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的夏天特別熱,但對她來說,這只不過是另一個煎熬的一年。不同的是,今年之後,她終於可以離開地獄般的人生、離開那個所謂的家,然後展開屬於自己的新生活。
新學年的第一天,她比平日更早起床,比太陽天早準備。她梳洗後很快穿起校服裙,那條穿了六年的裙子,她恨不得把它燒掉。她看了看鏡子,望到手臂和腿上的瘀傷,已經慣性地拿起身邊的深藍色毛衣,套在自己瘦削的身軀。她把原來的短襪換上長襪,拉到膝蓋,與裙子無痕接縫,確保沒有人見到她的皮膚。她輕輕地打開房門,聽到呼呼大睡的鼻鼾聲才經過父親的房間,他不省人事地倒臥在床上,身邊還有幾瓶空玻璃樽,還有幾瓶在門口阻礙她的去路,她小心翼翼地跨過去,一聲不響地離開房子。
她的學校和房子都位於相差不足一百公哩的新界鄉村地區,沿路中沒有太多設施能給予她消磨時間,所以她18歲前的人生,只有學校和所謂的家。她每天早上都會乘搭5點45分的巴士回校,直至黃昏時分才步行離開,日復日,永遠是最早回校,最遲離開的一個。若有天早上你看不見她,她必定是有苦衷才上不了學。
最後一年的第一天,她一如以往地坐在尾排靠窗的位置。她從來都沒有鄰座,或者朋友,她打從心底也知道自己是他們眼中的怪人,不喜歡與人對話,不主動結識朋友,不愛外出,一整天只曉得在圖書館與書為伴。在這個新界的鄉村學校,沒有人喜歡她也是正常吧。大概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真正關心她,她是教英文的Miss So,她帶領她進入文學世界,教她在這個悲慘的世界裏創造自己的空間,她無法在Miss So前掩飾自己。上完英文課後,Miss So留意到她的毛衣和長襪,下課後立刻叫她會面,「佢又打你啊?」「無啊!」「我要報警處理呢件事,佢係個罪犯,你點可以由得佢發生㗎?」Miss So激動地拿起手機說,她阻止了Miss So, 說:「我哋之前已經試過,無用㗎,佢哋幫唔到我,亦都唔會幫我㗎。」Miss So無言以對,因為她內心也很清楚,的確警察是幫不了面前的小女孩。
一個月又過了,離目標又近一大步,這個月的情況比較好,她只是告了三天假。十月一日,班主任帶了個陌生的面孔進班房,全班二十多人像瘋了一樣,是的,誰能想像在最後一年的中學生涯還有插班生來這間簡陋的鄉下學校讀書,不過似乎大部分人都在討論他的面孔,如此俊俏的五官,加上立體的輪廓,使人無法抗拒直視。
「自己搵個位坐啦!」班主任不耐煩地說,「我唔會晒時間介紹你俾佢哋識,中六㗎啦,你想做咩就做咩,只要唔好阻住阿叔收工就得。」即使他有俊朗的外表,但大家心裏很清楚這個時候插班讀書的人肯定有問題,沒有人願意與他做鄰座,他們凌厲的眼神足以示意了。他很快選了位置安頓好,正在她望着窗外發呆的時候,他坐在她身旁。她受驚了,下意識地把毛衣手袖拉至到蓋過手掌為止,但她還是很驚喜的想認識他,認識這個不知道她是怪人的他。可是過了整個上午,他一眼也沒看過她,也沒有聊天,他倆只是靜靜地坐在一起而已。
「聽聞佢之前係讀港島區名校㗎喎,做乜淪落到嚟呢度啲鄉下學校讀書啊?」「你哋唔知咩?隔離班話佢同人打挍,打到對方重傷入院吖嘛!」「嘩~」「好人好姐同人聊挍打,唔係吖嘛?」「人哋話對方係啲欺善怕惡嘅壞學生喎,佢哋有日喺操場公然蝦個低form仔,佢睇唔過眼咪打人一餐囉!不過佢好彩, 投胎投得好,佢老豆老母都係有頭有面嘅人,校方唔夠膽得罪佢哋,對方家長又唔夠理直氣壯,佢老竇叫佢退學轉校, 息事寧人就避下風頭算。」「佢老竇乜水啊?」「點知啊!商界名人啩!」「呢單嘢傳到全港島都知啦,應該得我哋呢啲下九流學校先夠膽收佢。」「超有乜所謂啫, 佢呢啲有錢人中學畢業之後,大可以去外國啲大學繼續讀書,無案底驚咩?」「點都好啦,你哋最好咪痴埋落佢啲怪人度,癲起上嚟斬你都似。」
聽着課室中間的謠言,他毫無反應,只是安分守己地坐好望着黑板上課。身旁的她,目不轉睛地看着他,滿腦子想像他的過去,那個不介意她顯露奇怪性格的他。估計她已經被他深深着迷。
終於到午休時間,她恨不得馬上離開課室。大部分人都會外出吃飯,除了她,和他。所有人都離開了班房後,她離去他,前往自己的秘密花園。在學校後山的小花圃,沒有謠言,沒有八卦,沒有嘲諷,是她的寧靜之所。她可以在此查看身上未退色的瘀痕,未結焦的傷疤,而不被人發現。
她把握有限的午休時間,悄悄地為身上的傷勢塗上藥酒。或許是藥酒的味道吸引了其他人,她聽到越來越大的腳步聲朝着她來,她立刻收起藥酒,把手袖拉下來,把長襪拉回膝蓋位置,他來了,是那個他。他還沒弄清楚學校分佈,所以不知道可以怎樣渡過第一天的午休,於是跟隨藥酒的氣味來到她所在。「嗨!」他先開口,站在花圃旁的門。「嗨…」她回應。「唔好意思我係咪打搞你?我新嚟報道唔知可以去邊,所以…同埋頭先唔好意思,我未適應到新環境所以無同你打招呼先。」她一邊聽着,一邊微微點頭地示意她在聽他說話,但沒有開口回應,一陣冷場相隔在她和他之間。「係呢點解有陣藥酒味?」如此一問讓她在第一次與人接觸的驚愕中回了神,她知道他會問此問題,她機靈地答:「只係有啲唔舒服…」「噢,咁希望你等陣會好返啲。係呢,你食咗飯未?我無乜心情食嘢所以剩返半份三文治…」他緩緩地把三文治遞給她,她猶疑了一陣子,仍然伸出手接過那份三文治。她想,他以為她只是窮得沒有錢吃飯,他這樣想也好的,總好過讓他知道她被父親虐打,而弄到沒有胃口吃飯。
這5分鐘的事,使她發覺他並不是想像中的冷淡,她在他轉身離開前張開嘴巴,說:「你想去嘅話,走廊盡頭就係圖書館。」這句話很可能是她有生以來與新識的人說話最長的一句。他回頭表現得錯愕,但依然回應了:「哦…好啊唔該。」他沒有預計她會說這些話,即使他也不知道要預計甚麼。隨即,她補充說:「頭先喺班房佢哋講嘅嘢,你唔洗擺喺心度,佢哋只不過係世界上眾多壞人嘅其中一部分。」他簡單回答兩個字:「我知。」然後瀟灑地離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