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鬥過後,一条成敬因精神疲勞和貧血的緣故而不醒人事。

直到現在,他才從無盡的睡眠中醒來。



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氣味,陌生的質感。

成敬現處於卡西亞魯王國的城堡裏,躺在柔軟極致的床上。





但有一點令人懷疑,就是這張床並非成敬寢室裏的床,也就是說,這裏雖然是城堡的某處,卻不是成敬本應所處的寢室。

成敬感覺到臉上流着涼爽的液體,決定再多躺一會兒,因為不想讓其他人看見這樣窩囊廢的自己。



(——我差點就⋯⋯!)

腦內放映着一個個沾滿血的畫面。





——「小弟弟~真是漂亮的妨礙魔法呢~但是,真可惜。」

尤郯馬上向培莉方向投擲三叉戟。三叉戟化身成為一道閃光,以20馬赫的超音速往前方飛去。



碰!!!!!!!!!!!!!!!!!







與剛剛一樣的聲音劃破近乎靜止的空氣,三叉戟牽起強力的衝擊波,將殘破不堪的城堡走廊進一步破壞。

地上的碎石和灰土再一次被捲起,上一秒被強光覆蓋的走廊現在又被塵土遮蔽。

不過,襲來的餘波又把塵埃吹散了。在那裏,有一個人豎立於當中,心臟處穿了個大洞,鮮血傾注而下,將泥土染成血色。

「永別了,一条成敬。」

冰冷的聲音在寂靜的走廊上回響,可是成敬已經失去溫度,沒能聽到冰冷的說話。



(不、不要!!!!!!!!)

躺在床上的成敬閉緊雙眼,卻沒能阻止眼淚流下,呼吸漸漸變得急促。





越是急促的呼吸,就越讓成敬想起那一幕——



「一条成敬!!」

尤郯看不過眼,決定用生命魔法【血流】加速體內血液流動的速度,從而加快大腦和身體的反應,然後用超高速跳下城堡衝向成敬。

成敬趕緊較正自己的重心,再次使用【鐵壁】和【隔擋】,往上架起〈海克力斯之劍〉接下尤郯充滿力量的一擊。



碰!!!!!!!!







成敬腳下的土地以放射狀的方式裂開,強力的一擊使他的雙腿陷入泥土之中,讓他的肋骨插得更深入,肺部被數條肋骨插穿,令呼吸困難的成敬快要窒息。

不過,除此之外,成敬並沒有其他的傷口,切切實實地接下了這一擊,與半分鐘前花光力氣接住三叉戟的自己完全不能相提並論。



「吼!!!!!!!」

像是了解到成敬的實力一樣,許德拉看穿了尤郯的奮力一擊會被擋下的未來,向泥足深陷的成敬吐出濃度極高的毒彈。

成敬本想要使用土屬性初階魔法【土壁】保護自己,但他終於抵受不住肺部的劇痛,咬着嘴唇吃力地喘着大氣。

最終,毒彈貫穿了成敬的身軀,成敬的身體高速溶解,手腳變成粉末消失於空氣之中。





看着自己的四肢消失、感受着全身被火燒的痛楚,成敬想要吶喊,卻因喉嚨被毒液溶解而發不出聲音,雙眼也如同其他部位一樣,被紫色的毒液侵佔,眼皮連同眼球都化為灰燼,只留下空洞洞的眼窩。

讓成敬感到溫暖的笑容,已經再也無法用他的雙眼見證。



(我⋯⋯!)



「啊、啊、啊!!!!!!!」

臥在床上的成敬的發出悲鳴,掩蓋着頭痛苦地掉進自己的陰影之中,積累已久的恐懼在此刻變得更加膨脹,就如一個不會充爆的氣球似的,越是想要逃避,那份討厭的情感總會把你吸引進來,不斷在你的心中膨脹,越來越大。





成敬用不停抖顫的手臂抹去淚水,淚水沾滿手臂的質感,讓成敬幻視自己的雙手沾滿血液。



「是你殺了我。」

「要是你早點出來的話⋯⋯」

「為甚麼你還能安然無恙地活着⋯⋯」

成敬感覺到背後好像有數隻手放在他的肩上。

他轉過頭一看,戰鬥中死去的同學在他的身後緊緊盯着他的雙眼。

「啊、啊!!!!!!」

成敬慌張地向前輕跳,急急忙忙地滾了下床。



「小哥,回應一下人家好嗎?都叫你好幾次了。」

成敬被陌生的聲線從幻覺中救出,那些戰死沙場的同學就如同幻影一樣消失於無形之中。

留下來的,除了雙手沾滿淚水的成敬,還有一位蹲下來看着成敬的斗篷少女。

少女和成敬的距離意外地近,是接近得快要親上的距離。

「嗚哇!!」

成敬在被少女嚇到的同時想起自己剛才丟人現眼的反應被人看見,羞恥得雙耳發熱,臉紅得像晚霞的天空一樣。

「這個窩囊廢是救國英雄?真想不到啊。」

少女搖搖頭,以嘲諷的語氣對着成敬說。

「你、是誰?」

成敬收起自己的另一面,稍稍整理亂七八糟的情感。

不過,淚痕和紅鼻子卻把他出賣得體無完膚。

「真是個不坦率的孩子呢。反正都被我看到了,沒必要再架起那張臉了,愛、哭、鬼。」

「囉嗦!小心我揍你喔?!」

成敬將丟臉的事情遷怒於少女身上,形象上完全不能與『救國英雄』的美譽相較。

「人家好害怕喔~膽小鬼~」

「你這傢伙⋯⋯!!!」

口裏雖然嫌棄着,成敬其實並不討厭這種感覺。

倒不如說,正正因為有可以發洩情緒的對象,才能讓他安心下來,放下自己抱得緊緊的智商。

「膽小鬼就是膽小鬼~」

「快把剛才的事忘掉!!」

「不要~!愛哭的膽小鬼~」

二人幼稚的爭吵聲越來越大,大得讓門外的守衛都能清楚聽到。

聲音傳出窗外,令樓下的同學也察覺到成敬的醒來。

不過,大部分人都處於初戰的陰霾之中,二人的爭吵聲沒能傳入多少人的耳中。

無意義的對話持續了數分鐘,聲嘶力竭地高叫着的二人感到疲累,決定終止這場得不出結論的無聊對決。



「吶。」

成敬切回認真的語氣呼喚少女。

「怎麼了,膽小處男?」

「我不打算吵架啊蠢材!還有,這和是不是處男無關吧?」

在感情和理性的天秤上失去平衡的成敬,現在終於回復正常了。

「嗯?不打算否認處男嗎?」

「謝謝你。」

突然的答謝、坦率的態度,讓少女不知所措。

「甚、甚麼啊,嘔、嘔心。」

「你是在膽心我才一直陪伴着我吧?」

奪回理智的成敬在深思熟慮下認真地分析了少女故意挑釁自己的原因。

「才不是⋯⋯只是、因為我是負責治療你的神官才⋯⋯」

少女的臉上染上朱紅,害羞地把套着頭的斗篷布料拉下,試圖把臉容完全掩蓋。

此時此刻,成敬才注意到少女的樣貌。

瘦削嬌小的少女擁有一對晶瑩剔透的、圓溜溜的雙眼,有着與人類不同的貓鼻子,櫻桃小嘴的兩旁亦有着數根灰白色的貓鬚,臉頰卻因被成敬洞悉真意而浮現緋色,至於耳朵則是被斗篷藏起來了。



「抱歉。讓你看到失禮的一面。」

「沒、沒事,嘛,我是王國數一數二的魔法使和神官,看過不少被初戰嚇破膽的見習兵,這種事是常有的事。」

少女雖然還是扭扭捏捏的,不過看見認真的成敬,還是稍稍收斂了一點。

「我叫一条成敬,異世界人,只是勇者身邊的陪襯品,才不是甚麼『救國英雄』。」

「陪襯品⋯⋯成敬小哥,你該不會是⋯⋯沒有常識的吧?」

回復正常的少女回答。

對着這個少女,成敬完全不願意服輸,他決定反擊回去。

「我真的要揍你啊混蛋!我可是在認真地和你對話呀!還有,我唯獨不想被大熱天時穿着斗篷的臭汗味少女說我沒常識呢。」

當然,憤怒的成敬並沒有嗅到甚麼汗味,只是說說而已。

不過,少女聽到後還是聞了一下自己的身體。

「才沒有汗味呢!」



「那麼,你是誰?」

為免再次偏題,成敬再次擺出認真的表情,無視少女的不滿聲音。

不過,他不停顫抖的雙手卻把試圖掩飾不安的他表露無遺。

「咳咳,我是王國頂級的魔法使和神官雅典娜·凱尼可,這次被培莉那傢夥叫過來當『救國英雄』的私人神官,感謝我吧小子~你居然能得到身為王國第一神官的我的照顧~」

雅典娜挺起她那扁得可憐的胸膛說道。

雖然成敬很想說『沒有的東西就是沒有,你怎樣挺都一樣』,不過還是不想破壞勉勉強強回復正經的氣氛,選擇默默地嚥下惡言。



「謝謝你。」

成敬鄭重地把頭低下再次道歉。

「不、不用這樣啦,畢竟是培莉的請求嘛。」

雅典娜露出『不擅長面對別人的好意』的態度回答成敬。

「那麼,沒事的話可以讓我一個人靜靜嗎?」

「不可以。」

雅典娜搖頭表示拒絕。

「雖然身上的傷口我替你治好了,內心的傷口還沒有復原的跡象。你平日也是這樣的吧?把所有負面情緒憋在心裏。告訴我吧,說出來心裏會好受一點。」

雅典娜認真地盯着無言的成敬,等待成敬作出回應。



「⋯⋯」

成敬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張開了口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安心說吧,反正窩囊廢的樣子一早就暴露了出來,多一點和少一點根本沒差。」

「⋯⋯」

就像有甚麼東西卡在喉嚨一樣,成敬越是回想就越發不出聲,臉上的表情也逐漸變得僵硬。

(我是個殺人兇手⋯⋯)

「不對,他們死掉只是因為自身弱小而已。」

成敬驚訝地盯着看破他的雅典娜,雅典娜毫不在意地接着說。

「現實就是適者生存,弱肉強食,逃避現實只是短暫又無聊的自我滿足而已。難道你打算以『創傷後遺症』為由一輩子逃下去?」



雅典娜言語中暗藏的魄力,讓成敬不能移開視線,雙眼不自覺地聚焦在她身上,但也只僅是盯着她而已,卡在喉嚨的說話還是無法說出口。

「唉,給你看個東西。」

語畢,雅典娜將套着頭的斗篷脫下,暴露於成敬眼前的,除了異世界獨有的高露出度服裝,還有的是亞人少女的容顏。

不過,成敬在意的並非一早得知的獸娘容貌,而是在雅典娜的貓耳上,有着數個不同大小的洞,就像是被不同大小的子彈射穿一樣。

「我是獸人,所以,你明白了嗎?斗篷的作用。」



在這個世界裏,獸人、魔獸和人類分為三個互相對抗的勢力,不同勢力的國家有着不明文的互不干涉限制,在亞人國家基本上不可能找到人類和魔獸,同樣地在人類國家也理應一樣。

只要有任何其他種族的人踏足於己國的領土,那個人就只會得到兩個下場:一,被己國拋棄死於異鄉;二,被己國當作宣戰的棋子,死於他鄉。

正因三個勢力的關係差得可怕,一旦踏入他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我當初就是被國家背叛才逃到這裏的。看着自己的家人因為保護自己而死,自己卻一點都不爭氣,只會不斷逃跑。被箭矢貫穿雙耳?跑。看到同伴、家人倒在血泊之中?也只能跑。」

雅典娜的拳頭握得非常用力,雖然貓人族的握力不強,雅典娜卻依樣能握出聲響,尖銳的指尖刺進皮肉之中,悔恨的鮮血從傷口溢出。

成敬要是沒站出來為朋友戰鬥的話,會像雅典娜一樣擁有強烈的悔意嗎?沒有人知道,連成敬自身也不曉得。

只是那一刻,在他海腦中除了戰鬥以外別無他選。比起看着珍視自己的人一個個死去,倒是像個男人轟轟烈烈地大鬧一番,然後乾脆地死去來得爽快。



「只有強者能守護重要的事物,弱者只能逃跑苟且偷生。生命固然重要,但世上有許多事物比生命更可貴,這點你應該知道吧。」

在成敬思考的時候,雅典娜一邊將斗篷穿上,一邊以銳利的目光貫穿成敬。

成敬被目光所震懾,只是稍稍點了點頭。

他很清楚,世上的確有事物比生命還重要,但成敬並沒有高中以前的記憶,高一剛開始時也因這種身體狀況需要經常身體檢查,大多數時間也是缺席,所以成敬的高中也是沒有朋友的孤獨生活,要是真的說有甚麼比生命更重要,就是父母。

因此,成敬也不曉得當時站出來的勇氣到底是從何而來,想着想着,身體就擅自行動了,就像以前一樣⋯⋯



「啊嗚⋯⋯!」

成敬發出悲鳴,腦袋痛得好像快要炸裂,痛楚由大腦深處向四方八面擴散,讓成敬痛得快要窒息,身體也因疼痛而捲在一起,大腦猶如被鐵鎚重擊着,每呼吸一次就能加倍感受到快讓痛覺神經失常的痛苦。

「小哥你怎麼了?!」

雅典娜雖然驚訝着,不過還是迅速地使用麻醉魔法替成敬減輕痛楚。

「——慈愛之神啊,為此人賜予恩典,降下甘霖,【撫雨】!」

雅典娜冷靜又快速的應對能力和治癒系魔法強度,完全無愧於『王國頂級神官』之名。成敬被【撫雨】的水藍色光芒覆蓋,如同母親一樣的溫暖把他緊緊抱住,痛楚頓時灰飛煙滅,變得不值一提。

「謝、謝你⋯⋯?」



藍光漸漸變得暗淡,消失於成敬的答謝之中。成敬調整自己的呼吸,再度向三番兩次治療自己的雅典娜道謝。

只是,不知何時感受到的、嬌小柔軟身軀的觸感讓成敬的內心出現劇烈的動搖——雅典娜正緊緊地擁抱着成敬。

「雅典娜⋯⋯?」

成敬動搖的聲線呼喚着雅典娜。

尤如算好時機一樣,成敬的房門被緩緩打開,兩個人影出現在門的彼方。

「成敬君,我們來看看你了⋯⋯?!」

雫看着在地上衣衫不整地擁抱着的二人打斷自己的說話。

「啊啦~成敬同學真大膽呢~」

未華子調侃的語氣讓情況變得更加糟糕。

不過,看着披頭散髮的成敬和斗篷正在脫落的少女在地上擁抱着,任誰也會認為二人在大膽地渴求着彼此。



「不、不是的,這個你們聽我解釋!雅典娜、快放開!」

成敬打算推開雅典娜站起來,結果反而摔了一跤,變成推倒雅典娜的姿勢。

此時,腦袋的劇痛又再次侵襲成敬的意志,本身撐着地下的手就像電池用盡一樣使不上力,讓成敬『不小心』地壓在雅典娜之上。

就如魔法一樣,不,的確是魔法,成敬再次感受到被溫暖包圍的感覺,疼痛再次化為泡影消失於尷尬的氣氛之中。

剛才被懦弱和恐懼佔據的感情也被一掃而空。

「打打打打打擾了!」

滿面通紅的雫意外地不善長應對這種狀況,馬上拉住喊着「帶我一個~」的未華子離開現場,慌慌張張地替他們關上門。

「成成成成敬小子、你該不會以為我⋯⋯那個⋯⋯喜、喜喜戲⋯⋯痛!」

另一個純情的少女被微妙的氣氛感染,不知所措地組織着言語,在表達出來的時候還不小心咬到舌頭。

「抱歉、我現在就起來!」

相對冷靜地內心極度動搖的成敬再度嘗試站起來。



「啊、不行!」

雅典娜又不知為何抱着成敬,成敬又再次失去平衡掉入雅典娜的懷裏。

就如命運的捉弄一樣,只是一瞬,二人的嘴唇重疊在一起,但也只是一瞬。

——這是哪門子的戀愛喜劇啊?!

「哇啊啊啊啊!!!!!」

快速了解到事實的雅典娜泛着淚光推開成敬,發出慌亂得走音的悲鳴奪門而出,留下再次被劇痛支配的成敬。

吵鬧的心音使成敬無暇理會大腦的痛楚,思考不能的成敬獨自拖着乏力的身體躺回床上。

結果,這天沒人再去打擾成敬,成敬也只是躺在床上像個少女一樣不斷用被子掩着頭,苦惱着『這可是我的初吻』。

當然,他也不是一整天在當少女,只是每當他回想恐懼的場面時,某人的臉孔和觸感也會浮現出來。

就結論而言,雅典娜的治療可說是效果超群。

破碎掉的瓶子再次被塑造成更堅硬、更大的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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