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離開他的時候,一句話也沒有說。

他是如此的深愛着她,她又是如此的絕情。

那夜清月無風,樹影矇矓,她轉過身時,世界彷彿靜默了起來。

他曾說過可以為她付出一切。

可是面對這樣的死結,他又能做些甚麼呢?







沈夕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處一間陌生的屋裏。

身旁不再是漫天風雪,屋中的爐火燒得正旺,體內的寒氣已然驅盡。

他轉眼望向周圍,屋中擺設簡樸,牆上掛着一弓一劍,該是獵户的家。窗外白茫茫一片,正是剛才的雪海。

然後他看到一名老者正坐在床邊凝視着他,手裏拿着熱酒。





「我在哪裏?」

「這裏是老夫的寒舍。」

「是你救了我嗎?」

那老者點了點頭。沈夕微微一愕,剛才他正使上輕功,爬過最峭的山壁,到了頂峰才支撐不住暈倒過去。那老者能攀上那高峰,再將他救下來,武功豈不是勝過自己幾倍?可是他既不提及,自己也不便說破。

「你隻身走到天山來,還要不顧性命,冒着風雪行走,究竟是為了甚麼?」





「我是來尋花的。你有聽過優曇花嗎?」

老者「啊」的一聲,「原來你是為它而來。」

「正是。」

「可是要找到它也不容易啊,你可知它有多稀有嗎?傳聞它只生在峭壁之中,而且每過十年才開一次花,採花者每每死在風雪之中,再也不見蹤影。」

「這個我自然知道。請問你住在天山有多少年了?」

「想來也有十多年吧。」

「那你一定對這一帶的地形熟悉得很了。你能告訴我那優曇花會在哪裏出現嗎?」

「那花雖然好看,但卻沒甚麼藥效啊,你何必要冒這麼大的險來採它?」





沈夕一聽到那老者詢問來意,忽然臉色一變,轉臉望向窗外,臉上彷彿鋪了一層寒霜。

老者斜眼望他,知他另有心事,也不在意。

「現在暴風雪刮得正狠,你也不差在那一時三刻,就在這裏待着吧,等它停了再去找也不遲。」



那老者出去了。沈夕獨自一人坐在房中,爐中的柴火燒得噼啪作響,室內暖和得就像江南的晚春。他看着屋外白雪連綿,忽然有種熟悉的感覺。

那一年的冬天,也是下着如此白雪。

她正烘着暖酒,獨倚窗邊,等着他的來臨。





暖室賞雪,品酒夜話,本該是最溫馨的畫面。

但他始終沒有來。酒漸漸涼了,她的心也漸漸淡了。

要是當日他有來到,一切是否會有所不同?

這些年來,他教她失望了多少回?

要犯下多少的錯,才能使她從卿卿愛慕變成完全死心,以致不屑一顧?

他不知道,他對她其實一無所知。

門緩緩打開,沙啞的門聲使他從遙思中回過神來,那老者正端着一壼熱酒進來。

「風雪蔽日,反正無事可做,不如一齊把酒長談?」





那老者救了他一命,他也不好意思拒絕,便附和着他,有一句沒一句的聊着。

「你來自江南嗎?真懷念啊,我也好多年沒回過去了。」

「前輩也是從江南來的嗎?」

「對啊,想來如今江南該是早春了,那裏的景色一定好看極了。」

「嗯。」花團錦簇,落英繽紛,萬紫千紅之中,他彷彿看到一個人的身影。

「有如此溫暖怡人的地方,你為甚麼還要到這裏吃苦?」

沈夕又閉口不說,眼神中流露出憂傷的感情。





「是因為這個人嗎?」

那老者從懷裏取出一件東西,那是一條鑲了珍珠的吊墜,雖然頗為精美,卻並不珍貴。

沈夕「啊」的一聲:「你是甚麼時候……」

「那時你倒在雪地上,我將你扶起來時,它就從你手上掉下來。要不是它閃閃發光,我也找不回它。」

那老者把它交回沈夕。沈夕接過吊墜後,連忙拿衣袖拭擦乾淨,再小心將它收起。

「你如此重視這吊墜,她一定對你十分重要吧?」

沈夕的眼神已交出了答案。

「你之所以到這裏來,是為了她對吧?」

那老者的雙眼彷彿能看穿他的心意,他忽然覺得那老者有着莫名的親切感。

「她很喜歡花。她比任何一個人都愛花,就連她的人也生得像是花一樣嬌美。她曾說過天山上有種優曇仙花,最為美豔,很想親眼見一次。所以我才來到這裏,滿足她這個心願。」

「要是她真的在乎你的話,豈會寧願要你遠走天山也不叫你陪在她身邊?」

這句話刺中了沈夕的心,他的喉頭泛起一陣酸苦。

「她這麼一個深閏美人,又是如此的才貌俱全,斯文大方,我只是一個草莽匹夫,甚麼都不懂,她怎會看得上我?」

「她之所以拋棄你,絕不是因為你的身份配不起她。」

沈夕看着那老者,眼眶已漸漸濕潤,呼吸也開始急促。

「要是我當初能長進一點,不犯下那些錯,是不是就能留住她?要是我能知道她的心意,討她歡喜,是不是就能和她在一起?」

那老者不答話。

「我只是想證明給她看,我已不再是以前的我了,我要令她知道我能做更多的事,即使是上天山為她摘花也能做到。我要她對我改觀。」

「你心裏也明知這一切都是無用的是吧?無論如何你也是挽留不了她的。」

「可是要是甚麼都不做,我一輩子也不甘心。」

其實他是知道的,如今一切都已太遲了。可是若他不是如此說服自己,還有甚麼動力讓他走下去?

那老者將酒乾掉,長長歎了口氣。「你現在看她無比重要,可是到了將來回看,其實也不當一回事。男子漢大丈夫就該志向遠大,轟轟烈烈闖一翻事業,豈能為兒女私情所困?要是一個堂堂大男人的眼中只有女人,只懂得叫春訴苦,豈不是十分無用?不怕別人笑話嗎?」

沈夕也喝了杯酒,細細咀嚼他的話。他當然知道身為男人就該灑脫大方,拿得起放得下,可是她的妙目流盼、鶯聲細語,又如何從他心中抹去?沒有她的世界,即使得到了一切,又有何用?

「放下兒女私情,全心全意闖一翻成就,自然稱得上是大英雄大豪傑;可是對一個人一往情深,至死不逾,也不失為一個至情至性的大丈夫,不是嗎?」

那老者歎了口氣,想不到他竟是如此的痴情。「你一時還是不明白。等你想通了,再回來找我吧。」

風開始細了,沈夕見時候差不多,便向老者問明方向,出門而去。他的腳步細碎而堅穩,風雪漸漸淹沒了他的身影。

看着他消失在風雪之中,那老者喃喃歎道:「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很快就可以再見到她了。

他捧着摘回來的優曇花,回到她所住的地方。

不知她收到這花時會是甚麼樣的心情呢?

想起以前一同賞花的時光,他心中泛起了甜甜的感覺。

看着她悉心栽花的姿態,他的心早已融化了。

不知道她如今過得怎樣?

她會不會正在倚着窗邊,等候某人的來臨?

想到這裏,他的腳步忽然停住了。

他已到了她家門前,可是這時竟不敢進去。

他不敢再面對她。她那天離去時的絕情,在他心中留下了陰影。

還是不要見她好了,他想。

就把花放在她的桌上吧,是誰送的其實不重要。

只要她能快活就好。

他下定了心,踏門進去。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她的笑聲。

那是多麼動人的聲音,就如黃鶯吱鳴、風鈴輕搖,光是這道笑聲已教他心頭撲撲亂跳。

她現在過得快活嗎?那便好了,一切都足夠了。

他如此對自己說,可是腳步仍是遁着笑聲來處走去。

然後,他看到了她。

將近兩年沒見過她,可是她仍是像往昔一樣可愛,清秀如畫,明麗照人。

她開朗的笑容、泛紅的臉頰,使她份外嬌媚。

她身前放着畫架,她也像往昔一般,正在低首畫畫。

可是她畫的不再是花,而是人像。

一個劍眉貌目,丰神俊秀的男子。

看到這裏,他的心已冷到了極點。

他忽然發覺她那燦爛的笑容,竟是他從未見過的。

那是真正發自內心,散發着幸福欣喜的笑容。

她心裏已被另一個人佔據了吧?

他之所以愛花,完全是因為她。

可是當他帶着花來見她時,她已不再愛花了。

他滿以為自己的努力能為她帶來甚麼改變,怎料他所做的,在她眼中根本不重要。

她已忘記過去,向着光輝的未來前進;只有他,仍是活在過去,靠着殘餘的甜蜜苟且生存。

看到她勇敢的步伐,他立時感到自己的渺小和幼稚。

他要以怎樣的速度,才能追上她的身影?

在這一剎,他彷彿醒覺了起來。

面對這樣的死結,他能做些甚麼呢?

或許甚麼都不做,就是最好的結局。

她既然已找到了幸福,我又何必去打擾他們呢?

「等到我知道該用怎麼樣的心情面對你時,我們再見吧。」



他回到與她相識的地方,把花埋在樹下。

那花早已枯死。當他把土堆填好時,心裏彷彿放下了一塊大石。

他深深歎了口氣,環顧四周,這個世界比他想像之中廣闊得多。

「男子漢大丈夫就該志向遠大,轟轟烈烈闖一翻事業,豈能為兒女私情所困?」

「等你想通了,再回來找我吧。」

他已虛耗了兩年光陰,也是時候踏出過去了。

清風明月,寂寥無聲,他離開昔日的花圃,不再回頭。正是:

肝腸盡灑男兒志,寄情花下待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