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柴!你依份報告打左成個月,最後交啲咁嘅垃圾比我?公司出成萬三蚊請你黎做咩呀?」
坐在我面前,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地中海大叔。
他是我的上司,黎文滔。
正如他的名字,只要任何一位下屬的表現有丁點不合乎他的期望,他會滔滔不絕、出口成文,把你侮辱得體無完膚。
當然,他的唾液,也是滔滔不絕的噴出。他每一次開口,你都會隱約的看到有水珠散發在四周。
站在他正前方的我,臉上早已沾上不少,只屬於他的唾液澱粉酶。
「聽唔聽到呀?我鬧緊你,你都咁大膽喺到發夢?」
他把手一揑,把三十多頁的報告,按壓成數個大紙球,連環拋向我的臉。
聽說有一位同事躲避了這一擊。結果,他不出一個星期就被辭退了。
作為職場新鮮人,我只能呆呆的忍受。
「廢物!廢物!廢物!」黎文滔站起來,手臂拉弓,用力的把剩餘的紙球,一一擲在我身上。
心裡有一股莫名的怒氣。
若果我吞了這一口氣,我還能抬起頭做人嗎?
我走向黎文滔的身旁,
「『喂!文震華,你唔係咁都唔出手呀?』」有一把相熟的男聲,在我腦袋響起。
對。如同那相熟的場面。我徐徐的捲起右手的衣袖。
「咩呀?唔鋸呀?打我呀。最多我訓醫院訓三個月,你就喺監獄坐三年。」
「你放心。連最鐘意刷鞋嘅蛇仔強,都已經冇心機再理你。」
我抽起黎文滔的衣領,把他一整個人拉過來。
「你,你,你,你想做咩呀?」
自大狂妄的他,終於知道自己的惡言會有代價。
「喂,華仔,你做乜呀?咁樣對滔哥嘅?」在外的蛇仔強,突然走進這間辦公室。
糟了,難道人的本性,真的難移?
我立刻放開黎文滔。
黎文滔露起一個狡猾的笑容,仿佛說著,「你今鋪仲唔死?」
「唉。華仔,同滔哥有緊要野傾,就緊係拉番好啲簾啦,門又唔閂好。我幫滔哥你搞掂佢啦。華仔你下次尊重番滔哥得唔得呀?緊要事黎架嘛。」
人的本性,原來真的比江山更難改。
蛇仔強拉起百葉簾,不讓人看見黎文滔辦公室內裡發生的事。又輕輕把門關好。
「華仔,加油呀。」蛇仔強離開前說了一句。
「『喂!文震華!你應承我唔再打交,我就考慮下你今朝講嘅果件事啦!』」
又有另一把聲音出現。
對呢。我曾答允了她,不再隨便動手呢。
我再一次抓著黎文滔的恤衫。
「喂!有咩野好好講下啦!華哥!對唔住呀!最多我收番岩岩嘅說話啦!係小弟一時口快姐!Sorry!Sorry!」
虛偽。
我把他狠狠的摔在那名貴皮椅上。
「我想辭職。今日即刻可以走。唔洗俾任何補償費用。」
「得!得!我晏啲打比人事部!」
「依家。」我右腳用力踩在椅上,瞪大雙眼,看著黎文滔。
下午四時。
我拿著一個紙皮箱,乘坐地鐵回到杏花邨。
............
「文震華!企起身!」
我的屁股慢慢離開那木椅子,站了起來。
糟了。
「喂!文震華!你好大膽呀!交左幾本空嘅暑期作業,同我講你已經做哂?」
張Sir當在全班的面,責備我一番。
「中三就學人講大話?你大個係咪想學人偷呃拐騙呀?」
「你今日放學落黎209搵我。」
身旁的人,還在偷偷的談論著這「怪人」。
「坐番低。」張Sir仍然板著口面。
啊!難得第一天上學,本可以在12時多就放學,不用渡過那沉悶的課堂。
這一年,我竟然考入了精英班,還要是出名嘮叨的張Sir擔當這班的班主任。
理所當然的,身邊一個熟絡的朋友都沒有。因為我們都是墊底的一群人。
他們都一同考進了最差的A班。
對於這班頂層份子,我就是一個怪人。
不交功課,成何體統?
我身後的胖子輕輕拍一拍我肩膊,「喂,你地A班不嬲唔做功課架?」
「我地成班人甲份買左本Answer Key抄。」
……還是頂層份子的聰明。
胖子在枱底傳來作業的答案。
「我借哂比你呀,不過唔好比張Sir見到喎,到時你仲大獲呀。」
我相信,他會成為我的好兄弟。
「係呢,我叫文震華呀。你叫咩名呀?」
「我叫做余中興呀。佢地多數叫我肥興。」
「肥興,多謝你。得閒請你飲包朱奶。」
隨後,我偷偷把三本答案放進書包中。
十二時正。
「好。起立。」張Sir這句,宣佈著我們這一班,可以放學飲可樂了。
除了我。
「今日派左合共五份通告。各位同學記得今晚比屋企人簽名,聽日交比女班長。」
「女班長,你可唔可以舉一舉手,讓大家確認下你呀?」
我身旁的女生舉起了手。
聽說她是文武全材的女生。是初中排球隊的主將,中學兩年內,從沒跌出全級頭五名。
為何要安排這樣的女生,成為我的同桌?
「好。唔該哂蕭雨婷。文震華,記住落黎209室。」
「各位同學再見。」一個標準的90度鞠躬。
「張老師再見。」
要偷走嗎?
還是不好了。感覺這位張老師,絕對是像我這種調皮學生的殺手。
「張Sir。」我推開厚重的木門。
這是我第一次入教員室呢,倒是樓上的訓導處,309室,早就熟悉得不能再熟了。
教員室裡,一個人也看不到。
他的座位是在哪裡呢?
「喂。喺到呀。」他看見左顧右盼的我,舉手示意他的位置。
我走到最右邊的通道,穿過數張教師桌,抵達他的桌子。
教員室的格局很簡單,就是中間一條大道,左右兩邊各有兩張教師桌。
兩旁各有一條狹窄的通道。
而張Sir就正正坐在最右邊。
「點解講大話呀?」這一次,他的語氣倒溫和得多了。
「因為,前幾年咁做都冇事囉。」
「真係咩?聽講你都係要留堂喎。」
還有其他理由嗎?
「懶囉。留堂咋嘛。」拜託,你別在囉嗦吧。快點放我回家。
我的朋友還在Vlan等著我── 杏花邨第一槍神。
「我問緊你點解講大話呀,唔係問緊你點解唔做功課。」
他到底想問甚麼呢?
「唔緊要,張Sir慢慢等你。」他微笑著。
歲月在他眼角刻下的痕跡,因著他的一笑,顯得更為深邃。
那慈祥的雙眼,正凝視著我。
「滴答。滴答。」
空盪盪的教員室,就只有我們二人。安靜得連秒針的跳動都能聽到。
眼前的中年男人,靜靜的坐在皮椅上,一言不發,甚麼事都不做。
他真的在等我?
我拉起自己褲腳,露出一道道父親在我小時候加下的疤痕。
暗暗的表露著,我一直在家裡生存的方式。
「唉,傻仔黎嘅,呀Sir最多鬧你姐。下次唔好喇,知唔知道?」
他輕輕拍了拍我的頭。
我輕輕點頭示意,知道。
「堂呢,你要照留架喇。自己拎住依張留堂紙,交上309啦。」
「啲功課你依幾日做好再交番比我啦。」
我走到309室,把已填寫好的留堂紙交給訓導主任。
「嘩,第一日就俾人罰留堂喇?今年入到精英班,俾啲心機動書啦。希望今年唔會日日都對住你啦。」
「係嘅係嘅。」我回答。
我回到家中,打了個電話。
「喂,我晏啲先上線。你地同街場友打住先,Bye。」
我一氣呵成,不讓聽筒的另一旁回答我。
我從書包中拿出作業,慢慢用心完成它們。
「呀媽,我落一落去商場買野呀。」追趕功課時,我有一個想法。
平常L中的老師,都會趕在8時05分前抵達學校。
明天,我就早一點點回到學校吧。
最後,那位老師的枱面,多了一罐冰涼的咖啡。............
誰又想到,當時只是為了可以睡多一點的我,放棄考入名校的機會,而進了杏花邨的首席學府── L中呢?
誰又想到,這一所Band 3學校,內裡的老師,真的會為學生的生命設想的呢?
在地鐵站出來後,經過一粥麵,迎著那盛夏的清風,失意地向著我的家進發。
我的家,正正就是L中旁的杏花邨29座。
對了,藉這個機會,探一探張Sir吧。
「喂,張Sir?文震華呀。你家下仲喺唔喺學校呀?」
「我仲改緊簿呀。做咩呀?」電話筒傳來的,是與記憶中無相違的聲音。
「冇呀。我想番一番黎,探一探你呀。」
「哦。好呀。你到左就上黎209搵我啦。」張Sir回答著。
我沿著樓梯,走上二樓。
呼,這裡還是沒有很大的改變呢。照樣是藍色的牆身,藍色的扶手,藍色的地磚。
樓梯間還傳來操場上同學的叫聲。
L中的學生,還是照樣的嘈吵。
那熟悉的吵罵。
我再一次推開那依舊厚重的木門,再一次穿過那狹窄的通道。
「張Sir,好耐冇見喇。」
時間在他的臉龐,劃下更深的印記。
眼角的皺紋,比我印象中的他,更為明顯。
但他眼裡的溫和,卻從來沒有改變。
「喂,好耐冇見喇。今日咁好死番黎嘅?」
自從我擺脫中學生這身份後,他對我們一群人的語調,變得更活潑。
「冇呀。今日辭左職,所以算係早左收工啦,哈哈。咁岩想上黎探下你地,見有時間,就自己一個番黎喇。」
我回答道。
「咁樣拎住個紙皮箱,仲以為你俾人炒左魷。」
「因咩事,出黎做野冇耐就辭職呀?」
我一五一十,把早上發生的事情,全都告訴了他。
「咁叻仔,咁都冇郁手打到佢入院。不過你辭得好呀!咁嘅老細唔要都罷啦。」
幸好,我下了一個相對正確的決定。
張Sir認可的,應該有幾分可信性吧?
「不過你諗住點同老豆講呀?」
「咪一五一十,同佢講番囉。最多俾佢鬧姐,佢家下老左,已經唔可以再郁唔到手打我喇。」
「當年係張Sir你慢慢教我咩叫誠實嘅。」
「叻仔。」
他忍受著眼腔中的淚水。
他臉上的淚痕,成為了他為人師表的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