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每個人都有童年陰影。陰影會陪伴人成長,遲遲揮之不去。我的陰影是出現在十年前,至今仍然刻骨銘心。
從小,父親就教導我要絕對服從老師,因為老師的話就是正確。我沒有反問過爸爸原因,因為父親是正確的,所以老師也是正確的。一直,我都表現得與模範學生無異。直至有一天…
我記得,當時正在上歷史課。授課的老師是從軍隊而來的軍人。其他老師對他的評價非常高,說他是甚麼甚麼英雄。當時的我不太懂這些名銜,只知道他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現今我國三千萬人口都是分別居住在衛星A至衛星E。不過可能有同學不知道,以前我們人類不是住在這些人造衛星裡頭,而是居住在一顆距離衛星群30光年的藍色星球,名為「地球」。」老師一邊弄著他的山羊鬍,一邊說道。
「老師!」有同學舉手發問。
「請講。」
「我在圖書中見到的星球都是灰灰沉沉的,為甚麼「地球」是藍色的?」
「因為「地球」表面的70%是海洋,所以從外太空看,就是一顆美麗的藍色星球。」
「那老師曾經在「地球」生活過嗎?」
老師搖搖頭,微笑回答:「沒有啊。人類離開「地球」已經是50年前的事。你的老師我還很年輕,跟你們一樣都是在衛星出生的。」
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同學們難免有一點失落之情。
「不過。」老師繼續說。「曾經我在工作時有幸近距離觀看過地球。但是地球已經不再是藍色的,變得灰灰白白的樣子。看來老一輩一直念念不忘的故鄉已不復存在了。一切都因為「敵國」。」
「敵國?」對小孩而言,這是一個陌生的名詞。
「作為本國的子民,有些事情是必須時時銘記在心。首先,就是「敵國」的惡行。敵國,是一個可怕的國度。那裡的人全部生性兇殘,以殺戮破壞為樂。所以我國經常受到他們侵略,我的工作就是要保護國民。不過你們還是小孩,待你們長大後,就會了解到更加多。」
聽完了老師的話,我內心不知為何感到疑問。罕有地,我充滿疑惑地舉手發問。
「老師,難道敵國中就沒有好人嗎?」
「好人?」老師皺著眉頭反問。
「對啊,就好像……我們在體育課都會玩得很瘋狂,但總會有一兩位同學不太愛運動,只喜歡坐在一角讀書。所以我就想,這就是所謂的……個性不同吧?那同樣地,敵國中也許有些不喜歡打鬥,而喜愛交朋友的好人吧。如果有,我很想去認識他們呢!」
這番話既天真又危險,出自一個不諳世事的一張咀。當時老師沒有即時回答我的問題,他面色一沉,垂下剛才一直在玩山羊鬍的手,放低書本,低著頭走到我面前。
他的個子很高,我把頭仰得高高的才勉強看見他的臉,因為當時我還未發育,長得很矮。不過也許是他站得太近了。
班房內的注意力全放在我倆。本來在一角聊天的同學,都被那怪異的安靜所吸引,沒有人說話。班房實在靜得怪異。甚至整得令人發毛。為了打破這寧靜,我決定將這問題重新大聲說一遍。
「老師,難道敵國……」
未能把話說完,老師出盡全力一巴掌打向我的臉頰。成年人的臂力哪是一個小孩能夠承受。未能反應過來,甚至根本看不清發生了甚麼事,我的身體就像棒球碰上球棒般往外飛,撞上了鄰座的書桌。
腦內沒辦法思考,只感受到臉頰上像被火燒一樣的熾熱感覺和撞上了木桌的痛楚。
我就這樣倒在地上。
「不要扶他。」
其他同學這時比起任何時候都更聽話,真的沒有一人向我施予援手。比較有同情心的一位同學,也只幫我移好枱凳,拾起倒在地下的書本文具。僅僅如此。
僅僅如此,她就被老師針對了足足一年。
所以到了現在,我亦非常感激她。
待在地上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已過了十多分鐘。我才能緩慢地支撐起身體,我抬頭勉強地咪著眼望向老師。他已經變回平常我認識的那個老師,所有事情似是沒發生過一樣。他繼續教授課業、繼續玩他的山羊鬍,原本待在一角的同學亦開始交頭接耳的聊天。似是沒發生過任何事情。
也許其他同學很快就忘記了此事,但對我來說,有兩樣東西已經變不回去。
其一,是老師的眼神。往後日子,老師在我班教書時的眼神有一點點的變化。老師他想必盡力地將這變化好好隱藏,所以察覺到這變化的人就只有我,亦只有我感受到當中的恐怖,不過當時卻不懂得如何將其形容。長大後我才知道︰這叫作,仇恨。
其二,也是對我影響較大的一點,就是我對世界的看法。
………
……
…
好了,廢話不多說。
街上罕有的刮起一陣強風,吹起灰塵雜物。一張不知從何而來的戰前海赧,飄浮於空中。任由風將其吹到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海報,不介意被風所擺佈,因為它已經在地上被灰塵覆蓋了太長時間。已經再不在意到底途人有否留意它,也許已經忘記自己身上被寫上了甚麼。
這一刻隨風而起,令它重新感受到生命。也許這時才是它第一次體會活著。
「啊。」
街邊一張被風吹起的廢紙蓋著了我的臉,我本能反應把它撥走。
「咳,咳,咳。」有塵。
現在沒有人有公德心嗎?廢紙就應該放在垃圾桶。看來得好好向上級報告一下衛生問題。
休假了一個月,今天來到了一個嶄新的工作環境。雖說是嶄新,卻又多麼的熟悉。闊別十年,沒錯,今天又站在「國家人民紀念軍校」面前。
「國家人民紀念軍校」是每個家長都希望將子兒送去寄宿的學校。因為這所學校是我國數一數二有名氣、歷史悠久的學校。所有在這裡畢業的學生無一不有傑出的成就。他朝待在軍隊中,受到長官提拔,或是被後輩巴結,都是理所當然的事。
順帶一提,這個國家中加入軍隊不等於要上前線作戰。準確來說,如果想要工作,就必要先加入軍隊。就連街上服飾店的售貨員也是軍人,仔細想想,相信現在都沒有甚麼工作不在軍隊編制底下了。
我也是這軍校的畢業生,想不到這裡過了十年都沒有甚麼大變化。唯一不同,就是外牆看起來經歷了不少次翻新。從我熟悉的灰藍色,今天變成了淡淡的黃色。不過,學校的大門換成了殘破的鐵皮門。估計如果受到襲擊,也許子彈都擋不了數枚。
而鐵皮大門前,站著一個跟我年紀差不多的年輕人。
「歡迎,相信你一定是傑克教授。校長今早命我在這裡恭候教授來臨。」
沒錯,今天我不再是這裡的學生,而是受到軍校邀請到校研究的教授及客席講師。注意力放回面前的年輕人。他穿著西裝,向我行舉手禮,非常恭敬地迎接我。禮貌程度甚至令我有點不自在。
「不用如此恭敬吧。我倆年紀差不了多少,叫我傑克就可以了。對了,你的名字是?」
「非常對不起,我竟然忘記報上姓名。小的叫做周一勤。至於直呼教授的名字實在不恰當,就算年齡相約,但地位高低有別,界線不能僭越。」
看來這小子是那種將規矩看得很重的人。真是呢……
「好吧。那我們就進去吧。」
「是。因為校長尚在會議中,未能抽身。就等小人帶教授四處走走,了解本校舍吧。」
「不必啦。這裡也是我的母校,我獨自走走就可以了。」
「這是校長下達的命令,小的不敢有違。」
「那……好吧。」
由大門出發,他帶我走遍校舍中每一個角落。途中不忘向我解說每間房間的功能和設備,還有一些作為教職員要注意的事項。老實說,我完全沒有用心記下他說的所有。每當走過班房,我都會透過窗口向裡頭的學生打招呼,他們亦會熱情地到窗口前向我揮手。反應真不錯呢,看來有外來人是一件挺罕有的事吧。每一間課室中都有學生在上課。幾乎沒有看見空置的課室,學生數目比起以前上升了不少。
「教授數月前的學術研究,小的也有拜讀。其中有關能源開發的見解實在獨到。」
「只是有運而已。幸好我有一班願意幫忙的好伙伴。」
「能夠團結一眾有能之士也是才能的一種。相信他們也樂於為教授賣命就是了。」
「你這樣送我一大頂高帽,說得令我不知如何反應了。」
「對不起,是小的失言。那我繼續為教授作導遊吧。」
呃…其實不用了。想必你也感到口乾吧。不如喝杯水,休息一會吧。
我很想這樣說,不過沒有說出口。
走了不少路,走在前面的周一勤半點也沒發現到我由一開始就根本沒有聽他講話。噢!終於發現為何剛才見到這年輕人時,感覺到有一點點的不自然。是因為他身上的西裝,西裝在這年頭是很罕見的。因為西裝不便運動,在這年頭沒有隨時抱著打架的準備,吃虧的只會是自己。既然能夠穿著西裝在這頭出沒,看來他是上種人。唯有上種人才可以在街上不被那群無謂人找麻煩。這樣說來,我也要小心不能得罪這小子。
「麻煩在這裡稍後片刻。」周一勤將我帶到校舍後方的一片操場,然後就轉身走到不知哪裡了。
操場是校舍內我印象中變化最少的地方,三個沙地足球場,和兩個室內運動場。現在是上課時間,不過沒有學生在上體育課。只有一個校工在旁掃地。
會是我認識的老熟人嗎?上前看看吧。
「嗨,你好!」
「你好,有甚麼可以幫到你?」他轉身回答說。
不認識的,至少我沒有印象。
「沒有,我只是到處逛逛而已。你是最近才到這裡工作的嗎?」
「才不是了,我在這學校工作了八年了。」
原來是在我畢業後才入職的,難怪沒有半點印象。
「對了,我看這裡一個學生都沒有。這時間沒有學生在這裡上體育課嗎?」我隨口問問。
「才沒有呢,任何時候都沒有的。」
「這是甚麼意思?」我追問。
「近年這頭的空氣都變差了。同學要上體育課都改在地底活動室上。」
「是嗎...那麼這裡就荒廢了?」的確,近年衛星內的環境開始變差了。
「算是吧。不過校長依然要我好好地打理這地方,都不知是不是要勞伇死我這副老骨頭。」
「哈哈…」
還以為操場十年來都沒有變化。原來,這裡才是變化最大的地方。一個地方令人如此難忘,說到底不是因為地方本身,而是人。
「你是新來的老師嗎?」校工問。
「算是吧。我叫傑克,多多指教。」
我走近校工,主動和他握手。
見到我的舉動,校工沒有伸出手。反而面露錯愕,然後一笑置之。
「不用握手了。我一直拿著掃把,手還很髒。弄髒老師的衣服我可賠不起呢!」
「哈哈,是嗎……」
我沒有進一步再說些甚麼,校工亦繼續自己的工作,不知是否有意地一步一步走遠了。
還以為會遇到熟人,沒想到反而自己「食了檸檬」。再沒有事情可以做,那就只好坐在旁邊的長椅呆呆地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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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教授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