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足江湖後真的可以全身而退?

日落西斜,暮色沉沉,黃昏的殘影自樹縫間照射下來。

「回到家別顧着玩,這篇文章你們明天給我背好了!」

聶安命別過私塾的小伙們,獨自回家。

這是一條小村落,村中只有零零落落十幾户人家,所以村中鄰舍都相熟得很。





因此,聶安命回家途中,馬上就認出一個陌生路人。

這人一身道士打扮,五六十歲年紀,留着一把灰白長鬚,身上淡藍色的袍子卻頗是乾淨。

聶安命從未見過這人,便好奇地望着他。

那道長打量他一回,問道:「你是這條村的人嗎?」

聶安命見他面色和善,該不是壞人,便答:「是啊,我從少就在這裏長大的,從來未出過這裏。」





那道長道:「你們村中可有這麼一個人嗎?」雙手比劃起來,說出一個人的模樣。

聶安命竟覺似曾相識,驚道:「那不是我爹嗎?」

那道長喜道:「是嗎?你爹叫甚麼名字?」

「我爹就是我爹啊。」

「你爹是不是右邊面頰有一條疤痕的?」





「嗯嗯!」

「他是不是很會武功,會使降龍伏虎的本領?」

聶安命托腮苦思,道:「我也不知道他會不會打功夫,只是我抬不起的鋤頭他一拿就拿起了,我想也是吧。」

「對了對了,你帶我去見你的父親吧,我是他的朋友。」

聶安命側眼望向他,疑心道:「我爹可從來沒跟我說過他有個道士朋友,他只是個農夫,怎會認識你!」

那道長道:「我和他有着一段淵源呢,你帶我見着他就知道了。」
聶安命那裏會信,哼了一聲,喊道:「信你的是傻子!」轉身急奔而去。

那道長停在道上,哭笑不得。







夏日的下午總是特別長,太陽在西山落下後天仍很光亮。

田上仍有人在努力地耕作。

幾斤重的鋤頭發發鋤到地上,於聶正文而言卻是游刃有餘,好像全不當一回事。

今年夏季雨量充足,收成該比往年好了,他心中微微得意。

「文,該休息休息了,回來坐坐吧。」

聶正文望向遠處的房子,她的妻子范瑤正向她招手。他拿頸上的抹布抹一抹汗,笑着回去。

「我給你煮了粥,這次我加了黑川,是我向隔壁李太太學的,你試試吧?」





聶正文呷着粥,黝黑的臉上現出滿足的表情。

「這個也不錯,只是偏鹹了些,還是你拿手的瘦肉粥好吃得多。」

「好啊,你想吃我下趟煮給你吃。」

聶正文吃過粥,又想起身回去耕田。

「你啊,我們又不是沒飯吃,用不着如此辛勞吧?」

聶正文微笑道:「反正我又沒事做。我這是天生辛苦命,若是不動動手我整天都渾身不舒服。」

「你陪我坐坐吧,我這邊也閑着,你正好可以給我解悶。」





聶正文望着妻子的臉,該是剛才煮粥的緣故,她的頸項微微掛着汗珠,看着自己吃粥的樣子,她臉上的笑容十分動人。

聶正文娶妻已有十多年,她的容顏雖沒有舊時那麼俏麗,卻依然教人憐愛,他不自覺的輕輕握住范瑤的手。

「命兒呢?他怎麼現在還未回來?」

「他說今天下課後要陪小伙子去捉蟋蟀,該沒那麼快吧。」

「他啊,就不肯好好念書,將來只怕像我一樣要在這裏耕田。」

「耕田不也很好嗎?不用管甚麼紛爭,平平淡淡的過一輩子……」

聶正文握緊范瑤的手,閉上了眼,靜靜的享受這夏日的懶散。







「爹、娘,我回來了!」一個八九歲左右的稚子走了進來,正是聶安命。

「命兒,你怎麼玩得全身都濕透呢?準是到山上玩去了。我不是叫你不要亂上山嗎?」

范瑤微微惱怒地說着,雙手卻已在替聶安命抹汗。

「娘,這次我沒到山上玩。我一放學就回家來了,可是在途中遇到了一個怪人。」

「這麼一個小村落哪有甚麼怪人?」

「那是一個老道長,他說他認識爹,叫我帶他見你們,我才不信呢,便一股腦兒跑回來了。」

聶正文心中一凜,望向妻子,這時范瑤也正好望過來。

兩人對望了一下,反而鬆了口氣。

范瑤笑道:「你以為你跑掉有用嗎?他如今只怕已跟着來了。」

聶正文道:「區長老,別來無恙嗎?不用在外面久等了,進來吧。」

他打開大門,果然那道長已在門前等着。

區長老道:「聶兄弟十年沒見,身體依然如此壯健呢。」

「哪裏哪裏,區長老才是呢,十多年過後樣子依然沒變。」

「想不到你一聲不響離去了,原來是到了這裏耕田呢,還養了個這麼大的兒子!」

聶正文招手喚聶安命過來,道:「命兒,見過區伯伯!」

聶安命想不到那道長真的是爹爹的朋友,愧道:「聶安命拜見,剛才這樣無禮,對不起。」

區長老摸摸長鬚,笑道:「不要緊,不要緊!孺子可教,將來必是個人材。」

「謝謝區伯伯。」

「區長老這次前來,該不只是為了跟我寒暄吧?」

「沒錯,我這次遠道而來確是有事跟你商量,只是……」斜眼望向范瑤,卻不說下去。

區長老自入屋以來從來未望過她,如今才向她說話,范瑤自然知道他的暗示,笑道:「聶大哥與區道長多年未見,一定有很多話要聊了,我這就去買酒為你們助興。」轉身叫道:「命兒,你跟我一起去吧,我買話梅給你吃。」

聶安命拍手道:「好啊!」范瑤躬一躬身,便與聶安命出門去了。

區長老見他們離去,歎道:「你好會享受生活啊,隱姓埋名到這裏來過天倫樂。」

聶正文微笑道:「這樣也不錯啊,至少不用擔驚受怕,整天提防着陰謀詭計。」

「但你可知道你這一逃害我找了你多久?」

「我有甚麼能幫得上手的,你又何必要找着我?」

「你明明知道自己的才幹,這樣全身而退未免太過沒志氣了吧?」

「嗯?」

「大丈夫身負家國重任,豈能為兒女私情浪費你大好才幹?」

聶正文歎了口氣:「這是我顧全情義的惟一辦法而已,若是有其他計策我不也必走到這地步。」

「若不是那妖女迷惑了你,你又怎會中她的計?」

聶正文「呯」的一聲,桌子幾乎震裂,喝道:「不要侮辱我妻子!」

區長老沒有答話,可是眼神也沒有退讓。

聶正文呼了口氣,冷靜下來,道:「我們又不是沒有試過化解任劍門和白綿派的仇怨,若不是你們不相信她,和解又怎會失敗?

「我不肯為了她而背叛你們,她也是如此,那麼除了我們一同消失之外,又有甚麼辦法?」

區長老靜默了一會,正色道:「這句話不是出於我的偏見,只是你有沒有想過,她這樣做只是在利用你?」

「沒有。」

聶正文堅定得像是沒有經過思考一般。

「她只是白綿派的一個小弟子而已,少她一個有甚麼大不了,但你卻是我派的掌門弟子,你可知你離開對我們有多大損失?」

「她不也是背負着叛派的罪名跟我逃亡嗎?她要是被她門人拿着也是難逃一死的,你可知她答應我時經過了多少掙扎?」

區長老輕輕「唉」了一聲,聶正文對妻子的信任從未動搖過一分。

「不要說這些了,這幾年任劍門景況如何?可有比以往興盛了?」

「你這個掌門弟子走了,又如何興盛得起來呢。你弟啟聲當了掌門,雖然也不差,可是才幹與你相比差得遠了,勉強說是沒有墮了昔日的聲望。

「可是江湖上的憂患比以往更深了,我派與白綿派的爭鬥仍在持續,身為武林正宗的雲山派卻在衰落,加上近年西北魔教急速興起,如今還能靠着丐幫維持正道,多過幾年只怕江湖要保不住了。

「聲弟當能守得住我派,我是信得過他的。」

「要是你在的話,不但可以令我派再次興隆,還能為江湖正道造福不少!你知道嗎,本派上下都在等着你回來,聶啟聲都說了,只要你一聲號令,全派門人都任你差遣!」

區長老激動起來,連話聲都有點顫抖,可是聶正文卻仍不為所動。

「雖然我都在意你們,可是我都說了,她為了我放棄一切,我也不能負她。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可是我不會出山。」

想不到他仍是如此執拗,區長老怒道:「等到有一天她害了你,那時就太遲了!」轉身離去。

「區長老,你留宿一宵吧!如今天都黑了,你這樣長途跋涉而來,也讓我盡盡地主之誼!」

聶正文雖然決心歸隱,與舊友的情誼仍在。

區長老雖然滿腔激憤,只是想到留下說不定找到機會說服他,只好答應。



當晚,聶正文一家與區長老共膳,聶正文得見昔日好友,興致甚高。

區長老知他心意,沒有再直接勸服他,與他談論江湖逸事,也甚爽快。

大人傾談小孩不便打擾,因此飯後范瑤便着聶安命睡覺,等他睡着了才出來。

「這是我剛才出去買來的酒,兩位請用吧。」

范瑤將酒倒給兩人,最後才將酒倒給自己。

「來,這杯酒,敬我們當年快意風流的日子!」

「叮」的一聲,聶正文一乾到底,區長老卻仍是拿着酒杯,一滴未飲。

因為他已見到聶正文劇變的面色。

酒有毒!

區長老扔掉酒杯,為聶正文把脈,竟真有中毒的跡象。

「是甚麼毒?」

「是……血竭散。」

范瑤的手顫抖起來了,血竭散正是白綿派的獨門毒藥。

「你這妖女!你想毒我而已,怎麼連自己丈夫都要陷害!」

「毒不是我下的!」

范瑤心底寒透,知道無論如何也脫不了嫌疑,也不作無謂的辯解。

她想過去照顧丈夫,卻被區長老擋住。

「我明白了,你一直沒有對他下手,是因為你能牽制着他,如今我來了,你怕他出山,所以便要下手殺我兩人!」

「文,相信我,我從沒有想過用計對你。」

「聶正文,如今她的真面目露出來了,你還要偏袒她?」

聶正文一直閉上眼睛,對兩人的對答充耳不聞,這時突然張開雙眼,喝道:「去看命兒!」

區長老搶先范瑤一步到睡房,果然聶安命已不見了。

這時窗外一個人影飛過,聶正文大喊:「別讓他逃去!」

區長老縱身而出,這時范瑤已出了門,兩人前後夾擊,那人無處可逃,只得停下。

區長老這時才看清,那人是個女子,身旁果然挾着聶安命。

聶安命見到他們,大喊:「爹!娘!」

那女子看到了范瑤,哈哈笑道:「范師妹,想不到這輩子還會再見到我吧!」

「風鈴師姐,將我兒子還給我!」

這時聶正文慢慢走了出來,手上已持着利劍。

三人合圍,風鈴絕對無法逃出,手上聶安命是她惟一的籌碼,她哪裏肯放下?

區長老道:「你可知道區區這小毒是毒不死聶正文的?你現在放了他,我保證不傷你性命。」

「可是你就會將我捉起來,嚴刑拷問對吧!你們這些裝好人的技倆會騙得了我?」

「風鈴,我和瑤早已退出江湖了,你為何還要纏住我倆不放?我們對你又有何壞處?」

血竭散自然傷不了聶正文這一流高手的性命,可是於他武功卻有損耗,如今他出盡力才勉強裝出沒事的狀態。

「原本背叛我派者必遭誅殺,可是我派掌門見你能制住聶正文,才免去你的刑罰 ,既然你再也無能力牽制住他,那我只好找另一個把柄了!」

「我從來無這樣想過!」

范瑤嘶聲叫喊,聶正文緩緩點頭,表示相信,范瑤心中默默感激。

「放下武器!不然你再也見不了你的兒子!」

「要是我放了你走,你要怎樣才會放我兒子?」

「如今決定權在我!你放還是不放?」

兒子的性命在她手上,聶正文哪敢反抗,「噹」的一聲,劍已掉到地上。

就在這時,幾道銀光已撲面飛來。

白綿派的摧命銀針!

這手銀針手法雖然狠絕迅捷,但對聶正文來說,只要側身便可避過。

可是他卻忘了自己已中了毒,身手不比以前,當他意識到這點時,已再也沒法避過銀針了!

這手銀針可不比竭血散,一旦中了,必死無救!

聶正文這時才生起怯意,這是很久以來沒有感覺到的。

以前亡命江湖的他,從沒把性命當一回事。

可是當他遇上了范瑤之後,才明白性命有多麼的重要。

有了性命,才能享受生命中的一切欣喜!

有了性命,才能保護自己所珍重的人!

他不能死!



「嗤嗤」數聲,銀針沒有一根落在他身上。

因為范瑤已為他擋下全部了。

「瑤!」

聶正文嘶聲大喊,彷彿聲音的震撼能夠改變事實。

他的淚水簌簌而落,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瑤閉上雙眼,微笑道:「文,你相信我了吧,我從沒想過害你。」

聶正文抱着瑤痛哭,道:「你又何必這麼說,我沒有一刻懷疑過你。」

瑤的手漸漸變冷,聶正文努力地將掌心的溫暖傳到她手中,她的生命仍是飛快地消逝。



「聽到你這麼說,我很開心。

「從我們決定逃亡那刻開始,我們都知道這一天始終要來的吧?

「我們都知道的。

「可是幸福的生活卻使我們不敢去相信這件事。

「我們已賺了十多年了,還不夠嗎?

「我只盼死的時候你能在我身邊守着我,這便夠了。

「如今我願望成真,也再也沒甚麼遺憾了。」



瑤甚麼都沒有說。

她的心聲,他都明白。

看見她的笑容,他一切都明白了。

他默默望着她,時間好像停止了,四周一切也再無東西騷擾他們。

在這兩心如一的一刻,他忽然有種熟悉的感覺。



「今日一別之後,你我該再無見面之期了吧?」

「只要你我兩心相照,一定有再見的時候。」

「不,我不要聽這種空話。只要一日你我兩派沒有和解,我們都是敵人。」

他緊握拳頭,把一件決定了很久的事說出來。

「那麼,我們就不要管他們的事了,一起離開吧!

「既然你不肯為了我而背叛你的朋友,我也是如此,那麼我們一起退出吧!那麼你我都不必委曲自己。」

她的眼睛張得大大的,心頭澎澎亂跳,他堅定的心意一剎湧進她的心扉,大得她幾乎承受不了。

「你……你真的願意嗎?為了我放棄一切?你不是掌門弟子嗎?」

他握住她顫抖的手,她微微一縮但沒伸開,便由得他握住,掌心的暖意傳到她手上。

「和你相比,那一切都不重要。」

她視線與他相接,再也分離不開,時間就在此停住,良久,良久……



范瑤雙眼突然睜開,喝道:「命兒,白綿柔掌!」

聶安命本被挾持住,這時聽母親命令,隨即反手一掌。

聶正文也想不到范瑤曾教過兒子武功,這是她為了今天而鋪下的手段。

風鈴哪裏想到這小孩居然會是個威脅,危急中又是一手白綿柔掌與他相接。

就在這時,她身上已露了破綻──

聶正文拔出了范瑤身上的銀針,撒手一揮,銀針疾呼飛出。

風鈴只見眼前一片閃光,接着便甚麼也望不到了。

她的雙眼已被射盲!

區長老趁這機會,將聶安命抱出,風鈴向後倒下,再也沒有起身。

「哈哈哈,你以為殺了我便一了百了嗎?你的兒子已中了我的掌毒,只有白綿派之人可救!

「你依然是受制於我們,今後都得聽我掌門號令!哈哈哈……哈……」

她的笑聲漸漸變細,終於微不可聞。

范瑤睜大的雙眼再也沒有合上,滿佈血絲,目光呆滯,再也沒有生氣。

剛才的迴光返照已將她的生命耗盡。

「謝謝你,為了我付出這麼多。」

他心中默默道謝,他知道她一定聽得到。

他們一直都是心意相通的。



區長老幫聶正文埋葬瑤的屍體,聶正文跪在新墳前,一動也不動。

區長老歎道:「你下一步要如何?」

「我要拜訪白綿派。」

為了救活聶安命,他非這樣做不可。

這是她惟一留存下來的心血。

就算要犧牲一切,他都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