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是來找我的人嗎?」孩童察覺到在旁盯著的張婉悅。

他雖則長得標緻,並且是個小孩子,但在這種情況下,他卻有種說不出的恐怖。張婉悅這年來收留過無數孩子,遇著帶有如斯詭譎氣息的孩子倒是頭一回。

她先嚥下口水,再緩緩道:「......有誰在找你嗎?」

「是一些不值得存在於世上的人。」他先冷冷回答,再瞄著地上的屍體:「他們說我是魔鬼,但在我眼中而言,他們才是魔鬼。邪惡.....是這個詞語嗎?我的腦海中....不斷湧現那些想法和衝動......我想殺人....我想把世界摧毀.......」

「........」他的話使張婉悅渾身發抖,一時沒能回話:「殺人這話竟然從小孩的口中道出.....你究竟是從哪裡來的?」





「我.......我.....」孩童神情變得緊張,開始查看著自己的身體:「對了.....我是從哪裡來的.....?」

張婉悅閱人無數,心中肯定他是個被妖異附身的孩子,絕對不能見死不救,於是把握機會,嘗試上前接觸他:「.....我能帶你離開這裡,如果你相信我。」

「別過來!」他舉起手掌,一擊就把右方數十米以內所有建築瓦礫消源得一乾二淨:「你不是我想殺的人。」

「你......」她驚愕地看著被夷為平地的空間,恐懼感將心臟噬咬得半點不剩。

「又是這種奇怪的感覺.....明明這裡的人已經孤立無援,陷入崩潰邊緣,所有的壞情況泛起在思想中,明明已經無家可歸,只能每天在體育館內祈求根本不會出現的神明來幫助他們。但卻有人沒有絕望,存在著與環境迥然不同的良好秩序,懷抱著對明天的希望,就像一艘漂流在大海的小船,仍向某個方向堅持前進.....那是非常美好....非常溫暖..........就像你帶給我的感覺一樣。」





孩童不自覺地流下淚水,再伸出手接住:

「這是甚麼.....?為何會有水從我身體裡跑出來?這種孤獨的感覺又是甚麼?我....究竟又是為何而存在世上?」

張婉悅鼓起勇氣,向前伸出手:「你知道嗎?曾經有個小孩教過我,握手是跟人當朋友的基本禮貌,他當年是跟你一樣大,也是跟你一樣孤獨。」她用最真摰的眼神告訴他:「所以我想,就憑這個握手,世界上的孤獨都會相連在一起。所以你———並不孤獨。」

孩童眼怔怔地看著她,慢慢將手伸過去:「我......真的可以信任你嗎....?」

「你可以。」張婉悅緊緊握著他的手。





那是孩童———白色面具人第一次作為人感受到的溫度。

然而,就在握手一刻,張婉悅被大量妖異氣息進攻,宛如要將她的腦袋給逼破似的,六千多個怨靈舖天蓋地的衝過來,把一切都用陰霾籠罩住,貫穿她的身心肌膚,所有毛孔。

這孩子的身世,絕不簡單。

事件過後,張婉悅把他當成普通的孤兒收養,將看見六千怨靈的事閉口不提,唯一知道事情全委的就只有她的好友———高志雲。

「關於那孩子的真相,我有點頭緒。」高志雲正與張婉悅秘密會談。

「不要叫他『那孩子』啦,他叫做張皎純,是個很合襯他的名字!」

「我還未認同他的存在,他會是你最大的禍根。」

「為何你硬是要針對他?孩子是可以教導好的!」





「因為他......他根本不是人!」高志雲衝口而出。

張婉悅沉默了。

她心底裡其實清楚這事實,只不過仍帶著希望可以指導他回正軌。

「為何你要這麼肯定.....」她反問。

「我.....」他欲言又止,忍不住再說:「我其實是.......!」

碰!

在外邊突然傳來碰撞聲,中斷了他們的對話。





「先去看看怎回事吧。」張婉悅語畢,便與高志雲一同前去。

原來張皎純與劉振磊發生爭執,繼而動武。

距離張皎純剛到禪定部的時間已經過十四年,剛完結少年階段,劉振磊也正式晉升為淨異師,可是在氣力上完全比不上他,只有捱打的份。

「你是值得生存的人,我不希望了結你。」張皎純用單手把劉振磊推壓在牆壁,讓他整個人懸在半空。

「道歉!」劉振磊抓住他的手想反抗,並生氣地咆哮:「你憑甚麼決定別值不值得生存?」

「因為我比你們更強大。」張皎純冷冷回話。

「那就可以隨意把別人殺掉嗎?!」他激動的說道:「曉靈的父母......是你害死的,那孩子才剛念小學而已......你根本不是人!」

張婉悅聽到後驚愕:「你說甚麼.......?」





兩人聽到她的聲音,便放開手,暫時靜下來。

「劉振磊說的話是千真萬確,我可以做證。」在場的張文伯也出聲了。

「你們在實質證據嗎?」高志雲問道。

「是他自己親口承認。」劉振磊回話。

「沒錯,我差使妖異令他們自相殘殺。」張皎純毫無悔意:「那又如何?」

啪!

張婉悅一聲不哼,只給他一記狠狠的耳光。





「哈哈哈......」他先冷笑,再道:「我不是人類這件事,老早就察覺到了,你妄想把我拉到另一邊,是怕會令你們自己發生危險吧?」他掀開衣領,身體皮膚有腐爛敗壞的跡象:「這副軀體應該很快就撐不住,你又能幫助我甚麼?」

「我就說這孩子是你最大的禍根!都搞出人命啦,你還能閉著眼裝不見嗎?」高志雲對張婉悅說道。

「媽,讓我解決他,他已經無可救藥!」劉振磊也衝著她喊話。

他們一人一句,彷彿將一把把刀刃刺在她心臟,她這輩子最疼愛的,就是收養回來的孩子,任何一個受到傷害也是不願意看見。

面對他們互相傷害,甚至令對方失去性命,這是張婉悅不敢相信和不能接受的事實。

她卻一把拉住幾個人,全部擁抱住了一起,沒有說話,唯獨淚珠不停地從臉頰滑下。

深夜中,當他們的爭執聲消失了,就剩下她的啜泣聲。

幾分鐘時間,都沒人有動作,因為他們知道,平日硬朗堅強的張婉悅,絕不容許自己在他們面前表現出軟弱的一面。

如今會脆弱得無法收拾,必然是令她失望和傷心得太徹底。

然而把所有人抱在一起的這個動作,只有張皎純一人懂得是甚麼意思。

———世界上的孤獨都會相連在一起。

儘管我們一無所有,儘管我們孤身一人。

只要還有大家在,只要在迷失時仍有人可以擁抱,不論怎樣也不放開手,相連著感受溫度。

那就已經是幸福了。

「對不起.....媽。」張皎純開口道歉。

「笨蛋.....我這些年來是怎樣教你的啊......」張婉悅邊哭邊說。

對於張皎純而言,世界上只有張婉悅一人是值得信賴,因為她的真心,是直接走進他心坎裡。

事件的真相就此被埋藏在這個夜裡,在場的人都尊重張婉悅的決定,亦選擇給兇手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就這樣慢慢的,三年又過去了。

高志雲在禪定部的辦公室內正翻找著文件,桌上全都是凌亂的紙張和玻璃瓶。

「我得趕快走,不然『他們』找上門來....」他拿起手提包,將大堆紙張放進裡面,急步向門口離開。

張惋悅卻在此時殺出來擋住他,身後站著張文伯和劉振磊二人。

「阿雲...你到底在隱瞞些甚麼?」她問道。

「我萬萬不可說出來,知道真相的人會有危險...」他想假裝鎮定地說,可是汗流浹背的狀態完掩蓋不了緊張感。

「是關於組織的事?」張惋悅一語道破。

「你怎麼會....!」高志雲慌忙的前後張望:「別讓人聽到這兩個字!」

「不是文伯說出來,我連你突然人間蒸發的原因都慒然不知!」她說道。

張文伯觀察入微的性格令他得悉了高志雲藏起的秘密,對要否告知張惋悅猶豫不決,直到今天終於決定把真相道出。

「你知道我還有老婆兒子的吧?我不能就這樣把她們掉下,你讓我走啦。」高志雲堅持要走。

對人容易心腸變軟的張惋悅,一聽到他拿出自己的家人作為籌碼,便漸漸放軟態度。

「不能放過他!他這樣做有機會將整個禪定部陷入危機,媽你下不了手,就讓我來動手吧。」劉振磊按捺不住,並舉起手槍對準高志雲:「你知道我已準備殺人的子彈吧。」

他也控制不住想要逃走的急躁心情:「你們硬是要擋住我的話,可別怪我進行反擊。」

張惋悅拉著劉振磊的手腕,把槍放下:「由他去吧。」

「這....!就算再怎善良,也不能放過有機會出賣禪定部的人。」他連忙勸說她。

「當年你也不是原諒了皎純嗎?」她說道。

「我可沒有原諒過他!只是....只是......」

「只是因為他是個好人?」

「...........」劉振磊默默地點頭。

「那以你熟識的阿雲,就不是好人?」她再說:「皎純現時更為禪定部出征完成討伐妖異的任務。」

「嗄.....」他嘆息著,也卸下戒備。

張惋悅向高志雲示意,讓他離開。

然而就在他打算踏出門外的剎那,劉振磊再次舉起手槍:「他是好人,但不代表現在仍是。」

就在扣下板機的瞬間,張惋悅宛如能預知這發子彈會出現般,撲到他背後,擋下致命傷害。

全場人都屏住呼吸,他們反應彷彿發生的事都不屬於現實一樣。

她。

生命終結了。
【—第貳拾柒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