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舖內坐著,活生生的麗麗就在十幾呎的店門前看我,我看她看呆了,一下子沒任何反應。
 
我不知道是否我的幻覺,我什麼都無法確定。我倆靜靜對視幾秒,她伸手向我身後指了一指,微笑了一下說:
 
「我想問,五號窗是否出租?」
 
她循著她的手指望去,那是貼著落地玻璃第三行第五格的空置格仔,也是整個舖最搶眼的位置,誰人路過門口也會注意到。
 
我貼了張紙,寫著「五號窗,招租中」。
 




我這才恢復了意識,很困惑她為何會得知我名字。原來,她不是喊伍浩昌,只是在查詢五號窗的租務。看起來,她並不認得我了。
 
不,應該說,這是在車禍發生前的7天,我倆當然沒見過彼此。
 
我用不能置信的語氣問:
 
「請問,妳想賣什麼貨品?」
 
麗麗從她的大北極熊頭的肩袋裡,拿出兩瓶紅酒來。我看看瓶身,以玻璃雕刻的方式刻上了一對男女合照的肖像圖案,照片上寫著5 th Anniversary。
 




雕刻做得立體細緻,更燙上了搶眼的黃金色。一看就知那個女的肖像是麗麗,旁邊那個男的肖像,眉目俊朗,該是她男友了。
 
格仔舖的佈陣,大多數是六格乘以六格,雖然每一格的大小相若,但位置好壞卻令貨品銷情差天共地。最好的位置,是跟顧客的視線呈同一水平的第三和第四行,所以,月租也比其他行數貴上三成。
 
我長期丟空著第三行第五格,洽租的人極多,但我只想租給由我自選的人。
 
遇上我鍾愛的來客或來貨,我才會答允租出這一格。否則,我會斷然拒絕。
 
我在心裡痛苦矛盾一陣子,才把酒瓶交回麗麗手上。
 




「有人已落訂租下了,本店也暫時沒空窗,不好意思。」我用強硬的語氣說。
 
麗麗哦了一聲,「是這樣啊?那沒辦法……謝謝。」她彷如有種一言難盡的神情,輕輕聳一下肩,就把紅酒放回肩袋內,沒有死賴,即時轉身離去。
 
我應該留住她,或者說,我但願可以留住她。
 
可是,另一個自己,卻希望把她推開到火星般遠。她躺在病床上無知無覺的景像,就像在上一秒才剛發生。
 
突然給我再見到向我微笑、眨著貓眼般的她,這一幕充滿了夢幻。
 
我不要她再靠近我了,我不知這是否死神給我設下的試練、遊戲或陷阱之類的,我只知道自己愈迴避她,她愈安全。
 
-----可是,我就像再一次錯過了能夠好好地認識她的機緣那樣。
 
我一直看著她消失了背影的店門,心裡空蕩蕩的。




 
就像我那個總好像想保留什麼也堅持著什麼,但只得一團空氣的五號窗。
 
我期望麗麗會在下一秒鐘折返回來,但她當然不會,商場內還有很多格仔舖,她肯定會找到的。
 
我草草點算好賬目,把每一個格仔的銷售紀錄、補貨資料分別wtsapp給各個租客,忙碌一番,稍稍靜下來之際,我重重嘆口氣。自己真是個天殺的笨蛋,我剛才本應問她拿手機號碼,用一有空窗便馬上通知她之類的藉口……可不是嗎?
 
不過,這畢竟只是成就了我的私心,對她有百害無一利。我懷疑,我今晚一會致電她,告訴她有租客決定退租,她突然很順利租到五號窗。
 
這樣也好,無疾而終也是好的。
 
十時正,我鎖上店門,拿著銀龍茶餐廳的飯盒等一大堆的垃圾去商場後樓梯丟掉。當我推開防煙門,瞧見麗麗坐在上一層樓梯的迴角,她聞聲也半轉過身子來,側著臉看我。
 
我倆遠遠看著對方,她在一秒鐘後認得了我,朝著我微笑一下,但那個笑容卻很慘情。
 




我看看她手中拿著一瓶帶來租賣的紅酒,招紙已被撕開,地上有零星的木塞碎片,她似乎對打開那個木塞顯得無計可施。
 
我把垃圾塞進大垃圾桶,蓋上了蓋子,隨時隨地可以再推開防煙門,頭也不回離開信和。但我的心跳加速,沒法子抑壓自己像千萬隻螞蟻亂踩的心情。
 
我太不爭氣了,揚聲關心她一句:
 
「最後也租不到一個窗?」
 
「不,有店主肯租,但原來我沒帶銀包,連一個月的租金也交不出來。」
 
我記起巴士上的一幕,她的八達通內沒餘額。她應該是個性格冒失的女人。
 
我向她手中那瓶紅酒抬了抬下巴,「不想搬來搬去,乾脆喝了它?」
 
「我只想用光所有方法,讓它盡快消失罷了!」她垂下眼,用一種痛恨的目光看瓶身上兩個活靈活現的肖像。然後,她突然便光火了,把酒的樽頸猛敲向樓梯鐵欄,要強行打碎它。




 
我開口制止了她,「我見過最厲害的開瓶方法,是用利刀向瓶頸快速一砍,酒瓶便齊口斷開。」我對暴烈的她溫和地說:「但我們畢竟不是武林中人,所以,請用文明的方法,我店裡有開酒器。」
 
她突然快手快腳從袋子中拿出了另一瓶,左右手各執一瓶,掀出一種像推廣這牌子紅酒的廣告代言人式的笑容。
 
「一起來喝?」
 
我怔住了半響,「妳確定要跟我飲?」
 
「百分之百確定。」她整個人好像開懷起來,像個孩子般笑,「要喝到一滴不剩為止!」
 
我一定露出了太驚訝的表情,她卻向我掀了一個更深的笑容。她嘴巴展開的幅度真大,這使她笑起來特別好看。
 
我難以拒絕這種吸引力法則,我痛苦又甜密地說:「既然如此,我倆在那個男人瞪視之下,喝光它!」
 




舖子淺窄,我用開酒器開了兩瓶紅酒,每人拿一支,攤開兩張野餐用的白膠布,我倆面對面的席地而坐,背靠著格仔窗。我也在手機開了公路純音樂,企圖營造輕鬆氛圍。
 
也是到了這個時候,我才能真正看看麗麗。
 
這一天,身穿窄身牛仔褲的她,坐在地上交叉著伸展的兩腿,她身形有種奇怪的比例,彷如美容雜誌裡用photoshop效果拉長了兩腿賣牛仔褲廣告女模。
 
她側過臉看看身後的格仔窗,隨手拿起那個用幼鐵絲勾成的摩天輪,捧在手心上細看,「這個摩天輪好漂亮。」這個摩天輪也太受歡迎了吧。
 
我知道她下一秒便會用指頭撩動吊籃,早一步告訴她,「最可惜的是,它不能轉動啊。」
 
她推一下那些掛著的吊籃,紋風不動的,她瞇一下眼睛說:
 
「沒關係啦!人生就像置身在摩天輪上,你以為好高騖遠,卻總是困在那裡,動彈不得啊!」
 
我瞪大雙眼,「我也說過相似的話!」
 
「對嗎。」
 
她一定以為我在開玩笑,我用強調的語氣說:「真的啊!妳的話簡直好像在我腦中copy出來的一樣!」
 
她向我平靜地笑,「看起來,我們有著同一種感覺。」
 
「真好,當我對顧客們說那番話,他們皆用看瘋子的眼神在看我。」
 
「那麼,我倆都是瘋子了啊!」
 
她向我舉起了酒瓶,我倆隔空乾一下,又喝一大口。
 
她抬一下眼,看我頭頂上的五號窗,「那個空格,為何不肯租給我?」
 
我想堅持剛才的藉口,有顧客落了訂金貨品稍後送來。正想開口,她比我早一秒的說:「拜託你別說,有顧客一早落了訂金貨品稍後送來,我可不會相信啊。」
 
我又苦笑一下,她到底是怎麼看穿了我的呢?我忽爾直視著她。
 
「說到最尾,我只是妒忌。」
 
「妒忌?」
 
我把掌心中的酒瓶鍍了金色肖像那一面扭向自己,垂眼凝視有著同一樣笑容,顯得有如重疊般匹配的兩人,沒辦法,他倆真是一對俊男美女。
 
「妒忌自己永遠無法擁有的幸福,也由於太自慚形穢,只好選擇了逃避,退到遠遠的,不聽不聞也眼不見為淨。」
 
我用食指指頭蓋住了英俊男人的樣子,向瓶身上彷如對我在笑的麗麗回以傻傻的一笑。
 
我突然有一秒鐘回閃般的清醒,我抬起矇矓了的雙眼,忙著否認一切:「我是醉了會亂說話那種人……我想自己真的醉了,我-----」
 
她打斷我的話:「但我喜歡。」
 
我無言的看著她。
 
「無論那是真話,抑或只是醉話,我也由衷地喜歡。」她凝視著我。
 
我難以解釋心裡有多震動,只能向她會心一笑。
 
把兩個空瓶子留低,時間接近凌晨。
 
麗麗和我離開信和,商場早已關門,只餘下少數商戶的店主在工作,我小心攙扶腳步浮浮的她踏下已關上電源的自動電梯。坐在管理處的阿伯看看我旁邊站不穩的麗麗,向我露出了一個曖昧的笑容,口不擇言地說:「伍先生,今晚玩得開心一點!」
 
步出商場門口的鐵閘,我叫麗麗小心頭。她太高了,不縮一下身子,肯定一頭撞上。
 
走出彌敦道,我截了一輛計程車,擔心司機不知會把她載到哪裡去,遂決定送她一程。我跳上車,向著頭倚在車玻璃窗醉意很濃的她說:「妳住在那裡,我送妳到家樓下。」我不想令她誤會我另有企圖。
 
她迷糊看我一眼,「我無家可歸啦。」
 
「嗯?」
 
「不想再回到他的家。」
 
聽她語氣,我知道兩人同居。我明白她心情,她把兩瓶定情紅酒拿去賣,就知她不想有轉圜餘地。我考量一下提議:「回父母家?」
 
「多年沒聯絡,不想在這種情況下回去,給他們呵寒問暖。」
 
我和父母的關係非常惡劣,她的話一點就明。我問:「那麼,妳有什麼信任的朋友可投靠?」
 
她倏地看我一眼,「我不可信任你嗎?」
 
我怔住了不懂言語,她向我眨了眨貓鑽般的雙眼,「我去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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