?」

「我諗......如果美國人未走嘅話,或者你哋可以試下去碼頭,佢哋話唔定會接收難民。」

杜嵐靜靜的看了他一會。不知怎的,她覺得對方突然老了許多。

「『你哋』係咩意思?你唔一齊去?」

郭伊騏搖搖頭,「你知道咁係冇可能。」

杜嵐回頭,只見孩子們站在一起,眼神充滿恐懼。她又道:「咁......咁你呢?」

「我自己會有方法......況且,我仲有事要做。我要去搵......去搵家姐講嗰個,人同喪屍和平共存嘅方法。」

「伊騏......」

「我知道。我知道可能唔會有答案。我知道可能所謂嘅答案,唔係我哋所想像咁美好,但係......我一定要去搵,因為呢樣係佢一直堅持嘅嘢......因為我哋一旦放棄追尋,就會唔知到底應該點樣生存落去,所以......」

杜嵐沒再說甚麼。郭伊騏想了想,又道:「林紫葵佢......我知道你同佢有過節,但係......佢唔係真係壞人嚟,佢只係......」郭伊騏搖搖頭,「算啦,我根本冇資格咁講。」

他又看了杜嵐身後的孩子一眼。

「喂......我鐘意你。」

杜嵐擠出一個疲憊的微笑。

「我知道。」

「哈哈,我真係傻。」郭伊騏苦笑搖頭,隨即低下頭來,說道:「對唔住。」

說罷,他轉身就走,再沒有回頭。杜嵐呆呆看著郭伊騏的背影漸漸縮小,

直至消失在樹林之間,才長長的嘆了口氣。李亦康拉拉杜嵐的衣角:「老師......我哋跟住點算呀?」

「你哋......你哋返屋企,攞齊重要嘅嘢,乾糧同水,一兩件衫,再去返村口呢到集合,我哋要離開黑沙圍喇。」

「咁......咁你呢?」

杜嵐知道,這些孩子害怕自己一離開,就再也見不到她,那就真的成了孤伶伶的孤兒了。她撫摸著孩子們的頭髮,輕聲說道:「我只係要去村公所辦啲事,之後就會返嚟村口。我唔會就咁走咗去,你哋知架,係咪?」

孩子們點點頭,各自回家準備。

「......嗯......嗯?」

林紫葵因為過於疲倦而睡著了。當她昏昏沉沉的醒來時,發現身上的繩索已經割斷了。她愣住了,看著眼前的杜嵐,又看看地上的斷繩,一時間說不出話,過了十多秒後才道:「我......我仲以為......以為你會殺我。」

「原本係。」

林紫葵看著杜嵐疲憊的臉容和衣服上的血跡,料想這段時間定必發生了甚麼,但覺得自己最好別多問。

「你......你真係放我走?無條件?」

「香港就嚟被核平,你走去邊都一樣。」

「吓?」

杜嵐不想多解釋,「你信唔信都好,反正我都唔想再留喺呢到。我哋會去碼頭,你要唔要一齊嚟?」

「我?」林紫葵指著自己,「你......你唔嬲我咩?」

「我已經冇心情去嬲任何人。」杜嵐淺淺一笑,緩緩道:「呢條村因為一啲事,只係得返幾個小朋友仲未死,我準備帶佢哋去碼頭,如果美國人未走,就睇吓佢哋肯唔肯帶佢哋走,唔得就再睇吓有咩方法。如果你肯嚟,我哋路上可以互相照應。」

「聽落係一個方法。有冇核彈係一回事,但班人類肯畀喪屍上船咩?」

杜嵐苦笑一下,「只要班小朋友可以上船就得。」

林紫葵凝視杜嵐,覺得自已突然間明白了甚麼。她搖搖頭,「我唔可以跟你走,因為我仲有事要做。」

「......為咗你個妹嘅事?」

「冇錯。」

「睇嚟我哋都係嗰一類人。」杜嵐笑著,站了起來,「既然係咁,我都唔強求你喇——」

「駱輝喺解放軍醫院嗰到。反而係你,你唔跟我一齊走?」

杜嵐深呼吸一下,淚水在眼眶打轉,「我唔可以扔低班小朋友唔理!」

「我諗都係。」林紫葵嘆道,「我哋的確係同一類人......都係白癡。」

兩人來到村口,此時孩子們已經到齊了。其他孩子只有一個小小的背包,但李亦康身上的卻是沉旬旬。

「亦康,你知道我哋要逃難,點解仲帶咁多嘢?」

「我知,我仲知要去碼頭搵美國人。我只係擔心如果冇人肯收留我哋,就好可能要搵其他地方匿埋,為防萬一,我去倉庫到拎咗足夠我哋食兩個星期嘅糧食......當然有老師你嗰份。」

「既然你都咁講,咁就算啦。」杜嵐玩笑似的說道,「不過你拎拎吓覺得太重嘅話,我唔會幫你拎架。」

「我唔會要女人幫手。」

杜嵐微微一笑。林紫葵冷笑一聲:「人細鬼大!」

李亦康白了她一眼:「我冇準備你嗰份。」

其他孩子也道:「你都唔係大我哋好多咋!」

林紫葵指著孩子們向杜嵐道:「你真係決定要照顧呢班友?」

杜嵐疲憊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冇錯——」

說著,杜嵐雙腿忽然一軟,伏在地上,喘息不止,滿頭大汗。李亦康吃了一驚,上前察看發生何事,「老師,你——」

「夠喇,唔好行過嚟!」林紫葵喝止李亦康,同時問杜嵐:「你......你頭先係咪控制過喪屍?」

杜嵐點點頭,林紫葵向李亦康道:「你快啲拋啲人肉過嚟,如果唔係佢會控制唔到自己架!」

「點解會——」

「白癡,因為我哋係喪屍呀!」

杜嵐吃了一些,體內想要食人的衝動終於有所緩解。她艱苦的笑著,「所以我一直都唔想控制喪屍。」

林紫葵喃喃說道:「又唔係我想先咁做。」

這一段小插曲後,他們終於起行。孩子們不住回頭,對這個生活了好一段時間的地方依依不捨,同時也掛念剛死去不久的親人。杜嵐更是心情複雜。

這地方兩個政權更迭,每一次都是以血腥收場。

這個地方是否被詛咒了?

走著,林紫葵突然問:「杜嵐,你哋去嗰個碼頭係咪海軍碼頭?」

「嗯。」

「我要去嘉道理農場......就咁睇嚟,我哋會有一段時間同路。」她抬頭想了想,「既然係咁,等我講吓駱輝佢哋嘅近況啦......雖然我所知唔多!」

兩人捧著地圖,邊說邊走,來到了荃錦公路。

「好喇,嚟到呢到就真係要分手喇。」林紫葵說道,「真係估唔到你竟然會變成喪屍,更估唔到竟然會同你傾咁耐。講起上嚟真係要多謝嗰條唔知幾時到嘅核彈!」

李亦康馬上搶白:「你都癡媽筋。」

林紫葵白了他一眼,再向杜嵐道:「我有一種感覺......如果冇發生喪屍病毒,如果嗰日困喺黑沙圍嘅人唔係你哋,或者我同你可以做朋友。」

杜嵐悽然搖搖頭。

林紫葵凝視著杜嵐,又道:「之前嘅事搞到你變成喪屍,仲令你哋一位同伴死咗,我好對唔住。我唔係要你接受,只係想你知道呢一點。」

杜嵐咬著下唇,沉默片刻,才道:「我知道。再見!」

「......再見。」

兩人分道揚鑣,一個向東,其他的向南,她們知道,無論如何,也不會有再見的一日。

但我們始終要走下去。

 
 弟兄們,我對你們說,時候減少了。從此以後,那有妻子的,要像沒有妻子;
哀哭的,要像不哀哭;快樂的,要像不快樂;置買的,要像無有所得;
用世物的,要像不用世物;因為這世界的樣子將要過去了。


——哥林多前書 7:29-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