朘神鬆開韓妹的手,等候某個山洪暴發般的毁滅一刻。他走近到子悠面前,沒有多說半句。其他幾個人都像影片定格一樣,不敢挪動半下。朘神在等候子悠先嚎哭出來,還是會動手送自己一巴掌。

結果出乎意料,子悠淡淡地凝望朘神一眼,將小悅放回嬰兒車,沒理會其他人,就自顧自的離開。幾個旅客拉著大箱小箱行李,將子悠淹沒在人海當中。

朘神望著子悠消失的方向,有種說不出的內疚。要是她大吵大鬧、呼天搶地的駡他,可能朘神還會自責得少一點。就是這種沉默的道別,叫他加倍的難過。

韓妹也走過來,問道,「她...就是你太太嗎?」

朘神點點頭,卻不知道要說甚麼。





黑仔識趣,立即帶走肥牛和藏馬。可能是嗅到那股尷尬難堪的氣氛,大堂的人流忽然間少了一截。朘神還是佇立在原地,久久沒打算離開。直到韓妹表示,想跟他兩個人談談,他們才走向停車場離去。

他倆坐在車子前座,半露天的停車場望著維港的海景,眺望到西九龍那邊陌生的豪宅。車頭斜對日落的方向,這本來是個壯麗的晚霞景緻,朘神這刻卻沒半點心情欣賞。

「對不起,破壞了你家庭。」韓妹的語氣卻沒有多悔意。不久之前她還在氣朘神,剛剛給子悠撞破了自己,卻令韓妹帶來絲絲快感,「你剛才為什麼不去追?」

「追了也沒用,」朘神呼一口氣,「是我吊兒郎當的問題,不是道歉兩句就解決得了。」

「那...你算是選了我嗎?」





「我不知道。」朘神罕有的思緒混亂,「我和她經歷太多、也欠她太多。如果現在離開她,我會一世也怪責自己。」

韓妹沉默了一會,狠下決心,迫自己勇敢的說出口,「如果是這樣...不如...我們算了吧。」

朘神沒想過韓妹會主動提出分手,她內心依依不捨,望著朘神迷茫的臉孔,「沒了我,你和太太就是幸福的一對。我對這關係覺得很累了,我不想再當後備。求你放過我吧...我們根本一開始,就是一個不幸的故事。」

朘神回想起過往一年的種種。要是他沒失憶,就只會和子悠一起生活;失憶一直沒康復的話,他就會跟的韓妹繼續發展下去。怎麼老天要開這樣一個玩笑,叫他不得不同時辜負這兩個女人。

「對不起。」朘神說,「真的對不起。」





「別說對不起,我知道你是真心喜歡我的...至少在你重拾記憶之前是這樣,」韓妹強忍住眼淚,盡力把心底話說完,「如果時光倒流,讓我再選一次的話,我仍會一頭跟你栽進去。」

韓妹終於忍不住,抱住朘神,失控的哭了一場。

朘神坐在司機座,望著最後的殘陽慢慢沉下去,忽然記起和韓妹在墾丁時,剛剛走在一起的一幕。那時候他倆也是望著一片海邊,也是這樣坐在車子前座。從前在日出時開始,今天的日落時終結,上帝怎會安排這他媽的玩笑...

朘神電話在這骨節眼時間響起,那是黑仔,「朘神,大事不妙,你給點了相!」

「甚麼?」

「在馬伕身上偷回來那部電話,剛剛收到個短訊,崔龍終於發現我們的行動了。黑幫上下開始發佈消息要追緝你,還包括你身邊的女人和家人!」黑仔緊張的說。

朘神打了個突,第一時間擔心子悠和女兒的安全,「女伴?他們怎會知道子悠的事?」

「不是子悠,」黑仔也壓低聲線,「他們傳來了兩張你的相,那應該是在古堡酒店出入口偷拍的。其中一幅你拖著韓妹,至於另一張,是你和另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





「糟糕,他們誤會了...」朘神雙手發抖,自言自語道,「那是翠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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朘神回到家中,發覺子悠和小悅都沒回來,猜想她們都過了外父家中。他靜靜地坐在梳化上,整整一個多小時,好好整理思緒,也順道收拾一下心情...

還沒機會說再見,子悠就回娘家了、韓妹也分手了。

一道寂寞感覺籠罩著他四周,原來他苦心經營的家庭,可以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而且面前還有一堆麻煩事等著他處理:藏馬和曉晨的事、崔龍隨時的報復、肥豬特首的委託、他被凍結的銀行戶口、還有老闆娘和翠兒的關係...

他恨不得丟下一切不顧,躲到某個小島上避靜一下。可是話說回來,韓妹再也不會跟他外出散心了。

他走到酒架,開了一支余巿。之前在日本,子悠會囉唆他別整天喝酒;現在六根清淨,卻又犯賤心起,想有個人責備一下自己。





「翠兒,」朘神拿起電話,迷迷糊糊的道,「可以過來陪我嗎?」

「現在?已經十二點多了,可以去那裡?」

「我的家,」朘神爽快的答,「我老婆跑了。」

朘神沒想過竟然會直接的告訴翠兒,他自己的家事。酒醉三分醒,他還是分得很清楚,翠兒只像是某種親人似的關係。但他太急需要找個人告解,那怕是路人甲乙丙,他也想找個對像給他安慰一下。

叮噹—

還不到三十分鐘,翠兒就到了。顯然她沒時間悉心打扮,只是草草換了件衣服,就立刻趕過來。

翠兒一進來,第一句不是關心他,而是咤異原來朘神的家境,比她想像中還要好,「嘩,你的家很大!」

朘神冷冷一聲,「太大了...」





「幹甚麼?給老婆知道你出來找CC嗎?」翠兒說話沒經大腦,直接就說出心底的猜測。

「不是...不完全是,」朘神吞吞吐吐,「我有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妳有興趣聽嗎?」

翠兒笑說,「當然沒問題。傾訴心事,收費每六秒六毫。」

「又是跟我講錢。應承我一件事,錢我會給妳,但以後不要再當CC,可以嗎?」朘神認真的問。

翠兒從雪櫃拿出了一包檸檬茶,「其實,我也打算不再接了。」

「錢掙夠了?」

「不是...」





「父母發現了?」朘神故意套她。

「不是...」翠兒腼腆起來,「總之,我就是不想再幹了。有外展社工聯絡過我,幫我安排了一份兼職。省吃儉用的話,還可以儲點錢。」

「那太好了...」朘神再添半杯,整支威士忌差不多給他一人喝個清光。朘神枕在翠兒大腿,開始迷迷茫茫的講起他失憶前後的故事。當然,他下意識將出軌公司的片段,都巧妙地避而不談。但是他一腳踏兩船的部分,卻毫不猶豫地和盤托出。

「早說你是個花心大滾友!」翠兒笑說。

「我是個專一的大滾友...」朘神狡辨。

「那你以後打算怎樣?」

「我還可以怎樣?像獨居長者那樣生活下去吧。」朘神按一下太陽穴,酒精攻心,他酒量早已到達極限。「妳不介意的話,也可以搬進來,妳也可以省點租金。而且,我不習慣一個人。」

「你不習慣一個人住,還是不習慣一個人睡?」翠兒問。

朘神望望翠兒,有點惱這個牙尖咀利的小妮子,「我不習慣一個人活下去。」

他胃部一陣翻滾,乾嘔了半下,急急按住咀巴,跑到洗手間唏哩嘩啦的嘔了一趟。翠兒抺一把汗,朘神差點就嘔在自己大腿上。

「你還好吧?嘔死了沒有?」翠兒跪在馬桶旁邊,攙扶著上面的朘神。

朘神站起來,嘔乾嘔淨了後,反而舒服多了。他東歪西倒,側身趴在床邊睡死去了。

「喂,起來吧,」翠兒推他兩下,朘神丁點反應也沒有。她一時不知怎辨,唯有先幫朘神洗個臉,脫下拖鞋,再用盡吃奶的力將他移回床上。

翠兒心想:這晚就由我做廳長吧,一人一次當無數。

她幫朘神蓋好被窩,正想離去...

「別走...」朘神呢喃道。

翠兒刹地漲紅了臉,想必是檸檬茶比酒精還要醉人;又或是醉翁之意,跟本不在酒精裡。翠兒看到朘神崩潰的樣子,母性發作,一句情深的別走,更把翠兒挑動得心如鹿撞。

翠兒心裡吶悶,不斷說服自己:朘神是個客人,這只是宗金錢交易,僅此而已。可是由始至終,朘神都沒碰過自己身體半下...

翠兒坐回床邊,睡在朘神左邊手臂上,輕輕地自言自語,「你不會喜歡我的...」

「我會...」朘神繼續夢囈。

「謝謝你,」翠兒由衷地笑,她靠近朘神,「縱使這是句謊話。」

翠兒拿起他右臂,將它覆在自己腰側。翠兒背面貼實朘神胸口,雖然朘神沒有知覺,但翠兒還是在享受被人從後擁著的感覺。

這是良久以來第一次,翠兒在床上被個男人珍愛地擁抱著,而不是被人發洩;這是良久以來第一次,她感到甚麼叫被愛。

翠兒宓縮在朘神懷中,一直睡不著。直到窗外的天邊放睛,她才靜靜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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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後枕那揮之不去的疼痛纏繞住朘神大半天,自他起床以後,連止痛藥也沒能舒緩多少不適。朘神只是依稀記得叫過翠兒上過來,打後的事,就完全失去了記憶。朘神暗自妄想,如果這種宿醉斷片,可以將過往一年多的事,一併消去的話就好了。

「快點起來,過來吃點東西。我待會兒要見社工,」翠兒半推半就,拉起在梳化上呆坐的朘神。

如果不是家裡多了一個精力充沛的小女孩,朘神包準會在家頹廢三兩天。翠兒拉著睡眼惺忪的朘神到飯廳,飯桌上已經放好幾個發泡膠盒。

「這是普洱,趁熱飲。然還有...蝦餃燒賣腸粉牛栢葉叉燒飽。」翠兒飛快打開她剛買的外賣,轉過來再望著朘神,「喝點茶,會舒服一點。」

朘神把臉埋在手中,後忱仍然隱隱作痛。不過喝過了幾杯熱茶以後,胃部暖暖的,感覺好多了。

「還不是為了你?我跑了五六個街口,特地走到酒樓買的,」翠兒走到廚房,拿出兩對筷子,「酒量淺就別喝那麼多。就是為了遷就你,才要吃點正氣又老土的東西。」

朘神看著在飯廳廚房跑來跑去的翠兒,沒想到這小女孩年紀輕輕,倒很會照顧人。雖然自己沒啥胃口,看在翠兒一番心意,朘神免為其難也吃了點食物。

翠兒早就停口吃飽了,她托著腮,似在欣賞朘神的食相,「噢對了,社工姐姐說想要給我做個家訪,我又不想驚動我娘親。如果我叫她上來這裡,那可以嗎?」

「隨便妳吧,甚麼時候?」朘神忽然想起韓妹胡扯那謊話,「跟社工說,我是妳表哥,現在妳在這兒暫住,可以嗎?」

「OKOK,」翠兒走到一邊,打給社工。

門鈴這時響起,竟然是肥牛。

「老兄,有些緊要事找你,」肥牛忽然登門造訪,站在門前,「搞定你那些女伴沒有?」

「沒法子搞,子悠帶小悅返了娘家了,」朘神直話直說。翠兒卻在這時候,忽然從朘神背後冒出,嚇了肥牛一跳。

「哈佬!」翠兒跟肥牛打個招呼。

「呃...嗨...」肥牛萬料不到,昨晚朘神才剛剛跟子悠韓妹吵架,第二天家裡又多了個來歷不明的小妹妹,「請問妳是?」

「表妹。」朘神翠兒二口同聲地答。

「表妹?別裝蒜了,」肥牛壓低聲線,偷看站在另一邊傾電話的翠兒,「沒想到老兄你這麼極速又另結新歡。」

「不是新歡唷,她是以前茶餐廳老闆娘的女兒。之前離家出走,老闆娘托我找她的,」朘神一臉正經八百,「我們清白過張白紙。」

「喔,她就是照片被點了相那女孩嗎...那真是無辜。事到如今,她跟你住在一起,你可以確保她安全,那倒也不是件壞事。」肥牛安慰道,「崔龍要找你碴,你這陣子不用和子悠小悅住在一起,其實反而比較保險吧。」

這番話也不是亳無道理,也提醒了朘神,須要及早知會韓妹,要她小心人身安全。朘神想了想,現階段她們只要別過去澳門,應該還不會怎樣。諒崔龍再神道廣大,也沒法子在香港縳架一個成年人,再偷偷運回澳門。就算找到一架大飛偷肯運肉參,船未出公海就給雷達發現,十分鐘就被海關截住了。

朘神還在考慮怎樣通報韓妹,翠兒忽地走過來,打斷他和肥牛的對話,「外展社工剛好就在附近,她說隨時可以上來。」

「隨便啦,」朘神不想翠兒騷擾,敷衍了她便算,「翠兒妳先看看電視吧,我和肥牛有些正事要談。」翠兒自討沒趣,自己走到一邊按電話打發時間。

朘神多喝啖茶,認真地望著肥牛,「你其實找我有甚麼事?」

「嗯...」肥牛寒起他自肩膀,伸長脖子,好像怕別人偷聽似的,「我懷疑...我們有內鬼!」

「甚麼內鬼?」

「我剛發現了一些東西。昨晚收到你那兩張江湖追緝令後,我花了些少時間,解破了這電話的密碼鎖。」肥牛神神秘秘的說,從袋中拿出了馬伕的電話,「雖然沒發現有其他的情報。但是,在裡面的囡囡相冊當中,你猜我找到誰?」

肥牛打開電話相簿,飛快地撥動著,然後停在其中一格囡囡資料中。她五官清秀,輪廓有點像日本人。

朘神認出了這張臉孔,「波野ぼろみ?」

「對,原來她在過去公主酒店之先,曾經在崔家的夜場工作過。」肥牛緊張的說,「記得黑仔第一次邀請我們幫手那餐飯嗎?她也跟我們一起。不過她借尿遁,大部分時間也在房外。」

「你意思是...她碰巧打聽到我們的計劃,就偷偷通知了舊老闆崔龍?難怪她知道黑仔是警察後,會那麼在意。」朘神幫肥牛歸納,「依你意思,崔龍就是靠波野的情報,知道藏馬不是自己逃獄,而是在我協助下溜走的。所以呢,他這麼快就盯上了我?」

「大概是吧,」肥牛其實沒推敲出那麼多,純粹覺得波野有點可疑,「想想看,公主酒店所有囡囡也被抓了,只有她剛好在香港,逃過一劫。」

「但是東莞洗太平地,應該是肥豬特首的意思。」朘神反駁道,「如果她是崔龍的人,怎會知道警方行動呢?除非你說波野小姐是特首的人,這才說得通。」

肥牛抓抓頭,這對他來說太複雜了,總之波野小姐就有些秘密,倒是不爭的事實。

叮噹—

朘神還坐在飯桌上,翠兒一支箭似的衝到門前。連防盜眼也沒看,就打開了大門。門外站著一個個子嬌小,外貌斯斯文文的女人。

「社工姐姐,好在妳這樣快便到。我快要悶死了。」翠兒說。

肥牛嗆了一下,「Ella!?」

「肥牛?這麼巧會在這裡再見到你。」Ella脫下鞋,跟眾人打個招呼,「你原來就是翠兒口中那個表哥。」

「表哥?」肥牛望望朘神,「不...不是表哥,這傢伙才是那甚麼表哥。」肥牛指指朘神。

朘神也打個招呼,「翠兒,這位是妳口中那社工姐姐嗎?是肥牛你的朋友?」

「我們之前旅行時認識的,」肥牛不好意思直說,他們就是那趟雞仔媒人布吉之旅,碰巧搭上的。

「翠兒,原來妳居住環境也不賴嘛,」Ella 坐在梳化上,拿出了幾疊文件,「翠兒表哥,我們家訪時也會想了解一下受助人的家庭狀況,請問你現在方便嗎?」

朘神冷得可以,「不方便。」

「不...方便方便,」肥牛把朘神硬拉過去,眼睛卻沒離開過Ella,「有甚麼問題,儘管問朘神這傢伙,又或者問我也可以。我是哪...也是一塊兒長大的,我跟這個叫翠甚麼的小妮子,可說是比親人還親。」

「我叫翠兒呀...」

Ella 禮貌地笑了笑,肥牛借故坐在Ella 旁邊,還大獻甄勤,差點把朘神雪櫃裡的食物統統拿出來招呼她。家訪問卷只做了十五分鐘,Ella就急急腳,須要去處理下一宗個案了。

「再見了,」肥牛誇張地揮手,向著大門口的Ella道別,「以後有空多點上來,我也常常上來探翠甚麼的。」

「翠兒呀屌你...」

朘神沒心情理會二人,自顧自返回睡房,小休片刻。Ella早己離開了,但肥牛凝在半空的手,仍舊漫無目的地揮著。

翠兒看看肥牛,露出一臉狡詐的淫笑。她站到肥牛旁邊,手踭橫批一下他腹側,「肥牛哥哥,要我幫你一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