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面是頹垣敗瓦,前面是卡車車背,我身體站得筆直,生怕碰到甚麼而引起響聲。我不確定那些喪屍走了沒有,但我感覺到有些甚麼......好像有東西就在我身旁,三四步之外的位置。

我還活著。我感覺到渾身的瘀痛,全身像是淋雨般的滿是汗水,呼吸極為急促,心臟瘋狂的跳動著。認真想想,如果喪屍在的話,他們應該立即攻擊我了吧?他們是靠氣味去追蹤敵人,我應該早就被發現了吧?可能是因為此處的血腥和屍臭味實在太濃烈,掩蓋了我的氣味,但如果他們走的夠近,察覺到我身上的汗味,那又怎麼辦呢?

然後我突然感覺到了,他就在身旁。別問為甚麼我知道,總之我就是感覺到有甚麼就在身旁,就似即使你閉上眼睛,有人伸手想碰你額頭,你一樣可以感覺到。他位置接近得,只要我站著伸手就完全可以碰到他了,而此時他沒有行動。只是聽到我的細微呼吸聲或心跳聲,但又不確定?我盡量壓著呼吸,身體四肢緊繃,隨時準備要打,雖然毫無勝算。我就這樣像一尊雕塑甚麼的站著,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其實只是我多慮了,喪屍早已遠去?又或者他仍然在嘗試辨別我的氣味?又或者他不過是在站著,沒有任何原因?

好幾次,好幾個精神錯亂的時刻,我簡直就想這樣大叫:「屌你老母!我喺度呀!過嚟殺我啦!」但始終忍住了。然而這有甚麼意義呢,苟延殘喘?每一秒,每一個呼吸,都不過是逃避必然來臨的死亡。

我在旁邊抓了一下。不敢大叫,我不明白為甚麼,或許坦蕩蕩的死法真的不適合我。反正我已經累了,你明白嗎?有時候這一切就是過於令人煩厭。





可是甚麼也沒有。我又抓了一下,只有空氣。膽子大了,我走出了卡車的隙縫。我摸著瓦礫,向前走,踩過些軟軟的,大概是屍體的東西,來到隧道的另一邊,仍然是甚麼的反應也沒有,要是喪屍聽到腳步聲一定已經過來將我分屍。

我走回隧道的深處。地上滿是屍體,骨頭,堆疊著,有些路段甚至堆成一個小山。我手腳並用的想要爬出這個屍體的山坡。手上又溫又熱的盡是血液,分不清到底是人類或是喪屍的,如果我手上有傷口就毫無疑問的會被感染,但說老實,這已經不重要,真的,已經不重要了。

我在屍堆中摸了一支步槍,越過屍山,我漫無目的繼續前行。

「有冇人呀?有冇人呀.....有冇人呀......」我的叫聲在隧道回響,要是有誰,一定能聽到的吧?但就是沒有!該死的一個人也沒有!我已經不在意回應的是誰了,認識的不認識的,喪屍或者士兵,都可以!前來的是要來殺我的人,那又如何?我只想確認我不是這隧道的唯一一人。

悶熱,悶熱,悶熱......我變得不能也不想思考。如果有人可以在我頭上一槍撃斃我,我會很感激他的。你說,我手上就有槍呀,何不自己動手?這是真的,但我就是鼓不起勇氣,鼓不起勇氣去了結我這個可笑又可悲的一生。但我想我最終會動手的,在沒有其他辦法之下,自殺是唯一方法去逃避。自殺不能解決問題,但可以永遠地逃避......我或許要慶幸自己還有這個方法。





在這沒有希望的世界,應否自殺是唯一值得討論的問題。

我來到地鐵傾倒的地方,嘗試又喊了一次,但同樣是沒有回應。這邊的屍體腐爛程度嚴重許多,大概在病毒爆發不久就發生事故,我想已經放了兩個月。空中的氣味由血腥味轉為腐爛臭味,但鼻子已經習慣了這裡的氣味,沒有甚麼不適。

我繼續前行。這樣走下去始終會回到地鐵站的,又或是沿著鐵路走到上一個站。我突然在想,既然這是過海隧道,那麼前面被炸爛,為何海水又沒有淹入來?大概那被炸毀的部分已經在地面,相當接近下一個站了。

我繼續走,繼續走......不想思考逃出後我還可以去那裡。去等其他人,權叔,呀禮他們嗎?我想他們已經身處瓦礫前的屍堆之中,永遠都不會來的了。應該相信他們還在某個地方活著的,不是嗎?如果只有我一個人......只有我一個人逃出生天,我又應該何去何從?

我回到地鐵站。看到前方的側端的透出亮光,我立即跑了過去。就算只見到那些士兵,而他們見竟然有活人逃脫,要把我滅口,我也沒有所謂了。只是我跑到高度只達我胸前的月台,隔著玻璃幕門望入去,只見數之不盡在呆站的人影——





我立即伏下。這是他媽的要趕盡殺絕嗎?

我感到那些喪屍走到月台幕門,可能已經發現了我。我靜靜的,慢慢的彎身走出月台範圍,經過月台幕門的缺口——不久前我們就是由這邊來的——我心又再度瘋狂的跳動起來,幸虧沒有出甚麼意外就走過了這月台。

我繼續前進,而我不知道這到底是為了甚麼。我可以大叫,吸引那些喪屍,然後對它們掃射,然後死在屍口之中——這樣死得還更有尊嚴,令我認為自己還像個......我不知要怎樣說,像個戰士,勇士之類的。

四周只有一片黑暗。我清楚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和心跳聲,腳步聲在隧道的牆上回響著。我總覺得黑暗中有些甚麼在潛伏著......那不是喪屍或是甚麼的,而是某種物體。我感覺到像是被甚麼緊盯著:窺視這可笑的人類,觀察他到底想怎樣做。非常令人不舒服的感覺。我稍稍加快了腳步,就是為了要逃避那令人坐立不安的感覺。你說我是怕黑?可能是,總之情況就似你在深夜的暗巷獨自行走,愈走愈覺得甚麼在身後,而你轉身看卻總是沒有人......但你腦海中已經有一幅它在你身後一邊窺視,一邊接近的畫面,而漸漸你連轉身都不敢了,因為你害怕一轉身,它就在你一步之遙的背後——

可是仍然只有一片黑暗。你開始期待轉身會看到甚麼,強盜,怪物,喪屍,甚麼也好,起碼是一些你親眼看到,可以摸到的,而不是一些你連說出個名堂都不能,卻非逃避不可的東西。

總之,我繼續走。每一下腳步都是如此的沉重,像是灌滿了鉛。我喝光了帶來的水, 吃光帶來的食物,那裡足足有兩天的份量,但換作病毒爆發前的情況,那丁點的東西只算是一頓飯的份量。

前面會有出路的。沿著鐵路,走到上一個站,又或者經過露天的鐵軌。真的,這種不見不日的情況下,沒有比看到滿天的星羅棋佈和呼吸到新鮮空氣更令人興奮。說誇張點,我寧可曝屍荒野也不願死在這樣的地下墓穴。

走了不知多久,頭碰到些甚麼堅硬的東西。那是又冷又硬的岩石,而我的心隨著我不斷地摸,由牆的這一端到另一端,上方到下方,甚至嘗試爬上,一路的變得冰冷。





我覺得自己在演出甚麼喜劇,而我彷彿聽到觀眾的笑聲:看!這廢物見唯一的出路也被堵上,他嚓一聲變白的臉有多好笑!還有在顫抖的身體,汗流浹背,多麼窩囊!

我背靠瓦礫坐下,吃吃的笑了起來。是呀,這樣的情況,除了笑還可以有甚麼反應?

真的,這不好笑嗎?喪屍都不夠,還要玩活埋的把戲?那個天殺的天才想出來的玩意?這就像那些甚麼白癡小說的情節,主角或是甚麼人,管他的,不斷地被現實撃倒,壓垮,突顯命運的不可對抗......哈哈哈哈!這要是真的話,那麼我之前所作的一切不就像個傻子白癡一樣嗎?活了二十多年,在這混帳,喪屍橫行的世界掙扎求存了這麼久,你來跟我說,這一切就是為了讓我死在這裡?像條狗般死去?你來他媽的跟我說這就是我的結局?那麼我生存過的那些日子算是甚麼?毫無意義!他媽的毫無意義!你說是命運,這故事爛的連觀眾看完也要把書燒掉!

別給我開玩笑!

我背靠著瓦礫,在想到底有沒有其他方法?腦袋飛快的運算著,但沒有任何的答案,而我只覺得十分頭痛。

不知過了多久的時間,一分鐘或者一小時,我似乎聽見了微弱的聲音。那是十分微弱卻實實在在的呼叫聲,我站起,不由自主的前往音源。

「呀......呀......呀......」





愈走聲音就愈清晰,那是呻吟聲,男女性愛的呻吟聲,而我搞不懂怎樣的白癡會在這樣的時刻和地點做愛。我站在某個房間之類的東西門前。剛剛過來時都沒有發現,可能剛才門關上了。我摸到牆在這邊就凹陷入去,而呻吟聲就在裡面傳出。我探頭,一個穿軍服的男人背對著我,一手持著電筒,一手摸著那女人的乳房,下身激烈地擺動。那女人躺著,身體僵直,上身一件綠色長袖上衣,下身赤裸,內褲和牛仔褲等凌亂散落在旁。

我想起我見過這樣的場面,現在不過是人數比較少而已。

我不能思考,頭昏腦脹。身體四肢像是海綿般,不受控制,簡直就似不像我身體一部分。悶熱,悶熱,悶熱,悶熱......我腦海中只有這個詞彙,像是蒼蠅般揮之不去。兩鬢的汗水,流到臉頰,落到肩上,再滑入背部,順著脊骨的曲線,淌到大腿上......

那是一個小小的房間,牆上滿是粗幼不一,顏色不同的導線,通往房間內部。空氣中是一股潮濕,溫熱,霉爛的氣味。

我有點好奇,旁邊的架上的東西是甚麼?電筒的亮光不足以讓我看清,我走出數步,那士兵猛然轉身,我也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大概就是你幹甚麼秘密勾當時被抓個正著那種表情。

我張開口,想說我只是想看清架子上的東西,雖然我也不知這是為了甚麼。那士兵未等我開口,已經馬上站起,手上電筒的已經向我頭頂打落。我側身避開,突然間覺得天旋地轉,在頭頂由汗水匯聚而成的水池傾瀉,頓時令眼前的景色蓋上一道晃動,又模糊的紗幕。所有東西都像糊成一團,那些燈光,灰塵,尖叫,槍聲......到我終於能分辨出所有事物時,那男人已經躺在我面前,而我槍管向著那混沌的人影,又開了幾槍。

那女人嚇呆了,圏縮一團,輕輕發抖。

「喂。」





女人沒有回應,只要顫抖得更厲害了,我只好繼續說:「你有冇事呀?」

多麼的白癡的問題,但我也想不出有甚麼好說的。

「其......其他人呢?」

「......死哂喇,咩人都死哂喇。」

女人猛然的哆嗦一下,「果然......係咪畀嗰班軍人殺死架?」

「冇錯,之後連嗰班軍人......都被另一群突然出現嘅喪屍殺死......所有人都已經死哂喇。」

女人喃喃的不知說甚麼,突然又問:「你係嚟......救我嘅?」





我默然無語。

「你......你點解要殺佢?」女人不解的問,戰戰兢兢的像是看著瘋子。

「可以點解?因為.....」她這樣一問,我倒也要認真想想。要救她?我真的想救她?我使勁的回想,一切在我腦中曾駐留片刻的念頭,但愈想就愈頭痛,「因為......我個頭好痛。」

「吓?」

「我個頭好痛。」

女人靜默片刻,雖然看不見,但現在她表情定是一片疑惑,「你......有冇可以去嘅地方?」

我摸著腦袋,殺掉那男人沒有令頭痛緩和,反而愈加劇烈,可能是因為要聽那女人說話的原故,「可以去嘅地方?點會有......嗰種地方......呢到已經冇路可以走出去......」

「佢知道可以脫離呢到嘅方法!嗰個男人,佢喺一開始就同我講,軍隊叫我哋嚟嘅目的就係要屠殺,我哋事前就喺度匿埋......佢答應可以帶我走,只我願意畀佢......但你摧毀呢一切!你......你呢個殺人凶手!」

「佢只不過係呃緊你......」

「起碼佢可以帶我走......佢可以令我唔使再過飄泊嘅生活!但係你......」

她很煩。

「我原本可以脫離呢一切!就算要出賣身體,要放棄尊嚴,我都冇所謂!只要可以生存落去就可以!」她失控的大叫,然後摸到那支電筒,「你摧毀咗......你摧毀咗我唯一嘅希望!」說著,她用電筒一下子,毫不留情地打落我頭上,電筒應聲破掉,我跪地抱頭,耳邊是那個女人的怒罵,叫喊,我變得愈來愈不耐煩,頭愈來愈痛,她的聲音像是劍般刺入我腦內,又漸漸模糊成一片混沌......

「屌你老母!嘈撚夠未呀!」

我大叫,手上握著那支步槍,向著前面的黑暗掃射,那個女人的聲音,一碰到槍聲就突然消失,彷彿她從來沒有出現過。然後我把槍管塞入嘴巴,扣下板機——

「咔嚓!」
「咔嚓!」
「咔嚓!」
沒有子彈......殺她的時候剛好用光了。太大意了,我應該為自己預留一發子彈......

我扔掉步槍,在地上搜索,想找到手槍,小刀之類的東西自我了斷。我摸到士兵的屍體,翻個徹底,衣服的口袋,褲袋,一無所穫。

我摸到了那女人的屍體。

摸到她的因驚懼而扭曲的臉龐。

摸到她隔著衣服,微曲的胸部。

摸到她身上的槍傷,把手指伸入,裡面是一片溫熱,彷彿觸碰到卡在內的子彈。

摸到她光滑的大腿。

摸到她的陰毛,然後是濕潤的陰部。

勃起了。

頭很痛。

到我回過神來,我已經穿回褲子,跌跌碰碰的回到隧道。我就這樣坐在外面,心想那些喪屍應該會來的吧?剛才這麼一鬧,槍聲這麼響,它們應該聽見的。由這邊到地鐵站,有二十多分鐘的路程......吧?鬼才知道。總之,我希望它們會知道我在這邊,過來了結我。這真的可笑,當我經過這些日子,不斷逃避喪屍,與它們戰鬥,到現在生命的最後時光,我是多麼希望它們過來,把這已經微弱不堪的,生命的火光吹熄,而不是任由它在風中搖曳,漸漸縮小最後熄滅......

身體四肢酸痛不已,在之前逃出那些喪屍和士兵的修羅場時我已經幾乎用光體力。我很累,即使想走也走不動,何況根本已經沒有出路......想想也是,軍隊既然有心趕盡殺絕,必然會將所有通路封閉,唯一失算的是他們也想不到喪屍突襲。

一片黑暗。我不知道要怎樣描述那種感覺——這一片黑暗,你一開始是如此的想要擺脫,你渴求光亮,但當你發現已經不可能再回到充滿陽光的地面,你才突然發現這片死寂的黑暗是如此可親,留在這裡是如此令人安心,簡直就像母親的羊水一般。這片黑暗,輕柔地撫慰你疲倦的心,讓你明白,這裡才是你該在的地方。別走吧,一把聲音如此說道,已經分不出這是心中所想或者已經宣之出口,總之,我會坐在這裡,不會離開。

人是多麼的犯賤,軟弱?我感覺到黑暗中那頭怪物,那頭不屬於喪屍,人類,甚至連是不是生物亦不確定的怪物,此時此刻,它和我是何等的親近。明明是該逃避,該對抗的對象,但此刻你明白已經沒有出路時,你變得想要和它親近,因為你已經失去一切對抗的手段。所以,要人屈服,你只需讓他了解,他除了乖乖聽話之外就毫無方法,只要明白了這一點,他就會瞬間屈服,彷彿之前的反抗逃避從沒發生。畢竟,人是追求幸福,舒適的動物,只要有任何方法讓他明白自己的處境,他馬上就可以找出讓自己幸福和舒服的方法。人怎會讓自己永遠受苦呢?如果你要受永恆鞭打,總有一日你會認為自己被鞭打時是快樂的;如果你要被永恆地囚禁,總有一日你會發現你小小的牢房中可找到的快樂比整個世界可找到的還要多;如果你被罰要永遠推石頭上山,而那塊石頭一到達山頂就會滾下來,每每如是,歲歲如此,你總有一日會發現永恆地幹著徒勞無功的蠢事的自己是快樂的。又或者你心中所想的其實是,終有一日石頭推上去了就不會再滾下來,懲罰結束了,因此你此刻推動石頭走過的每一寸土地都表明離解脫又近一步,誰知道呢?我意思是,人始終可以找到方法逃避,找到一個方法去適應這個世界......到那一刻,你會了解自己其實是幸福的。你的不幸來自對幸福的不了解,只要你明白自己是幸福的,你馬上就會變得幸福起來。

我已經筋疲力竭。我就這樣躺了下來,半睡半醒之間,似乎聽到了一道聲音。

「就咁樣喺度等死,你甘心咩?你願意咁樣咩?」

可以不願意嗎?有其他方法嗎?有出路嗎?我可以確切的告訴你,留在這裡與到外面掙扎求存,到最後也是只是死亡,差別在於早一點死或是遲一點死,渴死,餓死或是被殺死。全都是一樣的,沒有分別。

「......你根本上就係好渴求生存,好想活下去,但現實仍然係過於殘酷。但畢竟你存活咗一段相當長嘅時間,大部分人早已經支持唔住,一係被殺,一係早已自殺。唔好死就係生存嘅目的,呢個就係你嘅觀點,只不過你一路都冇察覺。到咗而家呢一刻,你突然發覺生命盡頭仍然只有一死,於是你開始放棄。」

或許是吧。我懶得去辯論了,反正這改變不了甚麼。

「我諗你應該慶幸呀。本來你就對自己嘅未來一片迷茫,你唔知道自己到底想要點樣嘅生活,唔知道自己想行點樣嘅路,所以你先會喺畢業嘅時候同自己父母表示要用一年時間去探索自己,探索自己想行嘅路,但你知道咁樣係徒勞無功,因為問題根本唔係出自呢到,但你講唔出到底問題係咩......而當疫病爆發之後,你反而唔會想去思考咁做好唔好,有咩意義,因為呢場疫病打破咗過往嘅社會制度,人冇辦法再喺社會嘅保護下生活。求生變成唯一重要嘅課題。」

我沒有回話,不知怎的聽他說話,令我感到莫名其妙的不耐煩。

「然而咁樣嘅生命又有咩意義呢?你咁樣撫心自問,一切一切都好似苟延殘喘咁,因為你根本搵唔到一個理由,一個求生嘅理由,一個唔喺呢個絕望嘅世界自殺嘅理由,你所做嘅只不過係如同行屍走肉咁活著,兩者事實上係一樣。你甚至唔知道點解病毒會爆發,其他你所關心嘅人到底點樣,人類嘅未來到底會係點......你就好似一隻流浪狗咁死去......」

那你想我怎樣呢?我衝口而出,幾乎是在怒吼。事實上有太多事情與我沒有關係,我由小時候已經知道了,那些課本上的東西,數學,文學,歷史,二次大戰甚麼時候開始之類,與我根本無關,而我卻必須去把這堆東西塞入腦袋。我父母沒有問過我的意願就把我生下來——別誤會,我不是要埋怨甚麼,我愛他們,但這不是重點——我相信沒有人可以選擇不出生,而人的一生或多或少要受自己的家庭影響,雖然這是無可奈何,但那又如何?

沒有人一開始就被決定到底人生要怎樣過,即使有,那也不一定是他們想要。

絕大多數人,他們的人生都如同倒模一樣,每日七八點起床,在地鐵巴士一張張目無表情像是要趕赴刑場般的臉龐回到工作地點,工作幾個小時,午飯,繼續工作,難得有幾日可以準時下班,又搭著迫得像沙丁魚罐頭的地鐵回到家中,剛好趕上八點開始的電視劇,然後睡覺,睡醒又是新的一天......星期一至五,算上假日吧,其實都過得差不多。你明白嗎?你走過的高樓大廈,足足要你工作數十年,才可以住在其中一個單位。當要花費數以十年的精力和努力,僅僅為了住在一個所謂像樣的單位時,即使是最無所謂的人也不禁要問:為甚麼?

每個人總是喋喋不休,要你幹這樣幹那樣,說這樣做就可以達成甚麼目的了,但當你問及達成他們口中的目的有何意義時,他們總是啞口無言,看著你的目光像是在看著怪人。我沒有選擇去當怪人,僅僅不過是我不願意去成為地鐵中其中一具目無表情的行屍走肉——而我知道我最後必然會屈服,因為這樣會過得比較舒服。所以你問,疫病爆發後到底有沒有改變到這個局面?我會答,沒有,該死的沒有。你仍然不明白,在這片虛無世界,如此賣力求生,到底是為了甚麼。

我本來不會去想這一類的問題,但我知道,無論在我人生那一個時刻,不論我在幹甚麼,死亡都會是唯一的歸宿。在之前的世界,營營役役一生,最後是入土為安,最後被安放在墓地的一小角。在這個世界,你斬殺再多的喪屍,都不過是在推遲必然來臨的死亡——重點在於,不論你採取甚麼手段去對抗,你都不能夠改變甚麼,不能撼動這個世界一絲一毫,這是令人窒息的絕望。你有自由,絕對的自由,沒有人先問過你意願才給予的自由,你可以去做一切你想做的事,不會有任何人可以教你,指導你。

殺喪屍或者任其吞食自己,僅僅為選項。存活或是自殺,亦不過為選擇而已,你還可以要求更多嗎?

舞台上的布幕被掀起,後台的演員在吸煙、交談,忙碌的工作人員在走來走去,而前方的演員仍然在演出,對身旁的變故充耳不聞,而觀眾看到此情此景,頓時感覺自己已經與台上的世界割離,不禁在想:這不過是戲劇!即使布幕馬上就回復原狀,而戲劇亦剛好到達高潮,觀眾們亦已經不能投入那個舞台上的世界。

這就像老虎衝破牢籠——你一旦意識到人與世界之間的荒謬,你就再無法擺脫,亦再無法回到過去的態度。疫病的爆發,不過是令原本已經存在的問題變得無法再去忽視:在原來的世界,你可以自我麻醉,自我欺騙,把自己的生命寄放在虛無飄渺的希望,或是直接的沉淪,放棄思考,化為地鐵上其中一具行屍走肉。但在這裡,你必須要拼死掙扎才可活命,你必然在想,如此艱辛才可保住的性命,到底是否真的有為其奮鬥的理由?

你問,我活著的理由到底是甚麼,我要反問,到底可以有甚麼理由?我最初已經在說,如果有任何人可以過來殺死我,不論是那些士兵或是喪屍,我無任歡迎!真的,因為我已經接受了,接受了這個我必死無疑的事實,接受了這個世界就是如此冷漠的事實!所以那些東西重要嗎?人類歷史上有太多人因各種理由而死,你不知道到底發生何事,數十億人之死不過是歷史的一縷輕煙。喪屍病毒到底是甚麼鬼東西,知道真相又如何?知道與否也難逃一死。早已了解這一切的葉劍南,或許再給他多次機會,他同樣會選擇去為非作歹,但難道你除了在他腦袋開上一槍之外,還有權審判他的靈魂?剛剛被我殺死的女人,就算輪迴千次她也要為活命而出賣身體,誰人會對她伸出援手?不論如何,再過數百年,也許又會出現幾個駱輝,過著同樣的荒謬人生,這又如何?在我腦海如鬼魅般揮之不去的問題,同樣會找上其他千千萬萬個所謂的普通人,那又如何?過往的一切,未來的一切,生存的意義,死亡的必然,紛至沓來,曾經在這片土地的行走,如今已是幽魂的人們,正在對岸佇候,招手......

我連珠炮發的喊出一堆不知所謂的東西,過度激動令我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息。或許這只不過是我精神恍惚之間,各種不可思議念頭的驚鴻一瞥。我覺得自己應該是病了,病得頗為嚴重。我不知道我是否睡過,是否甦醒過,甚至連有沒有一刻是神智清醒也不知道。或許我是醒著的,但要是你說我在夢囈也毫不奇怪,畢竟兩者也並無分別。


那聲音沒有回應。

正當我以為它已經消失了的時候,那聲音輕輕的說:「......喪屍其實都係差唔多。」

甚麼?

「如果你有深刻咁思考過,你就會發現喪屍同人類之間嘅關係同樣荒謬。喪屍係要依靠食人為生,嚟獲取身體所需要嘅能量,但喪屍增加個體——即係繁殖嘅方法,同樣要喺人類上面著手。即係話,每食一個人類,就會少一個潛在嘅同類。如果喪屍識得思考,佢地必然會諗,到底自己係為咩而出現喺地球上。當然導致喪屍嘅出現有一連串嘅因果關係,但到底自己係為咩而存在喺呢到,關於呢一點嘅思考,同人類關於自身存在嘅思考可謂同出一徹。」

「對喪屍而言,理想嘅情況,必定唔係要令人類滅亡,而係要令人類嘅數目維持喺一個喪屍可以控制到,而又足以令喪屍維持一定數量——因為過多喪屍,食物就會唔夠,過少喪屍,就可能唔夠數量去控制人類。而喪屍,如果作為一種生物,佢嘅矛盾之處在於,佢完全要依靠人類嚟生存,以及繁衍,但佢事實上又係要同人類對抗。如果喪屍嘅存在係要令人類滅絕,咁帶嚟嘅後果必然係使喪屍自己同樣滅絕。一個物種存在嘅目的竟然係要令呢項物種自身滅絕?咁實在係太不合理。」

「如果呢項物種嘅存在,係為咗令人類嘅數目減少,維持喺一定數量之類,咁樣或者會比較容易理解。但咁樣,喪屍唔係就會淪為一項工具?如果人嘅存在不過係作為一項工具,人必然不會乖乖咁妥協。問題係,喪屍唔係因為要咩控制人口,消滅人類諸如此類嘅理由而降生。佢的確係有目的地被製造出嚟,但我諗如果喪屍一旦有咗思考嘅能力,佢地就有選擇嘅自由。之於人類,就算上帝存在,上帝給予人類某種存在意義,嗰種意義都不一定係人類想要嘅。」

我真的愈來愈搞不懂了。喪屍的存在意義,誰有興趣去理會。

「你當然冇興趣。之不過,喺我嘅角度,人類同喪屍已經係命運共同體,雖然兩者係水火不容,但咁樣先反而突顯兩者嘅相互依存。人類同喪屍,其實係某種程度上嘅同胞......」

這是甚麼?立心不良的笑話?

「你終有一日會明白。總之,時間都差唔多......不過,你呢個人實在有趣,哈哈哈哈!」

像是經過了幾個世紀的煎熬,我終於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