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來了,沒有帶著功課,亦沒有帶著暖水壺,帶上的是忍著的眼淚。

而且不像平時是放學時來,她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多。

「咁夜仲過嚟?你阿爸...」我沒有再說下去。她進來後把門關上,就跌坐在門後,把臉埋在兩膝間,身體蜷縮起來。

放下手頭的工作,和她一樣倚著門坐下。我很清楚只坐在她身旁已經不管用,因為我從沒見過她哭得這麼凄厲。我真的很怕她哭,但以往怕,我還知道原因,亦只要坐在她身旁便好。但今次我連原因也不知道。

我就這樣坐在她一旁,看著她哭,看了好幾個小時,看到她哭累了,淚也哭乾了。我拿起水杯,往裡面斟了些少清水,遞了給她。哭了這麼久,總要補充水份吧,雖然女人都是水造的,我這樣想著。





「唔該...」她伸手接過水杯,輕輕的,慢慢的喝了一口。她的嘴角傷了,臉也微微的有點腫。我沒有問發生甚麼事,反正她想說,就自然會跟我說。她不想說,我也沒必要知。

我找來消毒酒精和棉花,打算為她清洗傷口。回到房間,我的水杯放在一旁,她再次將臉深深埋在兩腿中間,瑟縮著。

「望住我。」我坐在她面前,為棉花沾點消毒酒精,酒精很嗆鼻,她將身子稍稍移後了一點,但依然沒有抬起頭看我。

我伸手扶起她的下巴,就像平時撫摸小貓下巴一般。她曾嘗試把我的手壓下去,最後還是屈服了,不再掙扎。

我將沾濕了的棉花擦拭她受傷的嘴角,她痛得閉上眼睛,發出細聲的低鳴。





「仲有邊度傷咗啊?」

她低頭不語,將衣服稍稍掀起,露出雪白的玉腰。盆骨的位置明顯瘀青了一大塊。我站起來,打算幫她找雞蛋捽散瘀血,衣尾卻被她拉著。我回頭看,她正楚楚可憐地抬頭看著我。

「唔好走,陪我好無。」她低聲說著,聲音小得幾乎被她的呼吸聲蓋過。這是我十四年頭一回聽到她對我提出請求,卻是一個如此簡單,如此渺少的請求。

我再次坐下來,一把將她拉到自己懷抱裡,抱著。她頓時像觸電般震了一下,但沒有掙扎,反而把頭擱在我的肩膊上,耳邊又再傳來她的哭聲。

我把雙手環繞過她,輕輕撫拍著她的背。





「唔好喊啦。」我真的不懂安慰女生,老實說,這一生和我有接觸的異性,隨了家中兩人外,就是她了。但她卻沒有半點要停止哭泣的跡象。

我把雙手移到她肩膀,將她稍為推離自己。她看著我,我亦看著她,兩人四目交投。

四周很靜,除了她哽咽的聲音。我將身體傾前,試探的傾前。她沒有移開,絲毫也沒有,只是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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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手移開,站起來坐回自己的電腦椅。

君子不乘人之危。

她呆呆的看著我,終於把哭聲和淚水都收起來。

良久,她忽然開口說話。





「我想轉校。」

「你...話咩話?」忽然冒出的這一句,殺我一個措手不及。

「轉校。我要轉校。」這次她說得很肯定。幾乎是逐個逐個字吐出來的。

「我個間和尚廟嚟,你想點轉嚟?」

「我唔理,我唔想再返依家呢間學校,同一區都唔會想。」說的時候,話中帶著半點仇恨,半點悲憤。

「咁你同你阿爸講,做咩同我講。你轉校唔洗我同意喎。」

「有啲嘢全世界得你知,我唔可以同我阿爸講㗎。」

我沒有再回答,和上次在教堂時一樣。可能是沒興趣,更多可能是我不想知道她其他感情的事,與我沒相干,我才不想知道我的情感寄托架是怎樣掉了螺絲的。





「係咪每個男人都好想要。」可能坐在地上累了,她轉到坐在我床上。

「咩話?」又再沒預警拋一個震撼彈給我。

「係咪每個男人都好想要。」她重覆剛才的問題。不是問題,是對男人的質疑。

「要咩。」我裝作不知道她問甚麼。

「佢同咗第二個上床。」

「邊個佢?佢係邊個?」

「你啲師弟。」別讓我知道你是誰,否則你的事全校皆知。一腳踏兩船,天誅地滅,祖宗十八代都很應該被挖出來鞭屍。





「你點識我啲師弟,兩間學校距離咁遠。」真的很遠,如果跨區叫遠,這個距離是十分遠。

「補習班囉,唔係仲可以點識。」我可不知道妳終於去補習,難怪問功課的服務次數直線下降。

「咁你點知佢同第二個上床,同你要轉校又有咩關係。」

「個個係我同學嚟,我有日打電話比佢個...」
「咪著。」我忽然想到一個更嚴重的問題,將電腦椅從電腦轉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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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幾多歲。」

「十五囉,我細你細妹半年嘛。」





「咁你同學幾多歲。」衰十一,師弟都沒情講,反正我又不是特別愛校。

「十六,佢一生日就同佢上床。」

「啊...咁你繼續啦。」我再轉回去面向電腦。

「佢電話有另一個女仔呻吟嘅聲,我一吓就聽得出係邊個,但佢好快收咗線。我再打電話比佢問係邊個,佢話約我出去講清楚。」偷情中途講電話,年青人果然還是太年輕,我為有一個這樣的師弟暗自默哀。

「咁你有無去?」

「無,但佢搵到我。佢話係佢唔好,受唔住誘惑,我話要分手,佢話唔好,最鐘意個個始終係我。我無理到佢。」

「咁關你想轉校咩事。」

「明明我先係比人搶走男朋友個個,但佢屈我話我先係搶人哋嘅第三者。仲周圍係學校同人講,你話我可以點做喎...」她越說越急,眼淚又不禁漱漱的流了。

「有咩靜靜講,妳喊著講我點聽得清成件事啊。」

「今日放學佢帶埋阿翔嚟搵我,問…問阿翔究竟邊個…邊個先係第三者…」喔!阿翔,你死定了。

「我以為…以為阿翔仲會有良心…會…會話佢先係,但係…」

「但係佢話佢無愛過妳,佢一直只係想同你玩吓嘛。」這些對白方程式,我電影看得多,倒也背落不少。

「嗯,然後佢話我…我連床都無…無同人哋上過,憑咩好意思話自己係正印。」守身如玉都也不是你的錯啊!

「所以妳就想轉校?」

「依家全校都覺得我先係第三者,你叫我點樣係學校生存啊!」她又崩潰了,哭得比剛進來時更加慘烈。我嘆了一口氣,將她抱起放在床上,蓋上被子,用手蓋上她的雙眼。

「訓啦。蝴蝶夢裡醒來,記不起對花蕊有過牽掛。」

「其實你哋男仔係咪真係好想要,成日都諗著。」

我站起來,從書架上取起手提電腦,手握著門把。

「我頭先都無錫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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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究竟她的傷是怎樣來的,她也沒有說過。反正我也猜到大概,就不再深究了。而且當務之急是要為她找一間新的學校。

我坐在客廳的梳化,把手提電腦擱在大腿上,慢慢瀏覽可能的學校。

要找一間新的學校不難,全香港有接近500間中學,但要找到一間適合她的才是難題。特別以她的成績,還是別奢望太好的學校,連一般的學校都別想了。

而且她要升中四。還要選一間可以讓她自由選科的中學,她心儀的可是文科配商科。

為甚麼非要我幫她選,我可沒有這樣的義務。一邊嘀咕,我一邊將合適的學校名字抄在便利貼上,心裡卻想著究竟我有哪一個師弟的名字有一個「翔」字。

「咪俾我搵到你咩班,我一定斬曬你全身所有頭落嚟。」想著雙手不禁握成拳頭,用力的捶了自己大腿一下,無情力痛得我幾乎滾下梳化。

「順便還埋呢吓俾你。」我也不知道為甚麼我會忽然對她的事如此著緊,可能是我打從心底裡對一腳踏兩船的痛恨——自己沒有伴侶,但有的還要拈花惹草,真是天理不容;也可能是我怎麼也想不出的理由,也可能是我不敢想的理由。

小貓可能是肚餓了,不斷用被剪短了指甲的貓掌拍抓著房門,發出沙沙的聲響。我放下手提電腦,走回去將房門打開。小貓不等門完全打開就竄了出來。

她睡著了,被子也踢到地上,我走過去將被子拿起幫她重新蓋好。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睡著的樣子。睡顏很美,真的很美。窗外的街燈透進了些少橙色的光束,打在她的側臉上,為這幅畫面添上了剛好的點綴,不多不少。我終於明白《白雪公主》中所指的美是甚麼一回事。

但我不是白馬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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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覺醒來,沉沉的在梳化上睡著了。被起床運動的小貓噪醒,小貓漸漸長大,開始變得好動,每天早上總會在家中來個越野障礙賽,把東西撞得東歪西倒。

她應該還未醒來。想著,我拿起手提電腦,打開自己的房門。她躺在床上,把玩著手機。我坐回自己的電腦椅,電腦沒有登出,幸好。昨晚搜集的資料忘了按儲存。

「我一陣要返學校,你想嘅就留底係度睇著隻貓。」學校考試期完結,就是辯論賽期的最後高潮,雖然千萬個不願意放假回校,但想到整整五年的中學生涯幾乎要白花,就不知哪來的動力。

「點解我咁愛佢,我只係唔俾佢,佢就唔要我?」她在我背後幽幽地說出這句,她果然不是蝴蝶。

「離別接續別離的傷,存活一生總要一嘗。佢既然做渣男,你又何必要自貶身份。呢個世界仲有咁多人,大把人值得你去愛。」你眼前就有一個啊。

「我係憎佢點解要呃我,點解去到咁嘅地步都呃我話仲愛我。」他真的是愛你啊,但愛你的甚麼罷了。

我把背囊取出,將文具和手提電腦都放進去。我沒有再回話,感情的事我不懂,還是不宜多作評論,而且再多說亦不見得對她有幫助,還倒不如沉默是金。小貓運動過一輪又走進來了,看來應該又犯睏,輕輕的跳上床,用頭磨蹭了她兩下,便倚著她躺了下來。

「我走先,你想打機嘅話,手制放係左邊個櫃第二層。」

「帶埋我去得唔得?」我幾乎嚇得向前仆。

「唔得,我唔想又比人閒言閒語,而且係準備比賽,非常時期。」

「咁好啦…」語氣中依稀感覺到有半點的不捨。我忍不住回頭看了看她。

我第一次看到她會用這個眼神望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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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學校,黑板上寫著兩天後比賽的辯題。「香港電影金像獎應改變其評審制度」,一條用常理都會覺得反方必勝的題目。但現在我們都還未知道站方。

大型的辯論比賽從來不會提早公佈站方,而是用各種千奇百趣的方法。有用恆生指數中午休市的個位數,有用曼聯對利物浦比分總和,亦有用打呲大賽勝出馬匹編號。今次用中午十二時天文台錄得的攝氏溫度的最後一個數字,即小數位,只要是單數,我們便能取得站方決定權。

時鐘指著十一點四十五分。班房的電腦已經開著天文台的網站。

「唔洗睇啦。」我坐在班房的一角,對著自己的手提電腦向他們喊。「我哋無論點都會打正方。」

他們詫異地回頭看著我。被逼打劣勢方也就算了,自己還會選擇做劣勢是甚麼一回事。

人類很奇怪。

當擁有絕對的優勢時,我們總會盲目的覺得弱方會用最常理,最科學的方式出牌。這正是令絕對優勢方致勝的關鍵,因為絕對優勢是建基於大家都按常理出牌,

但若然弱方不再按常理出牌呢?
特朗普不就是這樣贏了。

「打正方有一個無得駁嘅主線。」我站起來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筆。

『新晉導演』

「你哋睇吓呢兩樣嘢問題係邊,然後就會明點解我哋一定會打正方。」說罷我轉身離開班房。我回來可不只是為了比賽,我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目的。

剛走出班房,迎面而來就是黃老師。

「正方。」刷身而過時,我拋下兩字。

「聰明。」幸好賭對了,要不昨晚的功夫就全白費了。

我繼續向校務處的方向走去,既然是自己的師弟,作為師兄都不好好進行教育,這間學校也可以給廢了。

「唔好意思,我哋要幫中三嘅師弟搞升高中活動,可唔可以拎一張中三師弟嘅點名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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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人的名字是拿到手了,但另一個問題又來了。中三接近二百人,再罕見的姓,再罕見的字我都找得到,但就遍遍沒有一個人的名字中有「翔」一字,連「祥」,「場」等同音字都沒有。

「你拎中三班仔啲名嚟做咩?」身後傳來一把粗獷的聲音,在我右耳邊發出,嚇得我向左邊縮了過去。是洛仔,辯論隊的一副。

「你識唔識一個叫阿翔嘅人,搵極都無佢個名。」我重新開始檢查一次點名紙,生怕有甚麼遺漏。

「我哋中五嘅好地地去識一個中三嘅做咩?」洛仔滿足了自己剎那的八卦慾,對我正做的事反而沒甚麼興趣,但有另一個人卻對我的事甚感興趣。

「你咁搵梗係無啦,個長係形容佢身高,唔係佢個名。」坐在我更後方,批改著考卷的黃老師語帶嘲笑的說。「我個班嘅,你想搵佢隻抽?我驚你唔洗幾秒就唔夠抽投降喎。」

原來是阿長。難怪難怪。

「喔無,佢係校外有啲事幾風光咁,久仰佢大名姐。」說是風光也不能算錯吧。

「佢有啲咩威水嘢做得出啊,今年又考全級包艇,都唔知收番嚟做咩。」

黃老師抱著一副見怪不怪的態度。每年他都主動請纓,將最有問題的班級扛在自己身上,做他們的班主任。經過他一年的「精心調教」,大多學生都被他修理得貼貼服服,性情大變,發奮向上的也為數不少,可謂妙手回春。我被他拉進辯論隊後的些微改心態上改變也算是一個例證。但少不免總會遇上頑固不靈的學生,顯然地阿長就是其中一個。

「星期六比賽你要去喎。」一邊說著,黃老師一邊打開一罐咖啡。「今次想俾你上台打。」

找一個自閉的上台打辯論…

「條橋你最清楚,你唔上台點得。」請君入甕。

「可以啊。」我想了想,爽快的回答。全個班房的人頓時都轉頭目瞪口呆的看著我,彷彿不敢相信自己剛聽到的對話。

「但我有一個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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