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神記: 第七章 遺忘
黃昏,沿公庵路出元朗市中心,特別讓人感受到這城市的錯亂。首先是路旁的雨水道,又長又闊,雖說有助疏導雨水,但全年有大水流過的日子著實不多,很多時,就只有涓涓河水在中間淺窄的渠道中漂動,使人不禁質疑:真有需要那麼寬闊的雨水道嗎?身為小市民,有時不會知道為了建設這城市大家究竟犧牲了甚麼。夕陽這時照耀在水道兩邊傾斜和平坦的水泥面上,反射一大片鮮橙色的光,盡入眼簾,躲也躲不了,卻感受不到該有的豔麗和溫暖。
這條在大部份時間都過於寬闊的雨水道,令兩邊的行人路和車路顯得相對地狹窄。尤其是行人路,原本就已經被擠得只餘下約一米闊,旁邊的露天貨倉或平房還不時在路上擺放障礙物,覇佔出路面,路人被迫要靠向車路邊才能勉強通過。有時,剛好有大車駛過,人的身體就在阻礙物和大車的狹縫間,險象橫生。更過份的,是時常有汽車橫身停泊攔住整條行人路,根本無路可走。遇上這種情況,我都會毫不吝嗇放下一張違例停泊的檢控紙。
就算撇開這些私家物件,更令人費解的,是沿路公共設施的舖陳。不夠一米的行人路,還需要有護欄嗎?而護欄往往把行人路割開兩邊,變成只餘下一半可讓人通過。除此之外,偶爾還有電燈柱、電線桿、滅火水龍頭、花槽等公共物件阻擋著前路,彷彿告訴我們,人生的路本來就是不理性的,不會平坦一片,會隨時遇上阻礙和不公。
好不容易,才離開公庵路,轉左走上十八鄉路,又是另外一番景致。左手邊是新型的住宅大厦,右手邊是三層高的村屋,一邊有居高臨下的氣勢,一邊就加裝了矮小的隔音屏障作遮擋,像兩軍對峙,而實力卻懸殊得可憐,頗有大衛決戰哥利亞的張力,每次經過這裡,總感到自己要無辜地在兩軍交鋒之間穿過。
走過路旁的百千層,這些常見的路邊樹是強壯的,卻可憐得很,只要看看樹槽就知道了。行人路的闊度在這段十八鄉路是夠寬了,卻犧牲了百千層的生長空間。小小的樹槽開在行人路上,剛剛不夠百千層的樹根伸展,水亦只能從這方寸的透孔滲下,加上明顯沒有勤於清理的雜草,讓其與百千層競爭,對需要極多水分的路邊樹來說無疑是種虐待,個別的伙伴們已經因此掛了,留下空白的樹槽。但有關部門似乎沒有認真審視問題所在,很快又會在這些細小的樹槽內重新種植樹苗,命運就是如此惡性循環下去。但就算控制不到命運,這些百千層始終能表現出力挽狂瀾的力量,仍努力掙扎求存,可見這樹實在堅壯可敬。
直至轉右往元朗體育路才感受到一點文藝氣息,這條路一邊是學校和元朗劇院,一邊是元朗大球場,它們外表平實無華,卻是全個市鎮最具靈氣的建築群。在這不用上學的日子,也未免少了該有的人氣,但著實不用過於惋惜,誰想將大馬路的人群引過來這邊。該擠迫的地方就讓它擠迫,有靈氣的地方就讓它安靜地醞釀,這城市可以讓人呼吸的空間已經太少了。
多走兩步,終於回到元朗警署。我常常覺得當初為這警署選址時著實花過一番心思。位處大馬路末段這個安靜少人的位置,過三條街道便是元朗最繁華的地區,而且無論要往東南西北都一樣便利,可見地理位置上的優勢。後來建成的學校和劇院,更減低了它幾分戾氣。
當我穿過警署大閘的時候,黑夜的布幕也全然展開了。
在走廊見到格格,換上了一身夏裝清新可人,她望到我,笑意滿盈地走過來,從一個布袋中拿出一包紫菜遞給我說:「終於見到你了,豬皮師兄,有手信給你。」
「好久不見,去了旅遊嗎?」我故意問,因為望一望包裝上的韓文字,已然猜到一半。
「哈,搶到便宜的機票,就趁假期『快閃』首爾旅遊,兼看了一場演唱會,哈哈哈!」從格格的歡顏就知這趟旅程有多開心。
「那麼開心,和男朋友去嗎?」
「誰告訴你我有男朋友的?」她說著,立即換上一張無表情的臉。
「長得這麼漂亮,怎會沒有男朋友?」我假裝愕然地問。
「很煩,少裝聰明!」
雖然被格格駡了,但知道她竟還未有男朋友,心裡不其然興奮起來。
「對不起,是我不好,長得醜的女孩子才該有男朋友的。」
「醜醜醜,罰你一次過吃掉整包紫菜。」
「不要小看我,我真的試過一次過吃掉一包!」我笑著說,然後假裝要把紫菜連包裝紙一併吃掉,逗得她吃吃笑,也讓我看得心花怒放。
「你近來怎樣?還要守在引水道上嗎?」她問。
「對啊!還可以到哪裡?」
「郊野公園已經解封了,我們小隊也不用參與搜索工作。」
的確,表面上是食物及衛生局的決定,其實是警隊給予壓力,總之大家決定解封郊野公園,只留下少數警員,守在引水道兩面出入口,不讓市民進入。一個月下來,搜索隊甚麼也沒找到,並且弄得全部人疲於奔命,上頭見狀,遂迫使食物及衛生局宣布放棄調查搜尋。對此決定,我頗不以為然。
「還未弄清楚手臂是甚麼,又未徹底搜尋整個郊野公園,就趕住收隊了。」我說。
「不是已經證明那生物對人體無害嗎?」
「調查團根本沒有得出甚麼結論。」
「總之上頭下了命令,我們跟著做就對了。」
「但這不只是安全問題,是一種新生命的演化,說不定在山中某處還有另一條手臂在。」
「有又如何,別理它。喂,我給你看看這個黑毛豬燒肉煱,超好吃的!」
「我就知……」我話未說完,已看見她忙著滑按自己的手機,要給我看她在旅行時的照片,似乎對手臂的興趣已然不再,就沒繼續說下去了,只陪她閒聊旅行的經驗。
不知不覺,手臂已經出現了超過一個多月。近一個星期,地球又發生了不少大事。
首先,在上星期五,在某國中部發生了尼克特制七點五級地震,由於屬表層地震,建築物包括樓房、道路、鐵道等等應聲倒塌,許些鄉鎮村落盡毁,斷水斷電,國民流離失所,過十萬人要居住在臨時帳篷。另外,地震間接令山林大火,加上乾燥的天氣,消防員根本欲救無從,只眼白白看著一個十五平方公里的森林燒光。
相隔兩天,非洲一個國家的政權被軍人推翻,一時間四分五裂,陷入無政府狀態,幾個軍事及政治組織各據一方並不斷發生內戰,其中西北面甚至被鄰國利用軍事力量侵佔了。一個完整的國家,在幾天內潰散。
同日,世界衛生組織宣佈發現新型豬流感病毒,可透過呼吸道傳染人,並已有近五十多個人傳人的確診個案,病發死亡比率高達百分之三十一點五,世衛警告現時疫情非常嚴峻,呼籲各國要提防由東亞國家入境的流感病患者。
但以上的國際事件,都不及一段本地高官與知名女藝人的床上影片哄動。這段不幸流出的影片長達十三分鐘,沒有剪接,攝盡他們翻雲覆雨的過程,角度從高而下,見二人全程沒望過鏡頭,似乎是被人偷拍。自從被人放上網上論壇後,火速成為大眾的焦點。兩個人原本風馬牛不相及,影片流出之後,使大家對二人撲朔迷離的關係作出多方揣測。初時,大家只道二人可能是情侶,有報紙甚至立即集結了他們之前一同出席公開活動的照片,希望從二人那眉來眼去、似有還無的小動作及對望,能找出一點蛛絲馬跡。
但事件迅速發酵,傳言事件涉及賄賂公職人員,事源女方的經理人娛樂公司正計劃改變一幅難得的臨海工業地皮的土地用途,作為發展大型娛樂城及豪華度假酒店之用,而高官正是審核的關鍵人物。娛樂公司遂以金錢利誘高官之餘,更派出公司最當紅的女藝人提供陪睡服務。如此,二人的關係就更加千絲萬縷。
但很快,事件又進一步升溫。由於賄賂的流言幾乎緊接著影片傳出,有人揭秘,當中有更深層的陰謀。據聞某地產集團一早對該臨海地皮的發展項目虎視眈眈,知道娛樂公司以不法手段搶地之後,派人偷拍這不法交易,並將其公諸於世,來一招順水推舟,打擊娛樂公司這個強勁的競爭對手,而肇事的兩位主角只是不幸一同陪葬的犧牲品。
大眾傳媒又怎會放過這個催谷收視、銷量及點擊率的機會。自影片流出之後,兩人都沒有公開露面,大家都等待著兩人如何交待事件,派出記者日夜守候在二人住所樓下,務求最快報導第一手資料。無論是新聞版或娛樂版,電視台或報章雜誌,幾乎只集中在報導這件事。
但大眾真正關心的是甚麼呢?或者看網上的留言會更加清楚:「身材真是不錯」、「平時唱歌假扮純情,估不到在床上那麼淫賤」、「幾多錢可以過一晚?」、「下半場呢?」和大量不明所以的表情符號。
就網上留言所見,不幸和傷害幾乎全都落在女方身上,她的星途相信已一朝了。至於男方,因為廉政公署已經立案調查事件,高官的仕途看來也岌岌可危。這幾天,全部香港人已經在自己的電腦或手機下載及複製了該影片,連同網絡世界遍佈各地的人計算,若果每個影片的複本代表灑在受害者傷口上的一把鹽,或者已經夠淹死二人。
無論如何,大眾的焦點已被那翻雲覆雨的十三分鐘鎖住。
至於手臂呢?手臂已像泡影消失在空氣中,再沒有得到任何關注。之前的「oneARM」熱潮,的確曾像鯨魚冒出水面噴水般興起過一陣哄動,但當鯨魚沈回海底,潮流便隨鯨魚下潛,消失無蹤。
自從帆布將手臂遮蓋,沒有更新的圖片或影片可供大家傳閱,剩下來的就是一大堆人類學研究、社會心理學、歷史神秘主義、聊齋十大妖精等文章,完全吸引不到大家的興趣,它在群眾間的討論價值已經降到極低點。
就算個別人士對神秘主義的觀點感興趣,肯花十數分鐘閱讀那知名陰謀論者的文章,那麼然後呢?然後,他會按上一頁,繼續往下掃滑他的臉書,下一則是有關手機遊戲的群組消息,然後他再滑下去,是朋友張貼某間小食店的車仔麵相片,他見著點了「讚好」。繼續往下掃,是某「主要意見領袖」在宣傳他的說唱蘇、網媒有關兩性關係的文章、時裝品牌的廣告、朋友分享一段藝人批評教育制度的言論、車禍的即時新聞、批評笛卡兒「物我二元論」的文章連結、然後又是那手遊群組的消息、……。然後,他關掉面書,隨便打開手遊裡的城池,為那座終於儲夠點數的電光炮台按一下升級,心想城池的防禦力終於加強了,下次別人侵略時就沒那麼輕易被攻陷,只可惜,很難從他的臉上觀察到任何滿足感。
大家對於「好奇」和「興趣」這兩回事的概念似乎變得越來越模糊,以為在網上社交平台上按一下「跟蹤」,便能廣泛地接收所有有「興趣」的資訊,其實只像「好奇」般探頭各種不同的新刺激,游走各種不同的新事物,每件僅花數十秒去了解,便當成自己無所不知,甚至清楚所有事實的真相。漸漸地,大家喪失了主動追尋樂趣的能力。
為甚麼「有圖有真相」?因為只有照片和影片才最反映「真實」,才最適合被大家便宜地轉發瘋傳。時間對於現代人實在太寶貴,一幅圖可以解釋的東西,就無人會閱讀文字的描述解釋;一段片能夠清楚交代背景關係過程結果時,看小說或文章便變成奢侈的消閒情趣。既然「真相」已經「有」了,還需要其它嗎?
就算像手臂這樣怪異的存在,大家似乎沒有興趣花太多時間去了解。事實上,就算再有新的影像圖片,只要手臂的外觀沒有變化,動作無法給人新的驚喜,一個月下來,也必會被大家遺忘,被大家看膩,不是嗎?
近來,連歐陽達先的態度都轉變了,自從上次他和謝海銓到來之後,已經多日沒有在郊野公園出現,調查團的團員說他常常跟著謝海銓到處開會,連想見他一面也很困難,他也沒有過問調查工作的細節,只關心專家的進度。
我當然感到失望,他不是要以科學的方法了解手臂嗎?科學的探究若果沒有鍥而不捨的精神,怎樣能解決問題?怎樣能取得真相?還沒有一個完滿的答案之前,難道他已經中途放棄了?之前明明說甚麼沒有科學解釋不到的問題,又說甚麼願意挑戰任何難題,現在一切難道已隨風消逝?
之後,我問過林采妹調查工作的進展如何。
「一籌莫展。」她搖搖頭狀甚無奈地說。
「不是已經請了外國專家來一同研究嗎?」
「不要太天真,以為請一個外國生物學家來就能夠解開所有迷團,知道那生物是甚麼。」
「那請他來不是沒有意義嗎?」
「當然不是,有他在,高官們便可以將一切有關調查研究的責任推給他。那麼就算研究工作一路沒有成果,都不再是政府的責任,而變成了專家的個人責任。然而,萬一真的有所發現,那班高官又可以在市民面前領功,說得到專家的幫助,得以揭開生物學的新一頁云云。總之是不會賠本的賭注。」
「怎可這樣說?聽聞聘請這名專家費用高昂,納稅人的錢就這樣白白花掉嗎?」
「又不是他們的錢,他們怎會介意?」
「那是市民的錢,怎麼可以這樣做?」
「撥款經過立法會的審核,批出來之後怎麼用,誰理得,制度就是這樣。」她說時聳一聳肩,似是已經回應了質問。
我不想和她糾纏下去,有一件更緊要的事情想知,於是試探她問:「我很好奇,那生物這麼似人,摸上手是不是也像皮膚一樣的質感?」
「是啊!我也很驚訝。」她答道。
「那麼,觸碰到它的皮膚,可有甚麼特別的感覺?」
「就是軟軟的囉!」
「沒有其它感覺嗎?例如……有沒有聽到奇怪的聲音之類呢?」
「聲音?例如呢?」
果然,只有我一個人能「聽」到手臂說話。
「沒甚麼,我只是隨便問問。」我假裝一副沒所謂的樣子,然後說:「林小姐,若果歐陽醫生上山來,可以預先告知我嗎?」
「有甚麼事嗎?」
「上次他託我找的行山地圖,我找到了,想交給他。」我說謊,目的是想親口告訴歐陽達先當晚和手臂通靈的奇遇和《手神記》的事,我決定告訴他一切,希望對他的研究有幫助。
「我幫你拿給他吧。」
「又不是甚麼緊要的事,不用麻煩你了。」
「根據行事表,在後天下午有匯報會議,地點就在山上,他是被邀一員,但你知道他現在不太關心工作細節,多數未必會前來的。」
「如果他真的不來,那就算吧。謝謝!」
當初他的滿腔熱情何以突然煙消雲散,始終讓我不解和失望。
不知為何,不管是調查團也好,警隊也好,媒體也好,近日對手臂的關注竟都忽然潰散了。我想起那漫天無人航拍機的光景,相比起那時,現在已沒有多少人再關心手臂的情況。
手臂是被世界遺忘,還是被人類的無情淹沒掉了?
我跟畢沙展這一隊人,是幾隊輪流看守引水道的其中之一,主要工作就是防止遊人進入引水道範圍和工作台,像個保安員。也正因如此,我才有更多的機會,獨自去探望手臂。
我發覺它對不同物件的功能特別有興趣,除了上次的原子筆和雨傘之外,我也讓它觸摸其它東西如毛巾、筆記簿、手扣、手提電話等等。每次摸到新的事物,它都會詳細問那件物件用來做甚麼,一路追問下去,使它認識了不少有關人類世界的知識。有一次,它無意中摸到我腕上的手錶,問我手錶的用途。
(手錶是用來提示時間用的。)我告訴它。
(時間?)
(對,它提示我在一天裡那一個時刻。)
(一天即是多少?)
(基本上,太陽出來了,你感受到溫暖,是嗎?那就是白天。太陽下山了,你覺得冷,就是黑夜,然後太陽出來又再次感到溫暖,一直循環不息。一天就是白天加黑夜的時間。)
(每一天的時間都是一樣的?)
(沒錯。)
(我覺得不是,溫暖的時候越來越短。)
(因為香港位於北半球,在夏天接收陽光的時間會比較長,當我們一路邁向冬天,白天時間便會慢慢縮減。)
(那麼時間不是會越來越少嗎?)
(不,相對來說,黑夜的時間亦會越來越長,整體上一天的時間是不會減少的。)
(但有時時間會過得特別快,例如和你說話的時候;有時又過得特別慢,例如在冰冷的時候,又是甚麼原因?)
(這個大概是……,)我苦惱該怎麼回答好,勉強地解釋道:(所以我們更應該有一個客觀的標準,手錶或時鐘之類的工具就能準確地提示時間,讓大家都能按照同一標準去計劃各自的行動。)
(計劃自己的行動?)
(我們可以自由行動,到不同的地方做不同的事。)
(那你們會做甚麼?)
(工作、吃飯、娛樂、休息等等,一天不同的時間,我們會到不同的地方,去完成自己不同的活動。)
(真羨慕,你們竟然有如此能力,我只能待在這裡,沒法走來走去。)
它就是這樣順藤摸瓜地去探索世界和認識我們。這一晚,我趁其他隊員或守在遠處,或在帳幕中打蓋睡,又竊手竊腳地走上工作台,輕輕地捉住手臂。
(老老實實,你怎會在這裡生長出來?)我再問。
(你呢?你又如何來到這個世界?)
(又是這樣,我問你,你又反過來問我。)
(先別生氣,我們來這世界,難道是自己的決擇嗎?我們都是先身處這裡,才知道自己在這個世界之中,然後才認識這裡和自己。在這樣的狀況下,問我如何會來這裡,我根本沒法答得上。至少我不清楚自己是如何來到,所以也想請教你。)
(你來這裡,至少有甚麼重要的事要做吧?)
(我既然不知如何來到,更加不知道為甚麼來了。)
(這樣的講法,好像我們生來都很無辜。)
(我的講法有錯嗎?)
(我的想法是存在不應該是無緣無故的,必定為了某些原因,存在於這個世界才有意義。)
(可否舉些例子?)
(上次講過,我們每人有各自要做的事情,計劃自己的未來,例如……香港人都想置業買樓,使自己有個安樂窩,便需要時間努力工作賺錢,以達成這個夢想。)我一時想不出例子,竟和它談起香港的置業問題。
(我不太清楚甚麼是置業買樓。但據你所講,難道這便是他們的存在意義,他們生來就是為了這事情嗎?)
(又不可以這樣說,但不少人的確花了一生的血汗來實踐這件事。)
(原來如此,既花上一生的時間來成就這件事,他們必定可以完成的。)
(當然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做到,所以才要更加努力去達成。)
(花上一生都不能置業買樓嗎?那麼,他們的存在不是會變得毫無意義嗎?)
(這……邏輯上,你的確可以這樣說。)
(若果達不到,一生的血汗白花了,生存毫無意義,不如結束自己的存在好了。)
(你是指……自殺嗎?我想又不會這麼極端。)
(咦?既然存在意義這麼緊要,而存在又變得無意義了,為甚麼不立即結束自己的存在呢?)
我一時也答不上。它問題直接尖銳,學習吸收能力又高,把握力亦強,而且邏輯非常清晰。和它的交流既直接又亳無保留,也不需猜忌對方的心思,雖然問題有時難於解答,這樣的溝通經驗卻是前所未有的暢快。
它繼續表達自己的想法:(老實說,我沒法像你們般自由走動,沒法去計劃行動,可我並沒有甚麼存在意義的煩惱。存在於這裡,每分每秒都感受到生命的力量,不需要甚麼意義來支持自己活著的。)
(照你的說法,我們根本沒有存在的意義嗎?)
(也不是,照我看,你們的確可以為自己的生命找尋意義,但不必為意義而存在;活著就算沒有意義,亦可繼續存在。)
(這麼說,很令人沮喪。)
(我能感應到你的心情,對你們來說,那的確是不理想的結論,但以我為例,生來本就是如此,反而不覺有甚麼好沮喪。)
突然讓我想起和釋德慧的一席話,將希望寄托在站不住腳的真理上,倒不如甚麼也不相信。一陣涼風吹拂過臉龐,我不禁緩緩抬起頭望向荒茫無語的夜空,默默地瀏覽滿天靜謐的繁星。
(多美妙啊!存在已經這麼好,又何需意義呢?)
手臂透過接通我的心靈,去欣賞星夜的美妙。
跟它這樣「對話」,無疑是一件樂事。我回望這條像蚯蚓蠕動般的手臂,不敢相信它竟有如斯清明的腦筯,又對它的學習能力感到驚訝,溝通了幾次,它的思想已經不像小孩子-即使它還有許多不理解的事物。
這手若真是神,會帶領我們通往怎樣的境地呢?