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來緣不來: 六
明媚的陽光把下午的街道照得發亮。雖然說是冬天,但天氣並不寒冷刺骨,反而秋風送爽,從遠方吹過來的空氣毫不黏身,好像輕紗撫摸著皮膚,清新舒適。電車不徐不迭地遊行在港島區內裏。
苦思了行程數個晚上的任天翔,最終決定推翻一切計劃,不作任何準備。只有這樣,他看起來才會好像不太重視這次約會——偽裝成跟平日見面的普通日子一樣,嘗試不引起楊頌宜的誤會或揣摸這次約會背後的意思。不過,他還是準備了一份禮物。
嚴格而言,是兩份禮物。
從跑馬地作為起點,電車外的景色不停轉換,卻又好像沒有改變過一樣。最大的特色莫過於是新舊建築共冶一爐。嶄新的大廈旁邊竟然是歷史遺留下來的三層式抵押店鋪;高聳的滙豐總行大廈對面是空曠、供人休憩的皇后像廣場,而斜對方則是無比威嚴的前立法會大樓。新舊景色無間斷交替,比比皆是。
楊頌宜驚嘆,原來在經濟繁盛底下還保有了不少富有文化特色的建築,格外興奮的她不時拍拍任天翔的肩膊,指著她認為新奇的事物,看起來跟一個小女孩無異。
二人在上環下了車,打算先填飽肚子。
楊頌宜頭戴黑色針織帽,身上一件淺灰色連身長裙,長裙末端貼近大腿,外加白色長袖大衣,下身一條黑色綁腿褲,腳踏一雙淺啡色伸延至膝蓋以下的長靴。她臉上紅粉緋緋,嘴唇塗上了光澤亮麗的淺桃紅色唇膏,粗幼適宜的眼線從深刻的雙眼皮向外竄出,以修長的尖尾作結。乍看起來,即使被人錯認作某某名緩或模特兒都不出為奇。
任天翔內裏穿了一件白色長袖襯衣,中間夾著灰色針織外套,外邊穿著一件黑色牛仔外套。牛仔外套上不少刷白的痕跡,看起來頗有年份,復古味重。下身一條深藍色修腳牛仔褲,腳上一雙從鞋頭由深灰色遂漸變成淺灰色的樂福鞋,左手佩帶著舊款錶面直徑三十六毫米的探索者一代。
逛著逛著,一陣燒臘肉香氣竄進鼻子內裏,原來是從不遠處的一間燒臘味老店飄散出來。老店內裏沒有裝橫可言,只有數張小圓桌及一堆可摺式椅子。話雖如此,不過食物質素極佳,叉燒肉肥瘦適宜、油雞嫩滑可口、燒腩皮脆肉軟,絕非平日快餐店可比的味道。二人吃過飯後回味無窮,差點兒連殘留在嘴角的蜜汁都不想放過。
填滿肚皮後,二人漫無目的地在附近溜達。上環最引人入勝之處在於收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寶藏。這些寶藏,需要慢慢的發掘,急促的心情只會令自己像走馬看花一般,甚麼也捉不緊、看不到。各式各樣的商店紮根在阡陌交錯、錯綜複雜的行人道路上。順著街道而行,是衣裝店、五金行、古玩店,拐個彎變成畫廊、酒吧,橫過馬路後又變為木行、各國風情的餐館,也有拉上古舊趟式鐵閘的老鋪,穿插在大街小巷又會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發現奇特的塗鴉,或是在新簇的油白色牆上找到復古的路牌標誌。
二人在每間店鋪逐一待留,逛累了,便找間咖啡稍作休息。休息夠了,又跑到元創坊探索,觀賞一下香港人自家設計的小品牌。
浸淫在毫無壓力、自由的環境內,時間總是過得飛快。眨眼之間,已經是黃昏時份,二人肚子又響起警告訊號,便隨便走進某間酒吧。兩人點了些串燒、意粉及手工啤酒,邊吃喝邊回味著今天隨性懷舊之行。
「想不到原來平日錯失了這麼多新穎有趣的東西,這三十年以來,自己好像白過了一樣。」楊頌宜感嘆的道,手中玩弄著剛買的自家製手鐲。
「是妳太投入工作,對身邊其他事物變得不敏感吧。當工作成為妳唯一依靠,未來金錢有了,就拿來買『姑婆屋』吧。」任天翔借題發揮的嘲謔楊頌宜。
「哼!你不也是孑然一身!少臭屁了!」楊頌宜氣呼呼的還擊。
灌下了幾枝啤酒,配合著昏暗的環境、柔和的音樂,楊頌宜開始醉醺醺的。
「我覺得妳這個女強人真的很厲害,總會有自己的方法解決眼前的障礙,有時候我也感到自愧不如。」
「想知道嗎?」微睏的楊頌宜把頭枕在雙手,伏在桌上,雙眼直視任天翔說道。
「嗄?」任天翔有點不明所以。
「我不是天生的女強人,是後天的,你會想知道嗎?」也許是酒精給予了楊頌宜勇氣,也許是她對任天翔完全解除了戒心,她打算向他剖白自己的過去。
「嗯。」任天翔點了點頭。
「作為交換,你也要分享你的一個秘密。」語畢,楊頌宜開始傾吐出纏繞了她十多年依然揮之不去的惡夢。她,成為了被這個惡夢用線操控著的傀儡。
那一年,她十六歲。
在中學生活,高年級男學生對於低年級女學生而言彷似頭頂著光環一樣,每個「她」都帶著敬畏又傾慕的目光注視著那個「他」。「他」可能是個籃球好手,可能玩得一手好樂器,可能長著一張能言擅辯的嘴巴。無論是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都足夠溶化她們的少女心,終日幻想與「他」黏在一起逛街吃飯溫習看電影,甜蜜的牽著手。
楊頌宜也不例外。她的「他」五官清秀,樣子多愁善感,好像整天都有事情需要考量。他早就摒棄學業,盡可能在校內多混幾年,然後投身社會見步行步。因此他不受校規束縛,塗染了一頭引人注目的金髮,在耳垂吊掛著銀光閃礫的耳環,隨意改短校褲的長度⋯⋯例子不勝枚舉。一句到尾,在老師眼中,他是個只會帶來麻煩、不折不扣的壞學生。
但他的反叛、萬綠叢中一點紅的帥氣甚至多愁善感通通成為了楊頌宜心中的優點。在楊頌宜主動表白下,他們倆很快便在一起。戀愛中的年輕女學生大多都被愛情童話沖昏了頭腦,縱使她的好友多番提點他過往的風流韻事,甚至因為此事而吵了幾場架,她還是一頭栽進這個往後令她難以釋懷、有如伊藤潤二漫畫中扭曲可佈的地獄。
除了最初的幾日外,他幾乎沒有對她溫柔體貼過。他事事以朋友為先,即使原本跟楊頌宜訂好約會,卻會因為朋友的即時邀請而寧可去打球、逛街或是漫無目的坐在公園聊天,也不遵守跟她的承諾。楊頌宜對於此番待遇忍氣吞聲,冀望一日他會歸到自己身邊,再次享受甜蜜時光。豈料他卻變本加厲,耍起痞子流氓來了。每逢外出吃飯逛街,他總藉口家裏有事一時騰不出金錢來,卻會點最昂貴的套餐,身上的衣物每隔一段時候卻會換成最時髦的款式;他對楊頌宜一直保持呼喝態度,不用上學的星期六或日,大多數他懶隋得連外出都不願意,會要求楊頌宜買早午飯到他家去。即便如此,楊頌宜依舊對他死心塌地,忍氣吞聲的服從他。
忽爾一日,他一反常態,聲線輕柔、溫柔體貼的圍著楊頌宜團團轉。正當楊頌宜以為自己苦盡甘來,迎來戀愛的春天之時,他啓齒說想要試試男女交歡這檔事。
楊頌宜整個人愣住了。縱然對「性」這個未知領域感到不安驚恐,但看著眼前這個她深愛的男人,她不忍心拒絕他的要求。加上,她把他的要求跟他的溫柔連繫到一起,「只要她按照他的想法去做,他便會像以前一樣溫柔的對待自己」這樣的一個錯覺產生在她腦海裏。
猶疑了片刻,她答應了他。
然而,事情並沒有如她所願般順利。
本是貞潔的楊頌宜在初次進入時疼痛得如被刀割一樣,淚珠簌簌落下,想控制也控制不了。但他卻完全罔顧她的感受,兀自沉醉於歡愉、粗暴的活塞運動。過程中,每一秒對楊頌宜而言都像一個世紀一樣長;每一次動作都有如千刀萬剮的削在身體神經每處。但相對於有限的身體疼痛感,心靈上的痛楚可以是它的無限倍。
完事後,他自顧自的穿回衣服然後坐到電腦機桌前,把一絲不掛的楊頌宜遺留在床上,沒有表示絲毫的關心。心情徘迴崩潰邊緣的楊頌宜不吭一聲的收拾好深褐色的紙巾以及用過的保險套後便逕自離開。
即便聽到關門時「咔嚓」一聲,他還是沒有理會過她。
她的底線被他的行徑愈壓愈低。後來,除了他有需要的時候會找她外,他幾乎不會回覆她的訊息。楊頌宜終日以淚洗臉,但收到他的訊息時,還是順從他的要求到他的居所做那檔事,雖然害怕,但比起身體上的疼痛,她更害怕這根維持二人關係的最後稻草的斷裂。所有事情一切沒變,他依然粗暴,她依然痛苦。未幾,他找到第二個「她」。她把自己困在家中,嚎哭了好天,連學校都沒有上。
結果這番戀情給予她的除了悲傷,只有對性愛的恐懼。
後果她在大學迎來了第二段戀情,也是以失敗告終。楊頌宜因為擺脫不了對性愛的陰影,多番惋拒他的交歡要求。良久,一日她提早下課回到宿舍。推開大門,她的他全身赤裸的跟一個發出愉悅叫聲的女生在做活塞運動。
他跟她求饒,只是一時想歪了、走歪了,佔據著他心坎的仍然是楊頌宜。
男人可以把愛跟性分開,但女人忍受不了。「希臘激情」通過布魯諾跟法比阿娜的故事表達了這樣的一個思想。
此刻,楊頌宜痛夠了。她覺得她經歷了這一輩子總和的痛。她不想再痛。痛是從男人身上而來,那麼,沒有男人,便沒有痛。
於是,她往後依靠的,只有自己。
然而,那個晚上,他本來可以乘人之危。但他非但沒有樣做,還因為緊張她而大動肝火。這些舉動帶給楊頌宜從未有過的被愛感覺,緊閉了接近十年的城門被眼前的這個男人闖開。
故事說完了,楊頌宜仰頭把餘下的半瓶啤酒一飲而盡。
「男人的確是一種很下賤的劣根生物。也許男人一生的任務是嘗試變得不要太下賤,而女人一生的任務是找一個不要太下賤的男人。」任天翔揉揉發紅的眼眶,語重心長的道。
「那你的故事呢?」楊頌宜莞爾一笑後問道。
本來任天翔打算說出中學陰影那件事,但未免容易被楊頌宜推敲出這兩個月來的舉動背後是沿自對她的傾慕之情,他暫時沒有勇氣露出任何蛛絲馬跡。再者,他認為自己還處於「喜歡楊頌宜或是喜歡與『她』相似的楊頌宜」的模糊地帶。取而代之,他說出了上一段八年之久的愛情故事。
「原來,我們都是愛情的刀下亡魂。」楊頌宜不禁苦笑。
晚上,任天翔回到家中沉思了好一會兒。其實楊頌宜自白是否想表示甚麼?根據她的話,自己應該是他唯一的男性朋友。平日的相處、加上現在手上攥緊的圍巾,是否她對我有意思的暗示呢?楊頌宜的經歷勾起了任天翔如生俱來的男性保護欲,他好想抱住楊頌宜,跟她保證以後不會再有人欺負她。他想跟她表白。他要跟她表白。這是任天翔第二次下定決心,要跟一個女生表白。
兩日連假過後,二人回到辦公室。楊頌宜手上增添了一條鉑金手鏈,鏈上還懸掛著一隻細小的卡通熊貓圖案,而任天翔頸項則繞上了一條毛線圍巾。
二人打了個照面,一語不發點了點頭,卻有種異常曖昧的感覺。
「天翔,你有空跟我談一談嗎?」康姚把任天翔喚進自己主管的房間,有事跟他商量。
「你清楚公司快將在台灣設立分公司一事吧?」康姚問道。
「清楚。」
「我打算推薦你前往台灣當其中一位先頭部隊,上級也對你這個人選很是滿意。」
任天翔先是一陣錯愕,然後轉為微笑。
「薪酬方面會立刻提高十個百分點,為期三至四年。回來後職級即時跳上一級,機會非常難得。」
「我真誠地感激你給這個機會我,但⋯⋯」任天翔想起了最近陪伴自己的楊頌宜。如果寶貴機會的代價是犧牲心愛的人,這個交易太不划算了。他輕輕搖頭欲拒絕康姚好意之時,卻被打斷說話。
「不用那麼急於下定論。三星期後公司會派遣主管及所有恰當人選到現場視察環境,你回來後才告訴我你的決定。我只是希望你明白,你是我們的其中一位第一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