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數的第5天,我一早去了找死巴士佬算賬。
 
回憶起昨天晚上,我在香工接了麗麗放工,跟她在大家樂一同吃一個一人火鍋,她彷如無憂無慮說著工作上的種種趣事。
 
我聽到她睜大雙眼講述一批新送到公司的波鞋,每個鞋盒內也只有左腳波鞋,右腳波鞋全部不翼而飛,簡直就是靈異事件。
 
我回應她,她工作的是outlet特價場,貨品多數打五折促銷,貨品質素也總得以半價收貨啊。所以,鞋盒裡只有一隻鞋也不出奇,右腳波鞋可能已送到另一個outlet店販賣中,這可是很聰明的銷售策略啊!
 
「那批貨銷得好嗎?」我純粹只是開玩笑。
 




「其實,真的賣了四對……不,四隻!」
 
「傻的嗎?誰個神經病發會買啊?」這次輪到我瞪目。
 
「有個男人拿著那款波鞋四種不同顏色的鞋盒來付錢,我不得不提醒他,盒內只有一隻鞋。」麗麗說得有點尷尬:「男人告訴我,他弟弟因車禍截了右腳,只須一只左腳波鞋就足夠了……況且,他知道這批鞋隨時會像垃圾般棄掉,不想造成環境浪費。」
 
我聽罷,啞言了兩秒,只好說了句:「RIP!」
 
「RIP!」麗麗用遺憾的語氣說。
 




整件事有夠黑色幽默,但細想一下,卻引出了動人故事。
 
我並沒流露任何異樣,一整晚跟她談笑風生,多次引得她哈哈大笑。搬出前男友的家的她,彷彿暫忘因情變帶來的傷感,我替她感到高興。
 
曾經有過幾次衝動,也想把今天發生的傷感事和她分享,但我只是打落門牙和血吞,將自己的想法埋藏到心坎底裡最深處。
 
有些事,只因愈是喜歡一個人,愈是無法跟對方分擔。
 
我邀請麗麗在我家繼續寄宿,花了大半小時執理好雜亂的睡房,換過所有枕頭睡袋被單,安排她進我房內睡,我自己則睡在客廳的沙發上。
 




我開著無聲的電視畫面,心裡不停想著我的復仇大計,一整晚輾轉難眠。


 
翌日早上,我隱瞞著麗麗,無聲無息地出了門。
 
我坐在筲箕灣巴士總站旁邊一個小公園,一邊咬著泰昌的蛋撻,一邊靜靜看著每一架埋站的102巴士,等了三班車,終於見到那個死巴士佬的狗臉。
 
待全部乘客落車後,他跳出司機位,享受著下一趟開車前的休息時間。
 
他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施施然抽起一口煙來,拿出手機講電話,發現不夠電,就拿出一個充電盒,接駁電線後開始充電。
 
我當然認得那個熒光燈的充電盒,一股莫名的怒火衝上我心頭。
 
居然為了那麼一個爛東西,青蛇姐失掉了性命!




 
巴士總站前有幾條長短程的車路線,很多乘客在等車,我沒有下手的可能性,只能叫自己堅忍著,靜待一個時機。
 
死巴士佬講完電話,跟坐在站頭小工作廂內的站長交談幾句,就往東大街的方向走去。我隔著廿多呎的距離尾隨著他,只見他走進了太興茶餐廳,我想了幾秒鐘,也決定跟進去。
 
只見死巴士佬坐在一個雙人卡位上,焦急的召來侍應生,我找到一個背對著他的座位坐下。聽見他點了兩個餐,他請待應盡快落單,待應看到他身穿司機制服,體諒地加快腳步。
 
我摸摸放在座位旁的背囊,裡面有著一支我在大廈後巷檢到的生銹鐵通,此時此刻,我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把沉甸甸的鐵通在他頭顱上猛砸、在他身上猛擊,我必須把他的頭顱揍得變了形,才能洩我心頭之仇!
 
我甚至像看得到眼前血花四濺,血水沾滿我的臉。
 
在我冷笑著想像之際,一個我無法想像的人出現在太興門口。
 
我和那人,在死神面前見過,他也是7日後車禍中的死者之一。
 




好吧,就說我武斷吧,在51個喪生者名單之中,除了不希望麗麗死去,最命不該絕的,第二個就是他了吧。
 
------是劉華小朋友。
 
身穿著小學校服的他,把視線往茶餐廳內四周搜索,當視線碰到我,臉露了一個親切微笑,向我高高興興奔跑了過來,我腦袋裡一片空白。
 
我倆應該在7日後才首次見面,到了那時候,他更是個亡靈!我完全記不起自己見過他,但他怎會認識我?
 
當我神情錯愕之際,劉華小朋友已跑到我餐檯前,我不知要堆起笑容抑或冷漠裝作不認識,沒料到他一下跑過我身邊,我聽見他喊了一聲:「爸爸!」
 
「華仔,快坐下來吃早餐,爸爸還有十五分鐘就要開車囉。」
 
我心臟像突然中了一顆不知從何處反射過來的流彈,難以置信的大呆。
 
「爸爸,給我抓到你啦,你又飲奶茶!媽媽說會削胃的啊!」




 
「早上不飲一杯奶茶,整天也沒精神開車啦!」死巴士佬用被揭發了秘密的不好意思語氣說。
 
「爸爸只顧著工作,不用照顧身體啦?」劉華小朋友撒嬌的聲音。
 
「全車人的生命安全交托在爸爸手上,爸爸可不敢怠慢啊!」
 
「爸爸真是個好司機!」劉華小朋友用釋然的語氣說:「好啦,華仔也答應爸爸,不會把這件事告訴媽媽!」
 
「打個勾勾?」
 
「好,打個勾勾!」
 
我慶幸看不到自己的臉色,一定驟變了火山灰的黯然了吧。
 




沒料到會節外生枝,我討厭自己知得太多了。
 
我居然被一個小學二年級生騙倒了。
 
還清楚記得,他用全無雜質的眼神看著我,用一種懇求的天真語氣說:「你可以救活我嗎?我爸爸在病房裡剛醒過來,他問起了我傷勢,護士們沒有告訴他我已死去了。所以,哥哥,你可以讓爸爸再見到我嗎?」
 
當時,他的那位好爸爸,只相隔著他幾個人的身位而已!
 
為了求生,這個只有七歲的小朋友,居然可以六親不認。
 
在我心頭,不知是對人性的徹底絕望,或是包含了著更複雜的情緒,我感到極度痛心。
 
我的復仇心,推至最頂峰。
 
匆匆吃完了早餐,兩人馬上起程,我尾隨著他們,一邊看他兩父子一高一矮的背影,有那麼一剎那,我想過連這個惡童也一併殺掉,乾脆讓他父子在地府好好團圓。
 
走到巴士站附近的公園內,死巴士佬停下了腳步,對劉華說:「這班車程,要駕駛一個小時以上,爸爸要去一趟廁所。」
 
「我在這裡等你。」
 
「不,你去排隊。」死巴士佬蹲下身子,對兒子說:「又忘記爸爸的話了嗎?在巴士上,我們要假裝互不相識的啊。」
 
劉華小朋友說一句知道了,態度貼服地走去巴士站。死巴士佬路過假裝在按手機的我身後,走進公園內的公廁。
 
我小心翼翼環顧四周,看得出這區域沒設置閉路監察,該是復仇的最好時機了。
 
死巴士佬在一個廁格內小便,沒掩上門,我在公廁內快速繞了一圈,並沒其他人在。我從背囊內拿出那支沉甸甸的鐵通,用力緊握它,無聲無息站在他身後。
 
我一棍可以打爆死巴士佬的頭。
 
是的,青蛇姐頸部穿了一個洞的駭人景像,一直殘留在我心中。我實在太憤怒了,我憤怒得可以一棒把他的頭打到凹陷進去,令他頭骨盡碎,腦幹死亡。
 
就在我用力一咬牙,就要手起棒落的一刻,手機石破天驚響了起來。
 
我意識有一下清晰,被死巴士佬轉身發現之前,我已閃身走出了男廁,把鐵通草草塞回背囊內。
 
我看看來電顯示,是麗麗。
 
「伍浩昌,大清早不見了你啊?」
 
我站在被陽光包圍的小公園裡,發現握著手機的手不住顫抖,我倒抽一口涼氣說:「我去了北角碼頭晨運,順道買早餐。」
 
「真好,我快餓死了。」她笑著說:「早睡早起的阿伯,快回來。」
 
「很快回來。」
 
掛上電話之際,我眼見巴士佬步出了公廁,向102號巴士的站頭走去,跟站長打個招呼,準備開車。
 
畢竟,我錯過了非常難得的復仇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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