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來緣不來: 一
西營盤一帶林立著林林總總的咖啡店。不少香港人在假日都特意前來,點一、兩杯咖啡,或是一份全日早餐,或是幾塊精緻的蛋糕──可能是布朗尼,一邊閱讀手中的書本,或是跟朋友聊天,或是在手提電腦前寫作,暫時告別沉悶又重覆的日常工作,享受珍貴的假日愜意生活。
在電車路軌旁邊,站立住一家以灰色為主調、一塊緊接著一塊約三、四米高的落地大玻璃包圍著的咖啡店。高空天花吊掛的燈罩式白光電燈把室內照得燈火通明。從大門走進,率先是開放式廚房,然後是擺放各式蛋糕的半身高透明三層式雪櫃,再到整齊排列的咖啡調配機。店員都掛著真誠親切的笑臉,跟每一位進來的客人打招呼。座位分成兩橫排,一高一矮各兩張長方型桌子及座椅。裏面裝潢簡約,只有淡灰色的牆壁,白色的家俱以及少量咖啡產品外,沒有過多的掛飾或擺設,樸實無華的環境讓人身心徹底放鬆。
任天翔跟何素心坐在咖啡店的一個角落。何素心上身一件白色吊帶背心,下身一條淺米黃色中長裙褲,腳踏彷幼藤編成的涼鞋,外型爽朗富有朝氣。而任天翔身穿短袖馬球衫、深藍色長袴以及一雙刻上翼紋雕花的淺啡色牛津鞋,左手手腕上的一枚配有黑陶瓷外圈及白錶面,俗稱「熊貓」的地通拿錶在穿過玻璃的陽光照射下熠熠生輝,給予人沉實、精明的感覺。看似各處於兩端極端的這兩位其實關係非常友好,足以稱兄道弟。
他們在大學時期結識,畢業後即使大家為口奔馳,相處逐少,彼此感情仍舊不淡,無所不談。踏入年齡三字頭,當初對事業的熱誠及憧憬雖然未減,但身上的梭角早已好好打磨了一番。面對各種人事變遷,朋友不哼一聲的分道揚鑣,由第一次的揪心,到下一個變得習慣,再下一個已經為麻木。唯有面對最後留在彼此身旁的好友,大家過往的模樣才會短暫浮現。每次見面總要舊事重提,不論是窘事、開心事還是傷心事,害怕回憶不再重覆回想的話,就會真真正正完全消失於離散之中。
店鋪剛巧正在播放Coldplay的Amazing Day,是任天翔最喜愛的一首歌曲:「Sat on a roof, named every star, Shared every bruise and showed every scar. (你跟我坐在屋簷上,說出每顆星的名字。分享過每處瘀傷,展露出每度傷痕。)」
「你有對象了沒有?」何素心直接問道,隨後品嚐了一口以脫脂牛奶調配的白咖啡。
任天翔沒有任何反應。
「已經過去三年了,仍然放不下她?」何素心的一句說話勾起了任天翔剛剛安置在記憶角落的一件往事。而這件往事,亦是某件童年悲劇間接引致的結果。
所以,一切要從那件童年悲劇說起。
在任天翔初中的時候,他第一次喜歡人,第一次有喜歡、希望霸佔一個人的感覺,對象是一位同校女生。由於缺乏感情經驗,他不知道如何清晰的表達自己的情感,更遑論按部就班地接近她。年少氣盛的他只抱住一股傻勁,無時無刻的表現自己,有意無意的表達對她愛的情感,一天到晚在她身邊打轉。最後,她嚴正其詞的拒絕了任天翔。那張覺得煩厭、蔑視他幼稚行為的臉容,至今仍然清晰,記憶猶新得揮之不去。
事件淪為全校同學的笑柄。然而人云亦云總有時限,事件被時間沖淡,其他人甚至回憶不起有過如此的一件事。但對任天翔而言,這件事構成他性格的一部份。之後,他也有對別人心動過,但他寧願保持朋友的距離,都絕不會表露出喜歡別人的心跡。與喜歡的異性相處間,沒有不必要的小動作,沒有的曖昧禮物,也沒有含糊其辭的對話,所有舉動都緊慎的控制著。他佇立於「只是朋友」的不敗之地,形成一個保護網,免得再次掉人現眼,傷害到自己的自尊。
直到大學時期,任天翔本來黑白的感情油畫終於被髹上繽紛的色彩——一位外表狡好,爽朗主動的師姐倒追任天翔,她比他年長兩年。她好像有看穿任天翔把戲的能力一樣,知道他把愛意收藏在心中。萬里無雲的夜幕下,兩人坐在麗都灣泳灘上縱觀馬灣海陝的夜景。無限伸延的蒼穹之下,繁星鋪天蓋地的照耀著雄偉的汀九橋。那個晚上,她牽起任天翔的手。橋上車水馬龍,攘來讓往,光陰好像大忙人一樣沒有停留,只有不斷流逝。唯獨他們二人彷如居住在異空間,不受時間規限,忘我地擁抱、接吻。他在心裏暗自發誓,這一輩子要好好對待她。
然而,經歷過不少風雨之後,本以為堅硬如鋼鐵的船竟然從中裂開,分成兩截。速度之快讓任天翔完全來不及反應。三年前的一個平靜晚上,任天翔回到二人的蝸居。甫推開大門,她神色凝重,端正的坐在沙發上。任天翔一如既往坐到她的身邊,給她一個擁抱。不同的是,她這天沒有抱住任天翔。
「分開吧。」
接下來的事,任天翔沒有太詳細的記憶,因為這三個字不停的在腦內迴盪,令他對身邊發生的事情毫不敏感。他甚至忘記她離開時,有否流下過一滴眼淚。
感情就像一場拔海比賽,任何一方決定離場,比賽就被迫腰斬。她說,八年時間太長了,她忘記了何謂愛情。面對任天翔,她會高興,但不再有憧憬,不再有心在燃燒的感覺。任天翔沒有挽留她,他明暸一個想要離開的情人,此刻不離開,終有一刻會離開,拖延並非理性的決定。
一個月後,他在Instagram上看到她跟另一個他的親吻合照。但他,始終沒有恨過她。
面對何素心的兩個問題,其實連任天翔自己都無法回答。他告訴何素心,對著舊愛,他分不清是習慣還是惦掛。對有好感的她,他分不清是喜歡她,還是因為從她身上找到舊愛的影子。
「『她』是同事?還是舊同學」何素心追問,並把一小口蛋糕放進嘴裏嘴嚼,擺出一副滿足的樣子。
「同事。」
「之前提及過的年輕、愛引起你注意的那個女同事?」
「年輕的不了。也許是情意結吧,太年輕的不適合我。是跟我同職級,年紀相約的同事。」
何素心明暸任天翔心中對自己的忌諱,所以她提醒她,不要讓這個年紀的女性過度游離在安心與不安之間。面對意中人,任天翔不敢跨出朋友與戀人界線的第一步,不禁讓人懷疑是否確實對自己有興趣。一個女人即使本來對他有興趣,他卻連半點暗示、動作甚至半句甜言蜜語都沒有,在她眼內,她就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性朋友。一開始她可能還會花點時間等待。但一個年歲三十的女人跟男人不一樣,女人花樣年華一瞬即逝,想結婚生兒育女事事要趁年輕。相反,男人五六十歲依然可以靠運動、衣著保持魅力。
「妳想得太長遠了,她好像有點討厭我呢。」任天翔苦笑的道,「再者,性格真的很難改變。」。其實任天翔自己清楚不過。實行與思想兩者相差太遠,即使在腦內把表露心跡的小動作、對話一次又一次地重覆模擬,最後都只是白廢心機。
沉默了好一陣子,何素心再度開口,一個與他年紀相若的女人,真的等不起。就像一場代價高昂的賭注一樣,但她的賭注是不可逆轉的青春年華。年輕的女人有更多的本錢當然另當別論,但按照任天翔重視工作又害怕麻煩的性格,年輕的心智必定要他吃不消。
「除非你可以遇上另一個跟你一樣有戀愛心結的人。」走出咖啡店時,何素心對任天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