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上,孔雀魚和我吃過那異常豐盛的晚餐,在大廳裡聊著天。

畢竟,我們數天之前,還只是見過很多次的陌生人。身分轉變太快,我們都喘不過氣來。甚至,連自我介紹的機會,也只有過一分鐘。

孔雀魚拿來了一個精緻的八爪魚型小燭台,上面有六枝蠟燭,都是粉紅色的。

「我們玩個遊戲,問對方三個問題。對方答得滿意了,就吹熄一枝蠟燭。全部吹熄了,我們就睡覺吧。好嗎?」孔雀魚說道。

「好得緊了。」我答道,說著把全屋的燈都熄掉,黑暗中剩下那六點火光。





「好,我先問。」孔雀魚笑得可愛。

我們相對而坐,小燭台在我們中間。燭光映照著她花容月貌,我不禁看得癡了。

「第一條:你喜歡怎樣的女生?」她問著,眼神帶著期待?

「我喜歡你。」我簡單地答道。

她幽幽的瞧著我,卻不發一言,也沒吹熄蠟燭。





我深吸了一口氣,才說:「從小到大,我愛過很多人。有香港人,有澳門人,有中國內地人,有日本人。有的長得美,有的性格温柔,有的待我很好。因為種種原因,沒有一個能走下去。我的情路,一直重複著四個字:『有緣無份』。」

我頓了一頓,吐了口濁氣。

「我跟你說三個人。第一個是我的初戀女友,就是托你送信的人,叫做陳紫瑩。她長得很美,只是性格古裡古怪,對我也算不上很好。但不知為何,這段情是刻進我骨子裡去。到了生死關頭,我腦中想起的都是她。這一刻,她早在三尺黃土之下。

第二個人,是我的女朋友,叫小阮。你記得,我們趕去香港機場時,我求你讓我再瞧她一眼。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就跟著我。可是幹我這一行,能活多長誰知道?於是,我早跟她說好,某天若我消失了,沒有音訊,就代表我死掉了,也不必再等。這一刻,我們隔的是千山萬水,也回不了頭。

第三個人,是我的同事。我們見過很多次,甚至摸過對方身體無數次,但對對方一概不知。她很漂亮,甚至比我遇過的所有女人都漂亮。雖然不認識,但我在她面前,總能放聲大哭。她給我的,是『陪伴』這兩個字。我們無緣,卻有份,成為了夫妻。





李如強一生硬朗,當年在沙地亞拉伯身中數十刀,斷了盤骨,也沒哼過一聲。可是,剛剛說過的三個女人,我都在她們面前哭過。這麼多年來,我悟到只一句『男人一生,不過是找一個會抱住你哭的女人』。我找到三個,留下一個,已經無撼。」


我說的這一段話中,句句是真。到了這一刻,我已無所求。只是,組織肯不肯讓我過上好日子,倒也難說得緊。

孔雀魚妙目含淚,小嘴一嘟,吹熄了一枝蠟燭。

「該我了。你對我認識有多少?」我問道。

其實我這問題,既是為了認識眼前嬌妻,也能讓我判斷當下形勢。孔雀魚既然是我聯絡人,組織知道我的甚麼,她都應該知道。而究竟組織知道我些甚麼?我倒要聽聽。

「你八年前加入組織,擅長傳統中國武術。一開始跟隨組織的首席殺手犀牛學習,及後成為星馬泰一帶的殺手。兩年後,因為成功率高和效率快,已經是東南亞區排名第二的殺手。三年前,當時東南亞的主管鯉魚身故,你就成為東南亞區的主管。你任內風平浪靜,業績也很好。組織裡排名第一的是犀牛,第二是竹節蟲,第三就是你。以你年紀輕輕,已經到了這個位置,組織都對你一致看好。」

孔雀魚頓了一頓,皺了皺眉頭,又說:「可是,兩個月前犀牛死在日本富士山,調查後發現你們一起去日本。兩個星期後,已退隱的竹節蟲,又在沖繩被山口組分屍。碰巧你當時又在沖繩,還在同一天裡,出現在同一個沙灘上。組織相信,即使不是你殺了他,也跟他的死很有關係。





犀牛和竹節蟲死後,組織本想把你處死。下決定的前一天,他們收到一封信,是我們一個死去多時的高層的遺書,也就是你的初戀陳紫瑩。遺書裡說,是她打著組織旗號,騙你替她報仇的,不是你的錯。組織素知你風流多情,念在你為組織立了許多汗馬功勞,決定多給你一個機會。陳紫瑩給組織的遺書裡,夾了另一封信,說如果你做得過火了,就給你看,你立即會收手。就是當天我給你的信。所以,我們就給流放了。」
孔雀魚輕輕嘆了口氣,臉上卻是温柔的神色。

我吹熄了第二枝蠟燭。

「陳紫瑩她⋯」我問著。

「等等!現在輪到我。」孔雀魚打斷了我。

我笑了笑,閉上了嘴。

「你為什麼要當上了殺手?」孔雀魚問。

「這個,要從我小時候說起。」我說道,不期然嘆了口氣,才說出這句話來:「我是個孤兒。」





孔雀魚嘴巴一震,欲言又止。

「我在中山長大,一個叫『重光孤兒院』的地方長大。那孤兒院建在山上,每晚睡覺都有蟋蟀叫聲,每朝起來都有小鳥啾啾。孤兒之間,我們都以兄弟姊妹相稱。但自懂性以來,我都不知道甚麼是『家人』。十二歲那年,我收到一個消息,竟然有寄養家庭肯收留我。那個家庭在香港,是一對年長的夫妻。當時院長問我,要不要去香港。

當時我不知道香港是甚麼,但心想可以離開這裡,就一口答應。從收到消息,到真正離開孤兒院,只是短短兩個星期。走的前一天,孤兒院給我舉辦了歡送會。歡送會上,只有一個小孩,送了一隻紙折的蟋蟀給我。可是在那歡送會上,我並沒有感覺到大家的喜悦。他們跟我稱兄道弟十多年,到頭來對我只是妒忌、痛恨。第二天老師帶我走時,一直有石子打著我背。」

「紙折的蟋蟀?折得漂亮嗎?」孔雀魚問道。

「不知道,扔掉了。我討厭蟋蟀,也討厭孤兒院的每一張紙。」我冷冷的說。

孔雀魚伸了伸舌頭,問道:「接著呢?」

「接著,我到了香港寄養家庭。他們都是年過六旬的老人家,對我很慈祥。我事事順著他們意思,但心裡始終沒當他們是『家人』。我打死也不肯叫他們做『爸爸媽媽』,只肯叫『叔叔阿姨』,他們因此很傷心。到了香港後,我從中一讀起。我雖不懶惰,但英文底子差,成績也跟著差。但他們從不迫我。可能我畢竟不是他們孩子。我成功、失敗,他們不在乎。」

「直到中七畢業,等著入大學的那暑假裡,他們悄無聲的死了。」





孔雀魚聽得入神,輕輕的「噫」了一聲。

「他們死後,屋子財產也沒給我繼承。我沒有了居所,只好打工租個床位。不知為何,我原本以為自己丁點兒都不喜歡叔叔阿姨,但他們的死,卻對我打擊甚大。我本來以養子的身分,在靈堂上給他們送行。但原來他們還另有個兒子,比我大十數年。他把我一腳從靈堂踢走,我本想把他痛打一頓,但他長得跟叔叔阿姨很像,我舉起了的拳頭竟然打不出去。在最窮最倒楣的日子裡,組織找上了我。於是,我入了這一行。」

孔雀魚輕輕的抱了我一下,輕輕吹熄了第三枝蠟燭。

「該我問你了。」我笑著說:「你愛過幾多個男人?」

她雙眼温柔的瞧著我,慢慢的答道:「一個」。

「你是說我嗎?」我問著。

「這是第三個問題嗎?」她悄生生的笑著。





我一怔,連忙搖頭說不。一低頭,吹熄了第四枝蠟燭。

「該你了。」我說。

她側頭想了想。

「我還未想到,先留著不問。」她說。

「那我也留著。」我也順著她說。

這時別墅裡只剩下兩根蠟燭的火光。我看著她泛紅的臉頰,在檳城帶著水果味的晚風裡,如花似玉。我們對望了一會,我的雙手亦悄無聲的抱起她來了。

「輕一點,痛⋯」

那晚,我發現她非常怕痛,親熱時我必須慢慢來,每一步都温柔得緊,她才不叫慘叫出聲。她雙手緊捉住我,興奮時更會亂抓,像隻小貓。

一晚下來,我身上都是爪痕。

檳城天氣温暖潮濕,我們全身汗濕的擁在床上。

她把玩著我左手,食指和中指的戒指,輕輕轉動著。

「這是誰的?」她輕聲問。

「這是小阮。」我指著套在食指的戒指。

「這是陳紫瑩。」我指著套在中指的戒指。

「這隻手指,留給你。」我指著無名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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