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歸化兵: 二十二・日本集訓
無人知道為甚麼香港足總會突然富貴,竟然出錢讓香港隊到日本習訓,那可是日本,近「一百幾十年」,如非比賽,根本沒有金錢預算去到如此遠,也如此昂貴的地方,重點是,根本沒有必要。而今次習訓,亦不會面對日本的強隊,三場賽事都是青年軍,有一場還要是大學聯隊。
「面對人家的青年軍對我們來說有甚麼意義?」江皓英問教練盧比度,他不太清楚香港跟日本的差距。
「你知道有一場會對日本U20嗎?贏了再說吧。你或者不了解,我們從來沒有把握贏日本,就算我們A隊對他們的青年軍,也不見得強很多。」盧比度回答。
香港球員去到外國比賽或習訓,最興奮肯定是人家的草地,在香港,莫講話真草難求,連球場也不足,十支頂級聯賽球隊,八支要租外面的球場練波,跟租場踢波的街坊無甚分別,而那些場地,多數是過度耗用的仿真草,質素差之餘,跟比賽時的草地相距甚麼遠,感覺完全不同,那怎能練出好效果?
去到日本,踩上長度適中的真草地,在香港聯賽效力的球員就像小孩一樣,在球場亂跑,就似之前從來無見過草一樣。這對江皓英來說比較好奇,上次在香港練波,他們也不是那麼興奮,他問過教練才知道,香港的情況是那麼嚴峻。他心想,自己在英國也算幸福,這或多或少要感謝那個計劃。
「你知道嗎?聽說有富翁贊助香港隊到日本操練,莫名奇妙,竟然看上香港隊。」麥靖主動跟江皓英說話。
「哦,是嗎?」又是富翁贊助?跟計劃有關係嗎?他望一望麥靖,記起他的好朋友,「戴熾瑋怎麼了?上次我在泰國還見到他。」
「對呀,他有跟我提及過。」
「有嗎?他怎麼了?」
「放心,他是成年人,沒事的。」
「那一次,峰哥都有說些甚麼,好像給了他一些意見。他去了甚麼地方嗎?我猜,應該不是失蹤吧。」
「有些事,你在外國不會明白香港的情況。一個足球員失蹤其實沒甚麼大不了,以他的水準,回來又一條好漢。這個足球圈子,只要你有少少能力,又有心走進去,沒甚麼了不起。」
江皓英不太明白麥靖的話,一臉疑惑。
「不用疑惑,就練波吧。這種草地,我們平時沒有太多機會享受。你多回香港就明白。」
在香港,球員不是不希望晨操晚練,而是要兩課都在球場進行,可能性很低,練完波想加操的話,只得去健身室或跑步。在日本就不同,球員們都踢到唔想走,晨操晚練是必須的。雖然球員表面上很興奮,氣氛卻跟之前大不同,這一點,江皓英的感受很深,上次回港,球員間更多有講有笑,今次正式練波卻比較安靜,未至於沉重,但也非常接近,大家都沒有太多笑容。
盧比度教練大概知道大家的心事,在第二天的早餐時間,待大家吃得七七八八,召開球隊會議,他沒有說關於足球或比賽,卻直接道出他們失去的一位好朋友,他們沒有人有能力帶他回來,只望他可以安息,在天上的他,肯定想見到大家踢得開心,取得好成績,而不是愁眉苦臉。他本來就是一個快樂和有鬥心的人,這一點,盧比度希望香港隊球員記住。
一個人不開心,聽幾多或勉勵,或安慰的說話都會不開心,但至少,盧比度教練的話,讓這班球員記得歐陽峰,他們都知道,要為這位對香港足球有貢獻,曾經的球隊開心果奮鬥。
所有隊友都不知道,江皓英作出效力香港的決定,正正因為歐陽峰。有時他都在想,他的死,會否跟計劃有關?但他很快就抗拒了這想法,若果計劃希望振興香港足球,怎會讓一個好球員如此慘死?那是不可能的。他覺得太過不合理,也不合道義,怎麼說呢……毫無疑問,那個計劃帶有極權的味道,但是目的始終是為了建設,心地應該不會差到去殺死一個人。始勿論如何,江皓英跟教練私底下取了十四號球衣,歐陽峰生前穿用的號碼。這一下,隊友以至傳媒,大概估計到他願意效力香港的原因。
第一場賽事,香港面對日本大學聯隊,賽前教練表明,人家有半隊效力日本次級聯賽,水平並沒有想像中弱。但只不過半隊,香港隊還是可以輕鬆取勝,五比一。這大概是職業與業餘的分別。香港球員對此安排並不反感,間中他們都會友賽業餘球隊,但是對江皓英來說,卻有種說不出的難受。
「你們不感到難受嗎?那可是大學生球隊,絕對沒有資格跟我們比賽。」當日晚上,江皓英跟同房麥靖說。其實教練上個月還希望江皓英可以跟戴熾瑋同房,好讓兩個殺手可以成為好隊友,提升默契,但現在,又變回一個殺手和一個助攻手的房間。
「你或者不夠了解香港足球,雖說我們是職業球員,但跟其他地方的職業球員相距甚遠。你還是早點睡吧。」麥靖其實差不多睡着了。
「我睡不着,我覺得今天的比賽是侮辱。」
「難道每場波都要對皇馬、巴塞?還有,你不明白這安排的意義嗎?」
「甚麼意義?」
「你跟戴熾瑋實在有點相似,都是那麼蠢。」
「甚麼意思?」
「教練想我們在日本先贏一場,提升信心,亦免我們之後太過難堪。第二場對大阪櫻花U20,第三場對日本U20,你覺得我們有贏波的把握嗎?從來沒有。你要知道,香港跟日本的距離有多大。」
「有多大?」
「大概是……你這歐洲人……大概是馬其頓跟法國的距離。這樣說你會比較易幻想嗎?」
「有那麼大嗎?」
「我很累,明天再說吧。」麥靖說過後,便關上自己的閱讀燈。
「我們要有信心,才能縮短差距。」
麥靖沒有回應,江皓英也沒有說下去。靜寂慢慢讓他們入睡,麥靖體能上剛剛好應付到首天訓練和次天的比賽,他有累的感覺,所以睡得很沉。而江皓英則沒有太累,這兩天跟平日的運動量差不多,但他卻想得太多,對香港足球有些疑問,所以睡得不太好,兩至三個小時就醒一次。
第二場比賽,面對大阪櫻花U20,比較佔優的還是香港隊,始終是職業跟業餘、大人跟小孩的較量,但是跟首場賽事比較,除了體格和對抗性有些微優勢,速度已經被對手跟上,而大阪櫻花年輕人踢出來的系統組織,更令香港球員大開眼界。這是一支二十歲以下的球隊嗎?怎麼可以成熟到這程度?人家每個球員都十分清楚自己的工作,沒有多餘動作。
「大家今天應該很累吧,要出盡力才能跟得上對方的速度。他們雖然是青年軍,但已經非常值得我們學習,每個球員都做自己的份內事,沒有多餘的動作,這就是教育的重要性,日本足球亦因此強大。但我們可不能退縮,輸在起跑線並不代表我們會輸,人家的系統優秀,我們卻擁有不同元素,有不同國家成長的球員,只要不同元素產生出化學作用,也可以擊敗任何球隊。」在香港擊敗大阪櫻花U20二比一後,盧比度於更衣室跟球員說了這番話。
原籍喀麥隆的艾華剛好坐在江皓英旁,聽過這番話後,笑一笑,跟江皓英說︰「香港就是這樣子。」
「甚麼樣子?」江皓英並不意外艾華突然感嘆一句,他遇過不少這種隊友。
「由不同國家的球員組成,你看我,是個來自非洲的黑人,你也看看自己,英國仔。但是,十年前情況更嚴重,當時可以場上十一個有九個是入籍兵,今天只是一半。」
「那麼十年前很強嗎?」
「說不上強,面對亞洲強隊也不過是死守。我認為今天比較健康,我們是補充本土球員的不足。他們沒有高大中堅,也沒有可信任的鋒線殺手,對了,你今天射入的兩球很不錯,特別是第二球,懂得這樣搶點的香港球員不多,你是其中一個,戴熾瑋也是,可惜他失蹤了。」
要是他也在陣中就好,江皓英跟艾華點頭,似是認同和明白他的說法,實際上卻想了其他。他記得戴熾瑋去了泰國,也記得歐陽峰說了些關於「去歐洲踢波……放棄一切」的話。
那晚,睡前看過二十頁《從球王到最佳領隊:施丹》的傳記,他跟麥靖說了一個看法︰「我認為戴熾瑋不會放棄足球,他只是去了其他地方試腳。你覺得怎樣?」
「我覺得,還是踢過最後一場賽事再談。後天的比賽,我希望你可以放膽走入禁區,你出來迎太多波,會減少自己和我的威力,就放膽衝入去,我一定傳到你腳下。晚安。」麥靖來到日本後,收起平日的風趣幽默,話明顯少了。他十分專注於整個日本集訓,不只希望突破自己,更希望香港可以贏到這三場賽事。他不想香港在日本輸波,連青年軍也鬥不過,絕對是恥辱。他只是沒有說出來。
晚安。
那晚,江皓英也睡得很好,一覺瞓到朝早。
最後一場比賽,亦是行程中最難踢的一場,日本U20。不少球員已經在日職球隊的一隊效力,有幾位更加是歐洲球會潛在收購對象。賽事中,展現更好的球賽控制力是日本U20,他們向香港這班大國腳示範如何由後場組織到前場,再由前場壓迫到後場,上半場香港隊可謂陷於苦戰,要不是新人門將孫立基有上佳演出,肯定不止落後零比一。下半場教練在陣容上作出調整,派更多年輕球員上場,以麥靖為進攻中心,所有波都交給麥靖發辦,江皓英擔任正前鋒,巴西裔的阿辛斯奧迪天奴和土生土長的孫銘兼於兩邊突破,大踢快速反擊。果然,前面有三位高速的選擇,讓麥靖的傳送更直接、更快,日本U20預料不到香港的轉變,被反擊狠狠地教訓了四遍。完場比數為四比二,大港腳總算保住了面子。而看台上,本來看日本球員的球探,亦對香港隊幾位球員留下深刻印象。
那晚,所有職球員一起外出用餐,在居酒屋內,盧比度沒有明言批准,卻裝作見不到球員們的所作所為,他只說了一句話︰「要記得回港還要對英格蘭。」球員們喝了不少清酒和啤酒,釋放這星期的壓力。他們最初以為去日本集訓,應該會幾輕鬆,有靚球場踢,踢幾場友誼賽就可以回家,怎料訓練挺嚴格,量多、質重,而最大的壓力,是面對幾隊青年軍,他們開始覺得自己「唔輸得」。
在日本的最後一夜,他們都喝到微醉,腳步浮浮回到酒店。期間,江皓英問了隊長沖哥一個問題,他不明白為何香港在2015年世界盃外圍賽兩次打和中國是哄動的事,沖哥回想當時,只好將政治狀況告之,雨傘運動、中港矛盾、國歌事件等,好讓這位在外國成長的香港人,明白他所代表的地方。江皓英亦更明白香港人的心態,而不只是從網上看資料。至少他更了解當代香港人對於中國的複雜情緒。
當他回到房時,麥靖正在廁所嘔吐,臭到他想立即離開房間。一個運動員怎可以喝成這樣?淺嚐幾杯就算了。江皓英心想。
「需要幫忙嗎?」江皓英從廁所外叫進去。
「我無事,嘔完就可以了。」麥靖搖搖頭。
「你……有需要就叫我吧,我在外面看電視。」其實他很想沖涼,但還是忍住不說,
「對了,你覺得……不喜歡一個人時應該主動分手嗎?」
江皓英面對醉漢突如其來的問題,只好隨便回答︰「最緊要你喜歡。」
「我只喜歡她的外貌與身材。」
「那麼……至少她有優點讓你喜歡。」
「又好像挺有道理。對了,昨天你問過我戴熾瑋的事。」正所謂酒醉三分醒,更多時候會記起無謂的事,麥靖突然記得昨晚江皓英的問題。
「哦……對呀。」其實江皓英都不記得自己問了甚麼。
「像歐陽峰一樣,他去了環遊世界,到處試腳……你呀,別跟任何人說。」本身抱着馬桶的麥靖說過後,就倒在地板上。
江皓英跟自己「哦」了聲,便從行李中取出睡衣,回到廁所沖涼。在充斥蒸氣的廁所,麥靖一直在地板睡着,直至明早五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