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院裏鴉雀無聲,唯有銀幕裏的人物的對話在院內迴盪。觀眾們專心致志的注視住銀幕,期待著接下來的劇情變化。唯獨張永勤漫不經心的,一時看看銀幕,一時又瞟向坐在旁邊的女生。在銀幕燈光的映照下,他可以見到清秀的臉龐。一雙柳眉掛在澄澈的眼眸上方,深刻的眼線直奔往眼角。鼻子小巧而直,一張抹了櫻桃紅色唇膏的小嘴,在白皙的瓜子臉上,顯得更為誘惑。
 
注意到他的目光,陸凝麗歪著頭,輕聲細語道:「怎麼了?」說罷,她莞爾一笑,伸手摟往張永勤的胳膊,順勢把頭枕在他寬大而結實的肩膊上。張永勤沉默不語,頭輕柔的擱在她的頭上方。
 
散場了。觀眾魚貫的離開影院,在狹窄又簡陋的後樓梯往下離開。步在與灰牆同色的樓梯上,張永勤不由得心忖:電影院的大堂入口光鮮亮麗,殊不知後方竟然難得大雅之堂。畢竟還是由人搭建,而人本身⋯⋯亦是如此。
 
電影院外,本來纏綿交織的雙手,單方面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滑落。方才溫文爾雅的笑靨也在無聲無息中消逝。張永勤動作純熟地從煙包裏抽出香煙,先是往陸凝麗嘴上遞一枝,再往自己的嘴上擱一枝。陸凝麗心領神會地從袴袋抽出打火機,先點上自己嘴邊的香煙,再替張永勤燃點。
 
二人隔著半個身位距離,背抵著柏油路旁的欄干,並排站立著。每吸一口氣,煙枝就會亮起熊熊火光,瞬間把在內的煙草吞噬。呼出來,就成了一縷灰灰白白的輕煙飄往上空。再多過一會,就消散不見了。
 




「它們由始至終都在做自己,由煙,化為煙。」張永勤咕噥的道。
 
「那麼,你需要下半場嗎?」陸凝麗大概聽不到他的自說自話,從容的問道。
 
「今天有點累。」張永勤搖了搖頭,把兩張五百元鈔票塞到陸凝麗的手心裏。「我載妳回家吧。」陸凝麗一語不發,尾隨著逕自邁步的張永勤。
 
援助交際、兼職女友甚至是「雞」,通通都是社會給陸凝麗的工作套上的代名詞。津領針織冷衫以及一條牛仔長褲——再也普通不過的穿搭,她跟平常在街上碰見的青年無異。抑或,簡單的衣著底下,有不知多少人暗地裏依靠這類工作掙錢?想到「錢」,張永勤不由自主的輕蔑地淺笑了一下。他的腦筋隨即又疑惑,他取笑的對象,到底是他們,還是自己。
 
陸凝麗注視著張永勤的後背,若有所思。高挑的身型掛上貼身的深藍直向條紋西服尤是好看。冷傲的臉容配搭上黑框眼鏡更顯得深藏不露。這種散發著成熟及神秘味道的男性動物理應引來不少狂風浪蝶。何以這兩年來,要故意花錢去找她這一位兼職女友呢?不過,好管客人的閒事從來都是行內的大忌。縱然想問,也不可亦不會問出口。
 




一路上,二人再也沒有任何交流。他是客人,她提供服務。一買一賣,就像消費者不會詢問收銀員的近況,反之亦言。鑽進停車場往下走了兩層,拐了個彎,迎面出現一輛純白色的房車。張永勤熟練的撳車匙上的按鈕,車子「嗚嗚」兩聲的回應。
 
陸凝麗的電話響起來了,她不由得一陣心緒不寧。在接近凌晨時份致電給她,必定不是帶來甚麼好消息。深呼吸過後,她慢動作拿出電話。聽完之後,她全身一時乏力,跌坐在地上,臉色變得異常剎白。她好想問,世界還要壓迫她到怎樣的地步。
 
通過倒後鏡,張永勤可以瞥見一臉憔悴的陸凝麗。乍看之下,她好像老了幾年。他從未有見過這副嘴臉。他沒有安慰她的打算,鐵著臉,由始至終集中在玻璃前面的柏油路,腳不由自主的愈發用勁踏在油門上。車子焦急的飛奔在柏油路上,間中左閃右躲。
 
車子還未完全停下,陸凝麗迫不及待的奪門而出。跟上?還是離開?張永勤腦筋爭扎著,左手兀自拔出車匙,右手推開車門,一腳跨出車門,小步跑追上陸凝麗。三步併作兩步,二人沿著唐樓的樓梯往上攀爬。陸凝麗身型嬌小,瘦削的雙腿爬上三四層後顯得略為吃力,嘴中吐出厚重的氣息。她依然不服輸繼續向上爬。
 
爬到第十層,推開防火門向左拐,走過昏暗的走廊,扭動鑰匙,出現了一條比剛才更為狹窄的走廊,廊上左右各有不少房門。而走廊不遠處的盡頭的房門,擱置了兩大袋塞得滿滿的紅白藍膠袋。陸凝麗抽出另一條鑰匙,氣沖沖的衝向盡頭的房間。甫把鑰匙插進洞口——插不進。她意識到屋主連門鎖都換了,多麼的不近人情。她心有不甘,奮力的踢向大門發洩心中不滿。累了,她停了下來。思考片刻後,她轉身跨步離開,肩頭擦過張永勤的胸口,二人都不以為然。
 




回到較為廣闊的走廊上,二人從這一端跑到另一端。意想不到地,陸凝麗往眼前油漆剝落了大半的鐵柵欄死命地拍,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不一會兒,腳步聲從遠至近而來。打開大門,是一個肥胖的中年女人。陸凝麗跟屋主吱吱喳喳的爭論。屋主說甚麼也不願把單位繼經租給時常拖欠租金的陸凝麗。陸凝麗哪肯認輸,她指罵著屋主,嘴裏吐出各種難以入耳的說話。過程中,張永勤只是停佇在一旁,沒有插手。他告訴自己:不要多管閒事。片刻,屋主沒好氣再爭持下去,拿出電話威脅陸凝麗要報警。她只好咬住顫抖的牙關回到原本的房間前,左右手各拿起一個紅白藍膠袋。拿不動。她轉為雙手抱起一個。也許是再一次動起惻隱之心,張永勤主動的提起另一個膠袋。「放下。」陸凝麗不帶任何感情的一句說話。她不信相別人,也不需要別人的憐憫或幫助。她確信的,只有錢。
 
張永勤利落的放下膠袋,對似是命令又似是叱責的一句沒有太大感覺。在職場打滾了十年八載,再難聽的說話、更不堪入目的臉色早已聽慣看慣,沒有甚麼氣不氣的。把第一袋抱了下樓,陸凝麗只得再走一遍。接下來,她還得思考今晚居住地方的問題。
 
「你可以暫時借宿在我家裏。」冷不防的一句說話,把本來陷入苦思的陸凝麗聽得愣住。也好,她心忖。只要不需花錢,或是可以用身體代替的話,她毫不介意。貞潔?可以拿來應付一張又一張的賬單嗎?要是他是個殺人犯的話,也好,只要死了,就不需要為明日的生存煩惱。沒錯,她僅僅為了生存已經傾盡全力。
 
一路上,兩人都未吭一聲,唯有引擎的隆隆聲在靜謚的街道上劃上一道孤單的聲痕,更像是哀嚎。由始至終,陸凝麗都沒有拜託過張永勤,靠著自己的一雙手去搬動兩大袋行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