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敵人的計謀,戰場中怎會突然出現小孩子。」張蔭松的聲音從傳呼機傳出,「開火。」

「吓?」呀禮聽到指令,不禁一呆。呀禮也清楚這種情況忽然出現小孩子實在太詭異,但總不會不問原由就開火吧?士兵中持同樣想法的人也有許多,竟然沒人開槍。自從在告士打道被突襲開始就一直心煩意亂的張蔭松見狀,大步走了出來,拔出手槍,射殺了其中一名男孩,然後向士兵們喊道:「誰違抗命令就軍法處置——」

此時,那名死掉的孩子旁邊,看來年紀大一點的男孩,滿臉怒容,眼眶含淚,衝向張蔭松——

「碰!」

「轟!」





張蔭松反應極快,在對方衝到自己身旁之前馬上射殺了他,但男孩收藏在衣服口袋的左手剛好按下按鈕,男孩剛斷氣的身體馬上爆炸。前排的士兵首當其衝,除了被爆炸所傷外,臉上和身體還沾了不少血液,內臟和肉沫。

「呀呀呀!」爆炸的煙霧中,解放軍士兵從孩子身後的大門衝出,並向著前方不斷掃射,而叛軍士兵亦馬上還擊。夾在中間不知如何是好的孩子們,想慌忙走到會議室的角落,然而此時會議室內的各個掩體都已經叛軍和解放軍霸佔,孩子們根本沒處可躲。最初孩子跑回解放軍一方,但他們不久卻被趕了出來,哭著的一步步走向叛軍一方,假如此時他們堅決不走就會馬上被解放軍射殺。當孩子走到叛軍前,解放軍就會引爆孩子身上的炸彈。最初還有些叛軍士兵打算救這些孩子,但他們發現竟然全部孩子身上都帶有炸彈,最後只好決定在孩子接近前射倒他們。
「救命呀......」一名孩子邊抹著眼淚,緩緩走向呀禮身處的掩體。

呀禮叫道:「走開呀!匿去張檯嗰到呀!」

身處在一張木桌後方的呀禮,只露出半個頭部,眼前一個深色的陰影不斷靠近。呀禮把手電筒裝上步槍,再指向陰影:一名大約五歲的女孩,兩隻眼都哭得紅腫,身上只穿一件連衣裙,在這樣寒冷的冬夜下肯定不足以保暖。女孩每走一步,身上衣物飄動時,就會顯露纏在她腰間的炸彈的形狀。呀禮焦急喊道:「唔好過嚟呀!返去張檯嗰到呀!」

中心的圓桌後的情況呀禮並不清楚。事實上叛軍為免躲在桌後的孩子走過來,已經把那邊的孩子殺掉,沒死掉的也身體中槍,離死期不遠。女孩看到那邊的同伴都死掉了,才迫不得已的走向叛軍。無論呀禮怎樣呼叫,旁邊的權叔也叫她快點回去,但女孩已經害怕得不能思考:後面的士兵會打她,又害怕看到同伴的屍體,唯有一直向前走了。





「呀禮,你唔係諗住——」

呀禮猛然抓住權叔的衣領:「咁你教我,仲有乜嘢辦法?」

「......」權叔別過頭去,選擇和駱輝一樣沉默不語。

在那一瞬間,時間彷彿停頓了。步槍鐵準星對準了女孩,手電筒亮光一度照得她睜不開眼,她斜視著,只看見手電筒後一個背光的身影,和烏黑的槍管。女孩知道對方起了殺意,但她不明白這是為甚麼。正如她那些因爆炸和中槍而死的同伴——對於死亡本身是甚麼一回事,她已經十分清楚,,她只是不明白他們為甚麼要死。

大人們把那沉沉的東西掛在她腰間時,只是說她們要為國犧牲,她不太明白那是甚麼意思。那時,大人們要她們唱國歌,當她問那句「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是甚麼意思時,大人們也說是為國犧牲,那是無上的光榮;她問為甚麼要用血肉去築,那不是很痛的麼?她問了諸如此類的各種問題,換來一陣毒打,說起來屁股還在隱隱生痛,但到頭來還是不明白為國犧牲是甚麼東西。她知道大人們在跟壞人打仗——壞人之所以是壞人,因為他們背叛國家。





背叛國家是甚麼她倒是明白。她記得有一晚幾名大人們抓著媽媽去了不知甚麼地方,回來後媽媽坐著坐著,忽然哭了起來,斗大的淚水滴到胸前——那時她才發現媽媽換了衣服。媽媽很少哭,上一次哭是爸爸被怪物吃掉那一晚,但她隱隱感覺到這次哭和上次有些不同。她摸摸媽媽的頭,因為自己哭時媽媽也是這樣安慰自己。她問媽媽是不是因為偷了衣服,怕被發現而哭,媽媽呆一呆,笑了一下,拉著自己到懷中緊抱著,自己頭頂漸漸濕了一大片......到了自己被抓到這邊那天,媽媽又哭了,哭得比過去任何一次都要傷心,她拉著其中一名大人,好像在說大人們答應了她甚麼事卻又反悔的樣子,當媽媽拉著自己,不讓大人帶走自己時,大人們卻取出手槍,槍斃了她,後來的解釋正是媽媽「背叛國家」。如此說來,媽媽也是壞人了。

之後的事她也記不清了,每日也是以淚洗臉。當她第一眼看見這些壞人時,也終於明白他們為甚麼是壞人了——他們的衣服都跟大人們的差不多。他們都偷了大人們的衣服,所以是壞人,「背叛國家」。這些壞人卻有種異樣的親切感,因為他們都跟媽媽一樣偷了衣服。然而,那名壞人手上的槍卻對準了自己,不知為何,她又想起了媽媽,那個因為偷了衣服而哭的媽媽:

「媽咪,唔好喊啦——」

「碰!」

呀禮扣下板機時,女孩那句「媽咪,唔好喊啦」闖入腦海,呀禮陡然睜開眼,和女孩四目交投。

一顆子彈射入女孩的前額,從後腦穿出。呀禮看著女孩的雙眼瞳孔放大,了無生氣,額頭的創口血肉模糊......當他瞄準女孩腦袋時,他閉上眼睛,好像這樣做就能欺騙自己:他並不是有意去殺她,假如她因自己而死,那是她運氣不好......也許,他純粹只是不忍看到這麼小的孩子被自己殺掉。右手食指不住顫抖,本來已經能輕鬆扣下的扳機,竟然變得如斯沉重。

白詩婷的樣子浮現呀禮的腦海——呀禮暗忖:我不可以死。要是我死掉了,誰照顧白詩婷?她可是白詠欣臨終前交付自己,最沉重的責任......比這板機還要沉重。那時自己力有不及,但現在不同了,只有我才有能力保護白詩婷。權叔不過是個偽君子,駱輝在精神上與廢人沒分別。兩人都很軟弱,這個責任只有我才有能力肩負。只有我......





權叔長長吐了口氣,眼眶含淚,而駱輝繼續沉默,好像眼前發生的事和他完全無關。敵人連小孩也派上戰場,足以證明他們已經是強弩之末——場中的小孩死得七七八八時,敵人開始撤退,就在一剎那間,所有孩子身上的炸彈被引爆,地板猛烈的搖晃,在士兵的手電筒亮光之下,現場彌漫一陣粉紅色的霧——當中夾雜著孩子們的血。

當煙霧散去時,槍聲已經停止了好一段時間,敵人已經撤退到上層。叛軍士兵從掩體步出,看著那些死無全屍的孩子們,心中一陣悲傷。女孩的死前的樣子,在那四目交投的瞬間刻印在呀禮的腦海,他目光呆滯地步出掩體,告訴自己,不要去想......又不是自己想這樣做的,這不是我的錯......這樣想著時,他踩到甚麼柔軟的東西,他低頭一看,原來是女孩的上半身,被他踩中時,內臟被擠了出來,被炸飛的兩條腿倒在木桌前。
呀禮跪在地上,「哇」一聲的吐了。正當權叔想要扶起呀禮時,張蔭松走到呀禮身旁,冷冷道:「站起來!」

呀禮抹著嘴角的唾液,抬頭看著張蔭松,卻沒有任何動作。張蔭松一下子的抓著呀禮的衣領,迫著他站起來,再盯著他的雙眼,高聲說道:「不要這麼軟弱!這種事在戰場上是家常便飯!」他頓一頓,又道:「敵人如此喪心病狂,利用小孩做人肉炸彈,不是再一次提醒我們,敵人是多麼的邪惡嗎?這場仗是為了所有被壓迫的人而打的,一日不打倒他們,同樣的事只會不斷發生!」

張蔭松訓話之後,呀禮一直喃喃自語,念念有詞的說著:「佢隻眼......佢望住我......嗰個眼神......」

權叔看著呀禮搖晃的背影,又嘆了口氣,腳步沉重的跟上;而駱輝卻依舊是神色木然。

叛軍繼續往上層推進。中環軍營總部大樓由兩部分組成,首先地下至第五層的結構呈長方型,而第六層起就是辦公室,結構呈方型。從外觀而言,辦公大樓呈倒立的酒樽,放置在下面長方型大樓頂的一端。第五與第六層之間只有電梯連接,意味著現在不能到達。第五層的一半——與方型大樓連接的部分是有蓋空間,另一半是露天的網球場。叛軍在第三和四層都看不見敵人,甚至在第五層的有蓋空間亦無敵人蹤影,於是可以肯定他們就聚集在網球場上。叛軍在通往網球場的大門前屏息靜氣,等待最後一戰。

士兵把炸藥繫到大門上,讀秒後大門隨即被炸開,門旁的士兵馬上衝入,卻看見令人意想不到的情形——





網球場上聚集了數十名士兵,還有不少衣衫單薄的孩子,在寒風下不住顫抖。叛軍士兵瞬速散開,單膝跪地,槍口對準黑壓壓,舉高雙手的軍民。網球場中央放滿了步槍等的武器,對面一名士兵高舉雙手,喊道:「投降!我們投降!」

…...中環軍營攻防戰就這樣結束了,那些投降的士兵見形勢極度不利,不願就此戰死,於是殺死了司令官——向張蔭松的解釋,則是不願再看見小孩成為人肉炸彈,決定叛變投降。在人群的背後,就是被司令官和其他不肯投降的士兵的屍骸。反正結果一樣,大家也沒興趣理會士兵叛變的真正原因,但對張蔭松而言,雖然免去一場戰鬥,但活抓司令官問話的願望落空了。張蔭松的確預料過敵人會投降,但當對方連小孩也推上戰場時,他一度認為敵人已經是寧死不降,事情最後會是這樣收場,他也是始料未及。

雖然中環軍營的戰鬥已經結束,但香港島南部仍然有解放軍駐守。得知中環軍營失守,他們會選擇撤退,把整個港島拱手相讓,或是增加駐軍死守,仍是未知之數。張蔭松把防務的具體細節交給副官,自己帶同幾名最信任的士兵,來到軍營旁邊的游泳池。此處是中環軍營處理屍體的地方,每天病死或者被處決的士兵或者市民的屍體會被運到此處,集中焚毀。

張蔭松的士兵握著電筒,照射著屍堆,一張張蒼白的面孔,在電筒白光下更顯詭異。泳池最深的位置堆積最多的屍體,此處的磁磚也是薰得漆黑。那些投降的士兵被指派去找出任少白的屍體,雖然心中不滿,但無何奈何,唯有照辦。被焚毀的屍體的灰燼和新的屍體混成一團,士兵用了好些時間才找出任少白的屍體。張蔭松仔細端詳任少白那個太陽穴被轟,黑色的灰燼東一塊西一塊抹在臉上的樣子,冷笑一聲,說道:「大小姐真不走運。」就離開了,留下摸不著頭腦的士兵們。

張蔭松已經隱約猜到任少白被殺背後的來龍去脈。自己這邊有內鬼,清楚任少白是內通,但一直不動聲色,直到中環軍營兵力空虛,自己決定進攻時,才利用任少白,來一下請君入甕——任少白大概到被司令官槍斃那一瞬間,才知道自己是內通的事已被知悉。至於自己這邊,消息照理沒有走漏才是——他甚至把駱輝扔到和大小姐相隔不遠的牢房,竊聽兩人的對話,調查大小姐和任少白之間有沒有用自己不清楚的方式互通消息,結果當然是看不出任何端倪。至於駱輝本人,張蔭松已經調查過,他並不是解放軍的間諜,他的兩名同伴也不是。任少白被要脅一事只有少數人得知,而自己進攻中環的計劃在事前只有極少數人知悉。對於自己手下的背景,他知道得一清二楚,那麼,問題就出在其他人身上了——攻擊中環軍營一事,可以不告訴自己的部下,但最起碼要知會別的部隊的指揮官。如此一來,叛徒是誰已經呼之欲出了——九龍東或者昂船洲軍營的指揮官,叛徒是其中一個......即使不是他們,也是他們手下的高級軍官。

駱輝等人戰鬥了一整晚,早已疲累不堪,上面的人也知道這一點,命令他們去看守馬路,防止敵人突然來襲,等到援軍來到後他們就可以去休息。結果他們等到天亮了才得以休息。

灣仔警署的地下大堂到處放有從各地搜集而來的床褥,讓駐紮此處的士兵休息,雖然中環軍營有宿舍,但那是留給本身就是士兵的人——關於這方面的安排,叛軍和解放軍也是差不多。灣仔警署同時也是受軍人監管的市民的居住點之一,但他們活動的地方和士兵分隔開,也沒有床可以睡。駱輝等人有一整天的休假,但光是睡覺已經用了大半天,醒來時已經是黃昏。駱輝在三人中最晚醒來,他摸著酸痛的腰部,伸了一下懶腰,一把疲倦的聲音忽然傳入耳中:「你好似訓得好好咁喎。」

駱輝看了旁邊的一眼,只見權叔滿臉倦容,黑眼圈十分明顯,一看便知他睡得不好。駱輝微微一怔,回道:「你訓唔到?」





「我一合埋眼,就會諗到尋晚嗰班細路。」他頓一頓,似笑非笑的再道:「但係你,好似冇咁情況。」

駱輝也有想過權叔說的事。事實上他是最晚起來,正是因為他想到那些畫面,輾轉難以入眠。後來躺著躺著,因為實在疲憊不堪才昏睡過去。儘管如此,駱輝不想解釋,只是問道:「......呀禮呢?」

「訓唔著,去咗出面坐。」

駱輝點點頭,站了起來,權叔又道:「你畀佢靜吓啦。」

「我只係去吹下風。」

駱輝走出警署,走上警署前的告士打道天橋。此時呀禮獨自一人待在天橋上,望向軍營方向。夕陽隱沒在高樓之後,然而陽光穿過樓宇間的間隙,照射了呀禮身上,在他背後形成狹長的影子。駱輝走到距離他大約兩米的距離,同樣望向夕陽那邊,沉默不語。

經過長久的沉默,呀禮首先開口:「......你有嘢想講?」





「......尋日嘅事,唔係你嘅錯——」

「收皮啦。」呀禮冷冷回道:「要安慰都唔該唔好用啲咁陳腔濫調嘅講法。」

駱輝不以為忤,只是平靜的繼續說道:「喺嗰個情況下,根本無從選擇。」

「哈!」呀禮神經質的笑了一下,「真係冇得揀?我全日就係諗緊呢個問題。我喺度諗,或者我可以選擇唔殺佢,或者我可以選擇跑出會議室,或者我可以選擇淨係射佢隻腳,等佢行唔到過嚟!真係有所謂嘅冇得揀咩?」

「就算係咁,佢點都係會死。」

「但起碼唔係我殺佢!唔係我『親手』殺佢!」

「......或者你親手殺佢,對佢係一種憐憫。起碼佢死前冇痛苦。你瞄準佢個頭先射,唔係出於呢種憐憫咩?」

呀禮按捺不住,三步併作兩步走到駱輝面前,抓著駱輝的衣領,呀禮徹夜未眠,極為憔悴的面孔幾乎貼到駱輝臉上,一雙通紅,似要爆出怒火的眼睛死死盯著駱輝,一字一句從呀禮嘴中吐出:「憐憫!點解嗰陣你要袖手旁觀,由我嚟落手呢?你同權叔都係一樣!係要憐憫佢嘅,點解你唔落手呀!仲有,你過嚟想點?你扮到你好似好著緊咁係算點?你真係關心咩?嗰班細路就咁轟一聲爆開兩截,你真係有感覺?一個見識過咁嘅場面之後,仲可以心安理得訓覺嘅人,想過嚟安慰我?定一話想同我暗示,你唔係我想像中咁樣同喪屍一樣已經毫無感覺?你望住我做咩?你點解唔反駁——」

就在呀禮愈說愈激動時,軍營方向忽然爆出一下強烈的閃光,然後就是一陣「隆隆」響聲,天橋不住的左右搖晃。呀禮把要說的話吞回肚中,兩人目定口呆的望向軍營方向——只見一個超巨型火球向上擴散,與此同時,轟隆聲和震動愈加強烈,衝擊波混和著灰色的塵埃正向著兩人這邊急劇進發——

兩人馬上向警署方向狂奔,然而進入了警署大樓的陰影處時,衝擊波已經來到,呀禮馬上扯著駱輝伏了下來,兩人隨即感到像有千萬隻大象同時在背上經過,雖然只有一下子,但身體像那一刻像快要被壓扁。雖然沒有直接受衝擊,面向兩人的警署大樓玻璃外牆大半碎裂,大大小小的玻璃碎片如同雨粉般散落,尚未搞清發生何事的兩人跌跌碰碰的逃入警署,這時的警署也因為衝擊而不住搖晃,天花板的牆灰不斷掉著,好像隨時會倒下來。

「呀禮,駱輝!到底......到底發生咩事?」權叔馬上走過來,拉著呀禮和駱輝到牆邊這樣問道。

「嗄嗄嗄......」呀禮放下掩在耳朵的手,看了一眼,耳朵因為衝擊而出血,手上也沾上不少。他一時間聽不到權叔在說甚麼,但猜也猜的到。雖然他從未經歷過,但看紀錄片時看過同樣的情況。儘管難以置信——根本是荒謬絕倫,但此時他很清楚,那到底是甚麼,因為那種情況實在太有標誌性——

呀禮低聲說道:「......係核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