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條貼上説明要乘搭尾班車去堅尼地城站,況且如果凌晨從U. Hall去堅尼地城站的話會很不方便,於是我決定留在大學本部校園(main campus)内吃晚飯及讀書,直至深夜才由香港大學站乘尾班車往堅尼地城站。

我沒有「上莊」(即是擔任學會的幹事),所以沒有Soc房(學會幹事房間)讓我流連至深夜。但幸好香港大學内有很多開放至深夜甚至通宵的設施,供同學使用。我最喜歡流連的地方就是主圖書館(main library)。裏面的環境寧靜,如果坐在一排一排的書架後面溫習,就好像有一道一道的屏風爲我間隔出一個小綠洲,讓我在人烟鼎沸的大學校園中有點喘息的空間。而且主圖書館開放至夜深,特定的地方更是二十四小時開放供同學溫習,裏面更有零食及飲品售賣機,一杯咖啡的價錢比星巴克的便宜得多。

雖然一般同學們都喜歡在星巴克流連,因爲可以邊吃邊談天,但這卻是我最討厭的地方,因爲星巴克裏充斥著令人窒息的觀感刺激 —— 濃濃的咖啡氣味,混和著烤過的酥餅牛油香味,再配以很多人同時説不同語言的混雜聲音(因爲香港大學裏有很多來自中國或者外國的同學),以及咖啡師提醒客人提取咖啡的聲音作背景音樂,並且不斷有人匆匆地在你身旁穿插……當所有事情同時間於局促的小空間進行,加上自閉症讓我對於觀感刺激特別敏感,就足以讓我崩潰。小時候我經常因觀感過敏而感到不舒服,並在公衆場所大哭大鬧,但媽總懂得安撫我。有時街上的路人看到我大聲哭鬧會罵我媽「不懂管教小孩」,我媽總會為我向他們道歉。現在回想這些片段,才知道過往媽其實受過不少委屈……

完成了今日最後的課堂後,我走到主圖書館的二樓,轉到新翼那一邊,穿過書櫃走到最盡頭。現在不是考試季節,所以不難找到一張空的書桌及座位。我坐下,並把書本及筆袋卸下,慢慢深呼吸,好好享受明天凌晨出發去堅尼地城站之前的寧靜時間……

****





凌晨一時十分就是從香港大學站通往堅尼地城站的尾班車開出時間,如果預留約十五分鐘的時間從主圖書館步行至香港大學站月台,那我最遲須要於十二時五十五分離開。越接近時限,我的心就越感到心不在焉。眼睛雖然讀過了書内頁的每一個詞語,但腦袋就好像停止了運作,不能把詞語串連起來組成有意思的句子。但規定了十二時五十五分離開,就不能遲、不能早,這是我做人的原則,所以無論如何也要熬下去。

在我手機顯示屏的鐘由十二時五十四分跳至五十五分的一刹那,我就突然站起來。坐在我對面的國内生稍微顫抖了一下,並瞄一瞄我,但現在我顧不了太多。我匆匆地收拾我的個人物品,並往堅尼地城站進發。

步出主圖書館就是「開心公園」(中山廣場)。凌晨時分與日間的開心公園實在有太大的差異。日間的開心公園可以熱鬧得像銅鑼灣鬧市,每一個角落也佈滿學生,部分原因是因爲開心公園位於本部校園的中央位置,也是通往不同學術大樓的必經之路,而且星巴克就坐落開心公園的一角,自然有更大的人流。凌晨時分的開心公園卻是一片死寂,只會偶爾聽到遠處有一兩個學生走過或者遠處荷花池青蛙鳴叫的聲音,加上沒有太多的燈照明,總是覺得有點陰風陣陣……相傳很久以前有人在這裏笑得太激烈以致死了,所以這地方才叫開心公園。想到這裏,心裏不禁有點發毛……

我按捺著抬頭望Knowles橋的衝動(Knowles橋是一條懸在開心公園旁的「中山階」之上、貫通鈕魯詩樓(Knowles Building)及主圖書館兩棟大樓的封閉式行人天橋),急步離開開心公園。爲什麽要按捺著?因爲鬼故就是有這種魔力,會讓人慾拒還迎,既害怕卻又想瞭解一下。有人説多年前,一位經濟系女學生因爲從張五常教授手上拿不到A級成績,所以一怒之下從Knowles橋跳下自殺。但跳下時橋上半開的窗子卻把她的頭削去並掉落在橋上,身子卻墮到下面,身首異處。自此以後,有人説Knowles橋鬧鬼,晚上會見到一個人頭在橋内飛來飛去。現在凌晨時分經過開心公園,總想瞄一下Knowles橋確認到底傳聞是否屬實……

「不行!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現在不可以分心啊!冷靜!專注!」我在内心鞭策自己。





離開了開心公園快要進入了「時光隧道」,這是一條由黃克競樓通往許愛周科學館的一條室内長通道,而且又是另一個相傳鬧鬼的地方。傳聞說如果超過晚上十時走過時光隧道,並遇到背著你站的同學的話,就千萬不要跟他打招呼,因爲當那個「人」回過頭來時你會發現他的臉會和自己的一樣!站在時光隧道的入口,可一眼望至盡頭。我舒了一口氣,因爲夜深的關係,隧道裏一個人也沒有,這樣起碼不會碰到跟自己撞臉的「人」吧!不過看著這凌晨時分的時光隧道,那蒼白的熒光燈,映照在暗紅的階磚地板,再配以一整排帶點剝落淡黃油漆的鐵學生儲物櫃在通道的一邊(另一邊是不同學生會的壁報板),仍然有些令人卻步。「冷靜!專注你當前的任務,倒數十秒走過這條隧道就很快到達香港大學站!」我倒抽一口涼氣,然後一鼓作氣地闖入時光隧道。

在隧道内,我已經分不清到底我聽到的是我的脚步的聲音、還是我脚步的回音、還是另有其「人」的脚步聲。我只想這人生最漫長的十秒快些結束……「想想別的事情分一下神吧……」我在内心跟自己說:「其實時光隧道有另一個關於它名稱的傳聞:有傳言說這條通道被稱爲『時光隧道』,是因爲它是黃克競樓通往文學院的主要通道,而黃克競樓主要是工程系同學上課的地方,那邊比較少女生,即使有都是『未進化的恐龍質素』;但當你從黃克競樓通過時光隧道走往文學院那邊,你會遇見越來越多相貌娟好、『已經進化成人類』的女生。所以這條通道被稱爲『時光隧道』。」想到這裏,再想想我系中的女同學,我不禁笑了出來。

幸好有笑話分一分神,否則我不知如何熬過剛剛那十秒穿越時空之旅。現在已經到達黃克競平台,即是很快就要到達香港大學港鐵站。到底媽將會以什麽姿態出現呢?是以她最後在生的模樣,還是已經蒼老了不少?我當然無法忘記我媽的模樣。我媽本身是位小學教師,她跟我爸在讀大學的時候已經認識。她告訴我因爲生了我後,知道我有特殊需要,於是毅然辭去了工作,專心相夫教子,因爲她認爲雖然別人的孩子需要教育,但我更需要她。她在生時我卻不以爲然,以爲我只要有玩具車陪伴就可以;但在她離世後反而開始明白,原來有她在的世界,比起只有玩具車的世界,來得更溫暖、充實。我不太懂形容情感,但如果要我用身體感覺去形容,我可以說自她九年前離開後,我心中就像有個大黑洞,要把我整個人扯進去,讓我連呼吸也感到困難,有段時間好像要無比氣力才能勉强拖自己的身軀上學、生活。雖然在過往九年間,黑洞的大小隨時間縮少了,但它仍然在我的宇宙裏。科學書上說黑洞是可以消失的,但需要數以億年計。我猜,在我有生之年,我的心裏永遠會有個黑洞……

站在香港大學站的月台上,看到指示牌顯示距離尾班車到達月台的時間越縮短,我的心情就變得越忐忑不安 —— 既想發掘便條貼背後的真相,但又懼怕將會遇到什麽事情……

「往堅尼地城列車即將到站……The train to Kennedy Town is arriving...」月台上廣播的回音比平日來得響亮,因爲這個時間往堅尼地城的月台上除了我以外就沒有其他乘客,空空洞洞的。其實香港大學跟堅尼地城相隔不遠,所以如果要從大學往堅尼地城,一般人與其花力氣在港鐵站裏面上上落落,倒不如選擇直接走路或者乘小巴。但既然便條貼内提及要坐尾班港鐵,並且要在最尾的車廂,那就必須依照。





「請先讓乘客落車……Please let passengers exit first...」 月台屏幕一打開,我就衝進車廂裏,四處找我媽的蹤影。

完全沒有發現。

「不要緊。」我告訴我自己,「可能再等一下會有新發現。」

「請勿靠近車門……Please stand back from the doors...」 列車開始緩緩地移動,我也隨意地坐在貼有「哈哈笑」的關愛座上。平日爸教我如果車廂内有其他人就不可坐到博愛座上,因爲會被「批鬥」,人們只喜歡讓「有需要」的人坐到博愛座。但其實,我也有特殊需要啊,只是一般人肉眼看不見。真不明白爲何人們明明不「博愛」,不接納他們主觀地認爲沒有需要的人,卻要扮成很「博愛」,很願意幫助其他人。這不又是一般人思想上的矛盾嗎?我真不明白一般人。

「下一站,堅尼地城……The next station, Kennedy Town...」空洞的車廂把平日的廣播回音放大好幾倍,也把我的專注力轉移回當下。

我環視車廂四周後,再把頭探出看。難得視線可以無阻擋地看到一卡連著一卡的車廂,直至很遠處微微轉彎的位置。整班列車上的人寥寥可數,遠處有數位穿西裝的男士,分別坐在不同的車廂裏。而在我的車廂裏較遠位置只有另一位少女坐著。如果用時光隧道的比喻,她就是那種「進化了的女孩」。用現今的潮語去形容,她就是那種(僞?)文青造型 —— 長直的烏黑秀髮,掛在清秀沒有被濃濃化妝品染污的臉龐邊,那輕盈素色的連身長裙隨著流動的空氣擺動。她戴著耳筒,但不時抬起頭讓視線遊走。有一刻我們四目交投,但我迅速把我的視線移開。小時候,我上過的社交技巧訓練班教導,雖然跟人談話時要望著別人的眼睛,但如果目不轉睛地盯著人,會讓人感到不自在,尤其是對不認識的女性,這樣做會被認定爲「變態」,甚至可以被她們告性騷擾。要對望但又不可以對望,這又是另一個我不理解的一般人行爲……

「堅尼地城,這是港島線的尾站,請所有乘客下車,多謝乘搭港鐵……This is the end of the island line...」 列車開始減慢速度。到這刻爲止,我還未發現類似我媽的人,或者遇到什麽奇異的事情。我再次環顧我身處的車廂及毗鄰的車廂,都沒有什麽特別發現。

列車終於停下,門也打開,其他乘客都歸心似箭,急步離去。但我仍然留在原位上,期望我媽會出現,或者有什麽特別事情會發生的。





但什麽都沒有。

「請所有乘客落車。Please leave the train immediately. 」車長發出即時廣播,語氣有點煩躁,好像在驅趕乘客快些下車。所有其他乘客都已經在月台上,有秩序地輪候走上扶手電梯,除了我以外……還有……文青少女?她原來跟我一樣,還是留在座位上。

有一位職員走上我們的車廂,提醒我們兩位下車。在被驅趕的情況下,我唯有下車。

「哼!竟然被耍了!」不知爲何,我竟然有點生氣,惱「媽」害我緊張了大半天和白走一趟;但同時間,又有些暗喜,起碼我不是「撞鬼」喇!而且,媽應該還是安息著……

當我正準備離開,環顧四周作最後檢查之際,有人輕柔地拍我的肩膊。我轉個頭看,原來是剛才那位文青少女。 「你好,請問你是不是在等人?」她帶點猶豫地問。

「嗯……嗯……」我反而被她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不懂反應,並且感到我的臉開始發熱。

「這個站快要關上,不如我們離開這處再找另一處好好談一談?」她主動提出。





整輩子也未曾跟異性單獨約會的我,遇到這種艷遇,更是一位相貌不差的女孩,我當然感到既緊張,又興奮。「嗯……好吧……」我結結巴巴地回答。

「我不太熟識這一帶,不知道有什麽地方可以讓我們坐著談話。你知道嗎?」她一臉茫然地問。

堅尼地城一帶有數間開至凌晨的小食店,都是港大同學的深宵飯堂。住了差不多三年宿舍,總有時難免會跟舍友們去吃宵夜(雖然我不太喜歡社交,但當初既然選擇了住宿舍練習社交技巧,就要努力融入),所以我也略知一二。「嗯……我知……」我緊張的整個人僵硬了,口部只能勉强説出這幾個字。

「好啊!請帶路吧!」她好像小學生準備參加學校旅行般興奮地說。

走出港鐵站在街上呼吸到新鮮空氣,我開始冷靜下來後,並終於能夠組織我的思緒去發問:「其實……你是不是我媽?」

「什麽?」她瞪著我大叫。
「你……是不是我的媽?」既然她説「什麽」,那一定代表她聽不清楚我問什麽。

「我聽到你說什麽,不過我想不到你會這樣問,所以很詫異!」她好像猶有餘悸地說。啊……我解讀錯了她的説話。她的「什麽」原來是代表驚訝的情緒。「難道你連自己的媽也認不出嗎?」





「嗯……不是……不是……」我差點衝口而出告訴她其實我媽已經過身,但我忽然記得社交技巧訓練教導過,第一次跟朋友談話,尤其不熟悉的,就不要談及私人話題。所以我轉移話題。「啊……到了,這裏就是吃宵夜的地方。」

雖然已是凌晨,但小小的輕食店裏仍然擠滿人,而且全部都是青春的臉孔,大部分更是穿著宿舍專屬的汗衣。雖然我不太喜歡這種一群嘈吵的人困在狹隘空間裏的感覺,但當席上的男孩都轉過頭望向我身旁的女孩,再望一望我,忽然我有一股從未感受過的自豪感覺……對!我就是要跟這女孩吃糖水!你們羡慕不來!但可惜我連她名字是什麽也未搞清楚……

「啊,我叫Janis。你呢?」我們被安排坐在一張二人臺後,她問道。

「阿嵐。」雖然我已經知道我要點什麽,但我不敢正視她,只好低頭扮看餐牌。

「你好像很熟識這一帶。你住附近嗎?」她看了看餐牌後,邊向老闆招手邊問。

「其實我住在港大的宿舍,所以比較熟識這一帶。」我答。

老闆問我們想吃什麽,我就點了我每次來都吃的XO醬炒蘿蔔糕,她就點了一個最平實的紅豆沙。

 「嗯……其實你怎樣知道我在等人?」我問。





「因爲我看不見有其他人跟你一樣,列車到了總站還坐在位上,四處張望。所以我估計你應該都是在等人。」她説。

「『都是』?你也是在等人?」我好奇地問。「但其實你要等誰?」我奇怪爲什麽她會搭上我。

「當初我也不知道啊!」她雀躍地說。「我只是按指示做。」

現在反而我變得混亂……「你剛才說什麽指示?到底是怎樣?」

「你的英文簡稱不是M.A.嗎?還是你姓馬的?或者你認識M.A.本人嗎?」她開始有點疑惑,並從她的單肩布袋裏拿出兩張字條給我看。我逐一細讀每一張字條,但手不期然地顫抖起來……因爲兩張紙上都寫著同一個指示:
「地鐵尾班車,
港島線西邊尾站,
最尾車廂内等。
MA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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